潘大成

一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是村頭的那棵老榆樹

干癟的樹皮如一張磨盤的臉

已經(jīng)沒有了營養(yǎng)和水分

開裂的口子遍布全身

整個樹干都彎曲了

就像村里那個拾糞的老人

老樹是山村的一道風(fēng)景

也是山村的圖騰

老樹寧可把委屈爛在心里

也要為鄉(xiāng)里灑下綠蔭

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個風(fēng)霜雪雨

而今這棵老樹仍然是

春天長出新葉

逢秋又落下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

一茬又一茬

老樹的枝頭掛著鳥窩

那是喜鵲的家

可是當(dāng)年我卻以為是烏鴉

后來才知道烏鴉從頭到腳都是黑的

喜鵲的羽毛光滑靚麗

就像是陰陽魚

只有黑白兩樣顏色

喜鵲是村里人的朋友

有時會盤旋于老樹地頭

人們看見喜鵲登枝

就會喜形于色

忘記煩惱憂愁

就會有喜事臨門

所有這些都是人的期盼

愛的堅守

曾有多少個孩子

在樹上攀爬

在樹下玩耍

而今有的孩子已經(jīng)老去

有的才剛剛長大

就這樣一代又一代

一茬又一茬

又見炊煙再起

村里依然寒來暑往

不見老樹的憂傷

二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是村東頭的那口老井

她就像個老壽星

如今村里人把這口老井

當(dāng)成了老祖宗

其實(shí)老井是全村的生命

至于老井的年齡

村里的老輩人都難以說清

提起這口老井

就像是一個傳說

洪澇時不會暴漲

大旱也不會干涸

這是一泓清泉

源遠(yuǎn)流長

清澈透明

永不渾濁

井里有兩只青蛙

不知道什么時候從井口跳下

這兩只青蛙在井里

游來游去

自由自在

無憂無愁

其實(shí)這兩只青蛙很可憐

一生都看不到河邊的沙灘

也不知道山外有山

天外有天

又見挑水的男女

走過這眼老井

他們是在汲取老井的營養(yǎng)

來延續(xù)著自己的生命

我聽到了轆轤的聲響

有時是井繩的緊張

有時是轆轤的放松

這聲音古樸厚重

這聲音有詩有情

這聲音是流淌在村里的串串音符

又如高山流水的優(yōu)美樂章

三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是碾坊的那塊老石碾子

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

讓人想起的是豐收的果實(shí)

忘記憂愁

多么熟悉的那張老臉

布滿了生活的溝溝坎坎

已經(jīng)攪動起來的那段記憶

在我的心頭涌起波瀾

她休閑時是個皮囊

沒有絲毫的收獲

她忙碌時嗚嗚作響

皺紋里充滿了顆粒和粉末

經(jīng)過的崢嶸歲月

其實(shí)就是一種平凡的生活

碾道是個同心圓

好像是一個永遠(yuǎn)也走不出的怪圈

碾道上的男女

亦步亦趨地前行

即使汗流浹背

也難以掩飾涌起的激情

而在碾道上奔走的老驢

眼睛和嘴巴都被主人遮住

終于改掉了偷吃的毛病

可憐的老驢是人的幫手

我知道這是自然的一個饋贈

碾坊里的風(fēng)車在旋轉(zhuǎn)

淘盡的是田野的收獲

流出的是一種風(fēng)情

雄雞一唱是催人奮進(jìn)的號角

別怪驢叫得難聽

我說那驢

或是放松

或是多情

四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是山腳下的酒坊

酒坊是個茅屋

如今茅屋的屋頂長滿了蒿草

幾棵小樹也在屋檐上瘋長著

小樹即使不根植于泥土

卻也不失生命的鮮活

老人們說

這座酒坊是康熙巡訪時開張

就是后來村里的張家酒坊

如今的張家酒坊早已面目全非

所有的往事都在酒坊里珍藏

酒坊珍藏的是酒神的夢想

所有的夢想都匯入村東的那道山梁

那條小溪在酒神的心海中流淌

酒坊的男女是光著身子釀酒

釀酒時的一絲不掛

是人性的藝術(shù)

是原生態(tài)的一種釋放

是村里人最愜意的遐想

是酒讓人醉臥沙場

是酒讓人長夢不醒

是酒讓人把月亮攀上

如今酒槽酒窖酒缸靜臥于酒坊

是人走樓空的跡象

盡管是浮塵滿屋蜘蛛拉網(wǎng)

也往往浮現(xiàn)出昨日繁華的印象

我在尋找那個用來品酒的酒海

其實(shí)就是那個木制的水瓢

村里人說用水瓢喝酒的感覺真好

但是這只水瓢卻不翼而飛

或是隨風(fēng)飄去

或是奔向遠(yuǎn)方

或是在夢中徜徉

五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是村東的那條小河

河水四季清澈

不見一絲渾濁

這條小河水草豐美

游魚如梭

沙石見底

碧浪清波

最誘人的魚兒是柳根兒

我記得要想抓到柳根兒

可要費(fèi)一番周折

那時候能喝上一頓柳根兒魚湯

就是村里人最奢侈的生活

孩子們光著身子

在河里玩耍嬉戲

他們?nèi)矶己狭四喟?/p>

就像一個個靈氣十足的雕像

小河收藏著村里的故事

也編織著很多美夢和傳說

烈日烘烤著

在河道撈沙的男人

有時陽光刺破了脊背

有時是揮汗如雨的形象

或許這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美好的生活

女人在月光里沐浴

沐浴時多像月宮里的嫦娥

而女人卻說

她不是嫦娥

她要活出一種境界

活出一個真實(shí)的自我

河道清幽

樹影婆娑

女人心如止水

女人心如烈火

曾經(jīng)是幾代人的耕耘

幾代人的收獲

小河在流淌

生活在延續(xù)

望不盡的人間煙火

六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是小河上的那座木橋

木橋共有八個橋墩

很難想象那粗大的橋墩

已經(jīng)是一百個年輪

小橋是連接世界的窗口

山村的故事也是在橋上不脛而走

多少個美景回眸在橋頭

多少條彩虹靚麗在風(fēng)雨后

假如沒有這座小橋

山村就會窒息

村里人就將無路可走

已經(jīng)忘記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

曾在小橋上奔走

多少次晨鐘暮鼓

多少次早出晚歸

都是迎著朝陽出行

做過彩霞滿天的夢

那匆匆的腳步

滾滾的車輪

都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頭

無論是嘆息和憂傷

無論是興奮和激昂

無論是期盼和向往

也都銘記在橋墩之上

記得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

我背著媽媽夜里縫制的書包

走過那座小橋

我知道書包里裝著媽媽的囑托

也是全村的一個希望

我向著太陽出發(fā)

就像一棵幼苗沐浴著春光

我踏著夕陽而歸

沉甸甸的收獲裝滿了行囊

小橋就是村里的一個彩頭

一頭是漫天遍野的果實(shí)

一頭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七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是安放在屋檐下的犁鏵

柞木的犁架多處開裂

犁鏵上生滿了厚厚的鐵銹

已經(jīng)找不到往日的芳華

兩頭老牛繼續(xù)在壟溝里奔走

我知道牛耕是最樸實(shí)的一幅畫卷

因?yàn)槔吓]有任何奢求

盡管老牛沒有吃上豐美的水草

可它卻走遍了村里的田間地頭

我看見春耕時犁鏵的那段深情

大地都在為之雀躍歡呼

犁鏵把板結(jié)的土地寬松凈化

飽滿的種子也在壟上安家

從此細(xì)雨潤物無聲

種子開始生根發(fā)芽

也多虧了扶犁人

要感謝這副好犁鏵

綠色的禾苗已經(jīng)破土而出

就像多胞胎的孩子

長得水靈靈

齊刷刷

過去村里種地不用農(nóng)藥

其實(shí)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方式倒也挺好

禾苗的天敵就是蒿草

動用鋤頭就是要把蒿草鏟掉

有時怕傷及禾苗

就得伸手彎腰把蒿草連根拔掉

按照主人的旨意

老牛依然把犁鏵拉到田間

此時瘋長的秧苗誘惑著老牛的眼

誤以為要享受一頓美餐盛宴

哪承想主人已經(jīng)為其準(zhǔn)備好了籠罩

牢牢地固定在其大嘴的下邊

對老牛來說貪念變成了絕望

只有清心寡欲

剔除雜念

執(zhí)著地拉起犁鏵

把地深翻

繼續(xù)向前

八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是奶奶家的那鋪火炕

如今那處老宅已經(jīng)翻建多年

而我還是記得老宅的那鋪火炕

因?yàn)槟鞘俏彝甑囊惶帨卮?/p>

那時候的冬天很冷

人被凍死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習(xí)以為常

奶奶總是把我們這些孩子聚在屋里

那么火炕就是孩子們的娛樂場

是冰天雪地里的一處天堂

只能等到寒冬臘月最冷的那幾天

奶奶才舍得燒掉那堆不成材的木頭

記憶中用木頭燒過的火炕最熱

有時感覺渾身都在發(fā)燙

這不僅僅是御寒防凍

而是對人與自然和諧的考量

孩子們做著老輩們傳承多年的游戲

其中的樂趣此時都難以思量

記憶中裝滿炭火的火盆最為耀眼

奶奶把火盆當(dāng)成了寶貝

她說誰要是聽話才能到寶貝身邊

奶奶端坐在火炕的上方

我們圍坐在火盆的四周

奶奶在燒土豆，烤雞蛋，崩爆米花

一旦有苞米跳出火盆

那將是滿屋的燦爛星光

奶奶為我們講的那些故事

也不知道講了多少遍

可我聽起來每次都是新的

奶奶講的狼外婆跳大神、豬八戒背媳婦

這些故事至今還在記憶深處游蕩

回想起從席地而臥到火炕聚居

不只是冷暖和距離的改變

而是歷史的選擇和生活的變換

從冷到暖是人的主觀選擇

而在火炕上聚居才是人類文明的起點(diǎn)

席地而臥是人類生存的原始

這與獐狍野鹿也差不了許多

選擇火炕生存也是人類不小的進(jìn)步

這或許是農(nóng)耕文化的一個初衷

也是人類幾千年的一個奢求

有誰會想過

五千年的古國、五千年的文明

會有多少人曾在火炕上出生

在火炕上生活

又有多少人在火炕上紛爭

九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是我爺爺打狼的故事

這個故事開始是奶奶講給我聽的

后來爸爸媽媽也經(jīng)常講起

聽久了我倒覺得這不是一個故事

這是家族的一段傳奇

爺爺打狼的故事已經(jīng)漫過各個村落

人們講述的是一個打狼英雄

有個說書人卻把這個故事編輯在

武松打虎的那個年代

我覺得這不是誤傳

是說書人的有意渲染

奶奶說那是一只瘋狼，特別地猖狂

也不知道有多少生命在狼嘴下斷送

奶奶說爺爺打狼的場面特別地驚險

當(dāng)那只狼向爺爺沖過來時

爺爺還以為是一條瘋狗

爺爺就順勢拋出了正在鏟地的鋤頭

狼的前爪緊緊地抓住了爺爺?shù)碾p肩

兇殘的大口就要把爺爺?shù)暮韲狄?/p>

此時爺爺?shù)碾p手已經(jīng)緊緊抓住狼嘴

趁機(jī)把狼提起讓狼離開了地面

爺爺立刻抬起右腳，鉚足了力氣

狠狠地踹在狼的肚子上

只聽到那只狼嗷嗷大叫

狼身是從天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只連滾帶爬的狼

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往日的瘋狂

狼眼里不是襲擊時的兇殘

比東郭先生見到的還要可憐

爺爺被狼爪抓傷了十道血口

背心已經(jīng)被徹底撕爛

鮮血幾乎染紅了全身

可是爺爺依然在山坡上站立

格外地從容鎮(zhèn)定

目送著那只瘋狼倉皇逃竄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老宅的后山

兩天以后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只狼的尸體

若干年以后

爺爺也離開了人世

他胸前殘留的十道傷疤

還依稀可見

十

……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是我心中的一縷青煙

有時看著是斷了

其實(shí)一直在纏綿

記憶中的鄉(xiāng)愁

和我的靈魂扭纏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

我和鄉(xiāng)愁一起飛上那浩瀚的藍(lán)天

或許才會在世間有一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