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貓

蘇一凡不是屬于曲麻河的人，林亞茹不用抬頭看他就已經(jīng)知道。

他的手指過于纖細蒼白，他的嘴唇過于紫紺色。他來自江南，來這里還不到一個月而己。說不定，待幾個月就走掉了，這樣的事情她看多了。

他們就是這樣相遇的，像所有濫俗愛情片里慣有的情節(jié)，天一定是蔚藍的，海一定是緘默深情的?？墒橇謥喨銋s沒好氣地努努嘴，示意這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男人坐到一邊，然后她抱起一包沉甸甸的書籍，像一個熟練的苦力。

他在背后猶猶豫豫地叫住她，指指她的鞋帶。

她低下頭，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鞋帶蹬在一攤泥水里。她看了看手上的東西，猶豫了一下，此時他已經(jīng)急步走過來蹲下，幫她挑起鞋帶細心地系好。只是他又一次頭暈目眩，仿佛第一天站在這個高原上的感覺。

蘇一凡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就被壯闊的場景擊中了，但是頭痛、嘔吐等高原反應也同樣襲擊了他，可他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事實上，他也沒想到自己能走這么遠，遠到天邊，只為逃離家人給他安排好的工作和生活。也是到了草原這所最簡陋的小學時他才發(fā)現(xiàn)，比起這里的天和這里的水，自己之前的事情簡直渺小如滄海一粟。

林亞茹冷冷地看著他說：“這里不適合傷感，不需要憐憫，不適合文藝氣?！辫F打的教室流水的老師，來支教的小年輕，來時都很理想主義，走時都很現(xiàn)實主義，唯一留下的就是林亞茹。

林亞茹俯身挑著教室門口的那團火，她的語氣太契合這個傍晚，又冷又冰。他看著火光里她的側臉，那是一張幾乎沒有任何表情的臉。蘇一凡的心臟猛地亂跳了幾下。他想，他遲早會證明她的定義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蘇一凡留了下來，在這個漫長的不見頭的冬季里。

那天他破例放自己一天假，搭上林亞茹的皮卡車一起到縣里去“化緣”——這里的冬天太冷了，教室和宿舍里都沒取暖設備，孩子們一邊互相追著跑圈圈，一邊背單詞。

他其實想和林亞茹多待那么一會兒，哪怕一分鐘也是好的。

他坐在她身邊，小皮卡在草原上開得像是跳藏族舞，跌宕起伏，和他的心一樣。

幾天下來收獲不錯，不過她的小皮卡總是鬧脾氣，走到曲麻縣的時候索性罷工，她連踹了好幾腳都不能發(fā)動，臉上的汗珠里有一點點太陽的反光。他看得微微入神，突然聽見她問起：“你見過青海湖嗎？”等待，就像數(shù)過一朵一朵的格?；?/p>

車修好后，她破例帶他去了青海湖。

青海湖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就像林亞茹，是他無法用想象來仔細勾勒的一種存在。

她來到這個鬼地方只是因為小時候參加學校組織的一對一幫扶行動，她幫助了一位青海地區(qū)的同齡兒童。長大后的她想來這里看看朋友，這一看就再也走不掉了。

后來蘇一凡在無數(shù)的夜晚回想起第一次看見青海湖的模樣，藍寶石一樣的湖，靜靜地躺在那里。湖邊，林亞茹的倒影和云朵的倒影一起，在湖面輕輕蕩漾著。

第二天，林亞茹說去西寧給孩子們買點東西，她一個人開著小皮卡離開，可是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的日子里，蘇一凡開始活在期待之中。

他帶著孩子高聲地念詩詞：“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孩子們則在他顫巍巍跨上馬的背后大聲喊：“夾緊腿，夾緊腿！”他以為這就是一生一世了，時間在這里變成了無足輕重的東西，可是他還是在一天天的日落星升中盼望著，盼望著能再一次見到林亞茹。

離開，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見到林亞茹的時候，蘇一凡已經(jīng)在這個地方待了3年。3年了，他已經(jīng)可以仰躺在馬背上馳騁草原，他以為自己粗獷得可以放下一切，可是，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亞茹身上時，心臟又一次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像那個燒著炭火的夜晚。

只是這一次的揪心，是因為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花紋很簡單，可是足夠說明一切了。他再一次覺得胸口發(fā)悶，他看了看她的眼睛，沒有說一個字，轉身回了教室。

蘇一凡在3天后離開了這里，在西寧買好車票，他用多余的錢全部買了文具和書寄往曲麻灘小學，然后頭也不回地上了火車。

那年的他，再沒勇氣轉過身

后來，蘇一凡成了一個沒有故事的男人。

他和尋常男子一樣，上班下班，在瑣碎和雷同的工作夾縫中尋找一點微薄的快樂。他開始發(fā)瘋一般想念青海湖，想念那些孩子們真摯的笑容和一個映著火光的女子。

后來，他開始在網(wǎng)上搜尋關于曲麻灘的消息，在一個青海救助網(wǎng)絡組織——格?；ň戎〗M論壇上，他終于找到了林亞茹。義工發(fā)的照片上，一群孩子在火堆邊跳舞，一個女孩在剛搭建好的新校房前默默工作，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背影。

“她是誰？”他裝作陌生人似的，詢問發(fā)照片的義工。

義工回答得飛快：“這個女孩去那里支教好多年了。幾年前，她得了混合型高原病，肺動脈出了問題，治療了好一段時間。稍微康復后，她再次開著她的小皮卡去了高原?？上?，汽車半路拋錨，她修理時千斤頂沒頂住，車盤砸下來把左手的無名指都壓斷了，做了斷指恢復手術。這姑娘要強，給誰都沒說受傷之事，戴了個戒指掩飾著，好久以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p>

蘇一凡的心跳得像是在擂鼓。他想起他要走時，林亞茹問他為什么突然要走，他說家里給安排好了，他得回去結婚。他的語氣淡淡的、冷冷的。他轉過身一路走一路流淚，他始終沒有勇氣回過頭，再看一眼那枚該死的戒指，所以，他最終也沒有看到同樣流淚的那張臉。

如果愛情記得青海湖

“這些年，我走過那么多地方，從大理到敦煌，從喀什到漠河，我在東極島上的龍卷風里喊過你的名字，我在青海湖的水邊想起過你的樣子。但是，那都是過去了。我最后一次想起你的樣子，那就是青海湖的夏天了。你見過沒有，青海湖邊成千上萬畝搖曳著的油菜花，青海湖里結滿厚厚冰層的模樣。青海湖像一顆永恒的眼淚。

那一定是愛情最后被遺忘的地方。”

這是他寫給林亞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封信。

他本來想親手遞給她的，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那封信在林亞茹的墓前，和經(jīng)幡、瑪尼堆、大風在一起，一起沉默著。

2014年9月3日，一輛進草原的小皮卡翻倒在寂靜的路邊。

車上，有送往學校的用品，和一雙據(jù)說林亞茹走到什么地方都帶著的洗得泛白的鞋帶。

（李中一摘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人生因愛而完滿》一書） （責編 拾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