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萍
回家
雨萍
這天太陽還沒出來,從山里走出一老一瘸兩人,到一個山坡腳下停下來,喘口氣,望著陡峭的山坡,山路呈之字向上延伸。一塊塊的石板一級級整齊地砌在山路上,猶如轉(zhuǎn)折天梯。天梯兩邊,怪石嶙峋,石縫里長出一叢叢蕨類植物和茅草,從沒被收割過,青了黃,黃了青,生生死死,年年輪回。綠色的何首烏藤爬在一塊塊堅硬的巖石上,寂寞得很,鳥雀也懶得在上面停留。這里是山里人出山的必經(jīng)之路,叫九道拐兒。年輕的腳板們走一步,量一步,量到坡頂,走出去,就不愿再回來。
秀英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走在這條路上。木頭拐杖下端金屬包皮擊打在石板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似乎敲打在她的骨頭上。痛或麻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必須爬到坡頂。她背著一個兒子用舊的黑色雙肩包,咬著牙,忍著胳肢的疼,努力朝上敲。眼看就要跟上前面戴著草帽背著背篼的老人,便故意慢下來,回頭望一眼山里的一片橘子林和竹林,有霧嵐冉冉升起,把竹林和橘子林連在了一起。橘子林是猴子的心、肝、命。自他把橘子林交給她,從沒敢離開過。但是,現(xiàn)在她非離開不可。不過幾天,我們就會一起回來。想到這里,腿腳和拐杖都增添了一些力量。
有山風(fēng)吹過,但還是汗流浹背,上衣濕透了,緊緊貼在后背上,背包也緊緊貼在后背上,熱氣出不來。汗水噬咬著胳肢磨破的皮肉,痛得她咬破了下唇,有血出來,咽進(jìn)肚里。爬到半坡時,看見前面的老人放下了背篼,坐在一塊石頭上,拿出煙袋和煙桿兒,裝上了一鍋金黃的煙絲吞云吐霧起來,猶如山里的一個老神仙。他怎么可以如此悠閑。本來她想一個人上路,清凈,還省一個人的路費(fèi),婆婆不同意,說你沒去過那里,你爹好歹去過一次,再說你那腿。他們還搬來她親媽。親媽來到就和婆婆站到一條線上,她只好屈服,和他們一起做足了出遠(yuǎn)門的準(zhǔn)備,吃的喝的都裝進(jìn)前面老人背篼里,走到天邊也餓不著渴不著。秀英一瘸一拐快到老人跟前時,他收起煙桿兒裝進(jìn)背篼,站起來,繼續(xù)朝上攀爬。秀英不再看前面的老人,只盯著腳下的石板,并開始查數(shù),一、二、三、四、五——她的聲音在空寂的山路上回蕩,似乎成了她的另一條腿,和她一起朝上攀登。等她查到六百七十五時,坡頂終于踩在她的拐杖和腳下。她扔掉拐杖,一屁股坐下去,用手捶打著痛得麻木的殘腿,仰頭望著青天,想看清山外的天和山里的有啥不一樣。一口痰涌上來,粘在喉嚨上,想吐卻吐不出來,便用力咳嗽,咳出一口帶血的黃痰。她瞟一眼痰里的血絲,撿起拐杖站起來,看到前面的老人在和一個騎著黑色摩托戴紅頭盔的的哥說話。的哥把摩托騎到秀英跟前停下掉過頭來。老人在前邊說你坐小哥摩托到汽車站,給他五塊錢。
從坡頂?shù)娇ɡ?zhèn),是一條比較平坦的泥土公路,比山里的路好走多了,秀英怎么舍得花錢坐摩托呢?她生氣地對前面的老人說:你坐吧,我不坐。
大姐,別犟了,還有七八里呢!
紅頭盔望著秀英的拐杖和她那條瘦弱的病腿說。
秀英停下來,吃驚地望著紅頭盔,心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好熟悉的聲音!是猴子的聲音。
你——她驚訝地說,想伸手摘下他的頭盔,沒伸出手,卻順從地爬上了摩托車。他不是猴子,猴子從不叫她大姐。他叫她英子。
英子,飯好了嗎?英子,我那雙黑襪子放哪了?英子,天陰了,把地壩上的包谷收起來。猴子的聲音把秀英耳眼灌得滿滿的,恍然如夢。太陽從東山升起來了,似乎承載著千斤重?fù)?dān),升得很慢很慢,卻是霞光萬丈,摩托車似乎在一條金色的路上飛翔。離山頂越來越遠(yuǎn),離汽車站越來越近。秀英這是第二次出山來。第一次出來,還是一個姑娘,為了和猴子一起去登記。那時她還沒這么胖,穿一件水紅花褂子,猴子背著她說笑著就爬上坡頂。那時她那條病腿粗壯一些,但是猴子喜歡背著她走。他們到坡頂附近人家借了一輛自行車,讓她坐在后座上,一路搖著鈴鐺叮玲玲叮玲玲歡叫著,花香鳥語草綠天藍(lán)云白,眼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出來一趟不容易,他們在自行車上就計劃好了,除了去登記,還要去逛逛商場,去相館照結(jié)婚照,餓了就去下館子。她記得很清楚,他們登記后去逛了商場,給他們一人買了一身結(jié)婚穿的衣服,去相館照了相,就是沒去下館子。猴子怎么拉她都不進(jìn)去,似乎館子是屠宰場,里面有屠夫磨亮了屠刀等在那里。她只讓他買了幾個包子和兩瓶水。猴子邊吃包子邊笑話她:呵呵,還沒結(jié)婚就想當(dāng)管家婆。
摩托車很快開到卡拉鎮(zhèn)。紅頭盔的哥說:一般人送到這里就五塊錢,過河得加一塊錢??ɡ迎h(huán)繞著卡拉鎮(zhèn)緩緩東流去,汽車站在河對面。步行從卡拉橋上過去到汽車站,不過十分鐘。秀英忙伸出沒抓拐杖的那只手拍打著的哥后背說:停停,我下去。的哥回頭看她一眼說坐好了,不多收你的錢。汽車站很快就到了,在一個廢棄的化肥廠門口?;蕪S現(xiàn)在徒有其名,里面的高煙筒再不冒黑煙,刺鼻的氨味消失了,一間間廠房變成皮鞋廠,卷煙廠。從大門口進(jìn)進(jìn)出出的都是卷煙廠和皮鞋廠的年輕工人。大門口依然熱鬧著。兩邊擺著一個個水果攤和賣饅頭發(fā)糕的小攤。的哥把摩托車停在一塊歪倒的站牌下,囑咐她慢點(diǎn)下。秀英一下車就取下雙肩包,從里面掏出一個破舊的塑料錢夾,掏出六元錢遞給的哥。雖然的哥說了只收五元錢,她不想占那一元錢的便宜。但是,的哥只收了五元錢,扔下那一元錢后開起摩托跑了。秀英彎下腰,撿起那張錢,似乎被狠咬一口,鉆心地痛。
山里的地多,收的糧食也不少,卻不值錢。猴子去山外買了一些橘子樹苗回來,種在一個山坡上。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小苗苗上。每天長在地里除草施肥,打藥,摘除病葉,似乎養(yǎng)育一群自己生下的娃娃。和他一起出山買樹苗回來的幾個人,都興沖沖在自家地里種了一片橘子苗。他們種下樹苗就不管了,樹苗死的死,存活下來的也生長緩慢,到三四年時,樹苗還是樹苗,而猴子的橘子樹開始掛果了。到了秋天,艷陽高照,紅色的橘子綴滿枝頭,甚是好看。下橘子時,他們一家人都?xì)g喜瘋了,一雙兒女也在樹下?lián)焓暗粼诘厣系拈僮?。那一年,他們收了很多橘子。但是,隨著打工潮的興起,進(jìn)山來挑橘子的人卻越來越少,一個個紅燈籠似的橘子只能賤賣。猴子還和過去一樣在橘子林里忙碌,似乎那些橘子就是他的命。他們的兒女都在山外的學(xué)校住讀,一個月回家拿一次生活費(fèi)。有一個星期天,秀英翻找出家里所有的錢,勉強(qiáng)夠一個孩子的,另一個孩子當(dāng)時就哭起來。秀英拄著拐杖走到不遠(yuǎn)處的婆婆家,厚著臉只借了二百元。她知道婆婆家有錢也不多,準(zhǔn)備再去娘家借二百元。沒想婆婆拿出二百元后,公公也從他腰里掏出一百元來,遞給她說:不能委屈娃兒。秀英送走孩子后,沒回家,拄著拐杖去了橘子林。她站在橘子林外喊:你出來吧,我替你。你得出去掙錢。猴子卻舍不下他的那些橘子樹,說再等一年試試。什么物價都漲了,他不信橘子不漲錢。秀英說你可以等,娃兒不能等,沒有錢,你讓他們?nèi)ズ任鞅憋L(fēng)?你可以先去借呀!他知道她娘家兄弟在山外開一個皮鞋廠,家里有錢。親兄弟明算賬,人家再有錢,你借了也得還。她不敢跟他一樣對橘子林還心存幻想。為了促使他走出橘子林,絞盡腦汁想盡了辦法。她甚至想放火燒掉橘子林,知道那樣不行,會要了他的命。于是,不再做飯給他吃,等猴子從橘子林回家,再喊英子,沒有回音。到廚房揭開鍋蓋,冷鍋冷灶沒有做飯。他只得自己淘米做飯,或者去他父母那里吃,引來婆婆對她的責(zé)怪。婆婆的話很傷人,說逆天了,飯也懶得做了,也不稱稱自己幾斤幾兩。她很委屈,干脆回到娘家去住。夫妻別別扭扭地鬧了半年,直到過年時猴子的同學(xué)楊安慶來看望他們。
從卡拉鎮(zhèn)到江城的汽車一天發(fā)四班,上午兩班,下午兩班。頭班車早就開走了,第二班車已經(jīng)開來等在那里。背大包提小袋的,背背篼的,抱著孩子的,陸陸續(xù)續(xù)走上車去。上午已經(jīng)走一班,第二班趕不上就得等到下午。秀英回頭看著卡拉橋,公公還沒出現(xiàn)在橋面上,焦急起來。她走到汽車門前,看看車上的位置快坐滿了,更焦急。坐在車門旁的一個年輕人看她腿腳不方便,站起來下車想扶她一把。她退后一步說:先不上去,等一會再說。你看你站在那里不累嗎?上車來等嘛!車上的一位抱孩子婦女好心好意地說。秀英不能上車,假如汽車開走之前公公還趕不來,吃的喝的都在他那里。還好,在汽車開走之前,老人趕來了。車上已沒有空位,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小姑娘站起來讓她坐下,老人只能靠在車門旁的欄桿上。秀英第一次坐汽車,汽車開動起來,神經(jīng)和肌肉緊繃,緊張地看著車窗外。房舍、樹木和丘陵都朝著相反的方向飛奔起來。他們離卡拉鎮(zhèn)汽車站越來越遠(yuǎn),她一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背包,一手緊緊抓住她的拐杖,似乎一松手,手里的東西就會飛跑。汽車行駛?cè)齻€多小時到了江城汽車站。秀英和公公在車上等人都下車了才緩緩走向車門。
在山里,太陽永遠(yuǎn)從東邊那個山頭升起來,在西邊那個山凹落下去,無論走到哪兒,抬頭一望天,時間和方向都明確了。走下汽車,秀英下意識抬頭看天,希望太陽給她指點(diǎn)時間和方向。卻見人頭攢動,高樓林立,不由暈頭轉(zhuǎn)向起來。雖然在車上她詢問了售票員,知道火車站在汽車站東邊,卻不知東邊在哪?她看著公公,雖然他跟著別人來過一次,依然和她一樣不知所措。她看著那些快步如飛的腳,他們踩碎了她的時間,踩亂了她的方向。一個手拿棒棒,頭發(fā)剃得很短的中年男子向他們走來。秀英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棒棒大軍,蜂擁在汽車站火車站和碼頭,用一根光滑的竹棒給剛下車的旅客挑行李掙點(diǎn)辛苦錢。
老人家,去哪?我送你!
老人緊緊護(hù)住自己的背篼,深怕給棒棒搶走。
秀英聽到一個沉悶的聲音:跟他走!她驚喜地抬起頭,四處張望,空中除了毒辣的陽光,一絲風(fēng)也沒有。
那年春節(jié)過后,猴子跟著楊安慶去了北方的一個建筑工地干小工。楊安慶家在卡拉鎮(zhèn)上,沒地,一年到頭可以不回家。到收莊稼的季節(jié),猴子不放心瘸腿的秀英獨(dú)自下地干活,便請假獨(dú)自回家。第一次回來時,沒注意火車時刻,見到江城的火車票就買,沒想到回到江城時才凌晨兩點(diǎn)鐘。城市還在沉睡,只有幾輛未眠的出租車等在出站口,搖下車窗玻璃伸出頭招徠顧客。猴子沒搭理那些出租車。夜里出租車比白天貴得多,再說,等一會兒天明就有去卡拉鎮(zhèn)的汽車,才十塊錢的車費(fèi)。他也沒搭理站在路邊睡眼惺忪想拉客住店的女人。他只想趕往汽車站。到了汽車站,候車室還沒開門,便蹲在候車室外等,心想再等幾小時就天明了,可以坐早班車回到卡拉鎮(zhèn)。腿一停下來,睡意上來,睡得糊糊涂涂時,感覺一把匕首頂在他的腰上,而他的褲腰被人解開。他的工錢裝在內(nèi)褲前面的袋子里。當(dāng)他空手回到家里時,像一灘爛泥,倒在床上就不想起來。秀英以為在外面受了風(fēng)寒,熬了姜糖茶給喝下不管用,又去山上挖一些板藍(lán)根、連翹、大青根熬水給他喝,還是不管用。就在秀英絕望地認(rèn)為他得了絕癥時,他起來了。似乎大病一場,沒了精氣神。但是,他沒說自己被打劫的事。直到第二次回家,把工錢交到秀英手上時,才說出被打劫的經(jīng)歷。出門在外,該花的錢必須得花,不然省給了賊娃子。
秀英和棒棒講好五元錢的價,送他們?nèi)セ疖囌?。他伸手抓老人背篼時,老人說什么也不給,說不沉,我自己背。棒棒看看這一老一瘸的兩人,說不給干活怎么好意思要錢,你們自己去吧,說完,指著一個方向說順著那方向走,過一個紅綠燈,向左走不遠(yuǎn)有一個天橋,從天橋下去就看到火車站了。
他們坐了一夜的火車,在第二天早晨,終于抵達(dá)猴子打工的城市。他們一下火車,秀英的雙腳和拐杖踩在這離家遙遠(yuǎn)的水泥地上,心里就涌起異樣的感覺。
猴子跟楊安慶一起打工后,每年元宵節(jié)后,十六或十七,楊安慶都會到猴子家來喝一場酒。秀英會殺雞宰鴨燉魚弄一桌熱氣騰騰的菜給他們下酒。秀英邊給他們上菜,邊伸長了耳朵聽兩個男人家擺龍門陣。
我家婆娘,皮臉黑得很,就看錢親,過了初七就開始攆我出去。
楊安慶呷一口酒,放下酒杯看著猴子說。
秀英假裝沒聽見轉(zhuǎn)身出門,卻在門外站了一會兒。
都差不多。
猴子的聲音。接著是兩個男人嚷嚷喝酒的聲音,酒杯落桌上后楊安慶說:傻婆娘,把我們攆出去,你說外面能憋死我們?
哎——媽的活起來真沒勁,喝酒!
他們跟著一個拖藍(lán)色拉桿箱穿白裙子的單身女人后面走出車站,她伸手從背包里摸出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們從卡拉鎮(zhèn)出發(fā)的行車路線。那是他們出發(fā)前,老人帶了一些山里的土特產(chǎn)去了楊安慶家一趟,回家交給她的。小學(xué)未畢業(yè)的秀英望著紙條上的字,猶如讀天書,便卷起紙條詢問后面的老人:爹,楊安慶說下了火車站先去哪?
老人惶惑地看著偌大的火車站廣場,想了一會兒才說:好像是天堂超市,咱們那里叫花圈店。秀英再次展開紙條,看到天堂二字。但是,他們不知道去天堂超市的路線。秀英看著前面走遠(yuǎn)的白裙子女人,拄著拐杖追上去。激烈的拐杖聲驚得白裙子回過頭,秀英才小心翼翼地問:妹兒,去天堂超市怎么走?
白裙子女人看了一眼她的拐杖說:我也不清楚,你最好是打的,的哥就是活地圖。
廣場外的公路邊,停著一溜出租車,白的黑的紅的都有。他們過去要了一輛白色的,坐上去。出租車載著他們到一條栽了法國桐的公路邊停下來說:天堂超市就在那邊。兩人走下小車,果然看到路對面樓房下面的廣告牌上寫著四個大字:天堂超市。白底藍(lán)字。可是還沒開門。
他們穿過公路,把背篼放在天堂超市門前的一顆法國桐樹下。老人背靠著樹皮斑駁的樹干蹲下去,掏出煙桿,裝了一鍋?zhàn)訜熃z吸起來。秀英從背篼里拿出幾張火車上拾的幾張報紙鋪在地上,放倒拐杖,也坐下。頭頂?shù)臉涔?,給她一種親切感。但是,那樹在兩米多高就被折斷了樹頭,樹枝四散斜長著,長出城市喜歡的形狀。再看看其它的樹,也是這樣??蓱z的樹,來到城市就被割鋸得傷痕累累,哪像山里的樹,自由生長,無拘無束。她摸著那條瘸腿,看著樹心痛。他們等到七點(diǎn)多鐘,天堂超市的卷簾門才從里面打開,出來一個五十多的肥胖男子,穿著白色體恤和白色肥褲,奇怪地打量著他們。秀英被打量得不好意思,一時語結(jié)說不出話,老人從衣兜里摸出一包紙煙,抽出一支遞上去,謙卑地說:我們來買點(diǎn)東西。肥胖男子接過煙馬上和顏悅色起來,門上有電話號碼,不打電話呢?接著他就問:想要什么?
老人的眼里有了精神,底氣十足地說:馬,高大結(jié)實(shí)的,錢貴點(diǎn)也不要緊。
胖子慢慢地說,要馬呀,還要別的嗎?
老人說我們只要馬,別的不要。
胖子臉上顯出遺憾的表情說:過去有馬,現(xiàn)在沒人要,也就沒進(jìn)了。忽然他想起什么似地說:可能還有一頭牛。
老人固執(zhí)地說,只要馬。
秀英望著他們,感到很泄氣,肚子也餓起來。她不明白老人為什么非要馬不可,說牛雖然慢一點(diǎn),總比沒有好。老人理直氣壯地說:你懂什么,女人家才騎牛,男人就得——。胖老板沒等老人說完,打斷他說:現(xiàn)在都時興轎子車,比馬快多了。
秀英看著胖老板羞澀地說:大哥,我們那地方是山里,車開不進(jìn)去,再說,我們家那口子不會開車。
那天下午,猴子送走楊安慶后就開始收拾出門的行頭。秀英看著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似乎出外去奔赴刑場。那晚的月亮很亮很圓,皎潔的月光灑在橘子林里。他坐在一棵最大的橘子樹下,一棵接一顆地抽煙,似乎想在樹下抽到天亮。她靠在一棵橘子樹上,看著他,打了一個噴嚏。
回去睡吧,天不早了。
猴子望著天上的月亮說。
你不睡,我也不睡。
秀英沙啞著嗓子低聲說著。沉默一會兒,她接著說:橘子樹沒少一棵,家里都好好的,孩子們不再愁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你就放心去吧。自從猴子離開山里,秀英也像猴子一樣長在橘子林里,白天在里面干活,夜晚在地頭上那間小屋睡覺。猴子不會知道,她只有枕著橘子樹的香氣和他留下的氣味才能入眠。
那晚他們沒回家,走進(jìn)那間小屋。溶溶月色和橘子樹濃烈的氣息交纏在一起,讓他們似乎回到新婚的夜晚。木床的吱嘎聲和他們的叫聲,羞得月亮躲進(jìn)了云層。秀英點(diǎn)亮一根蠟燭,燭光照在他們剛拆開的一盒安全套上。那是婦女主任送來的。雖然猴子不在家,盡職盡責(zé)的婦女主任依然按時給她送來安全套,他們家的床頭柜里集攢了一大袋子。猴子背著行李臨出門時,秀英拿起一盒沒拆封的安全套塞進(jìn)他的上衣袋子里。
你帶著,在外面受不了時,別太委屈自己。
猴子生氣地從衣袋里掏出那東西扔在地上。
胖老板看著他們一老一瘸要離開,似乎于心不忍,問他們要馬朝哪兒送?秀英怕自己說不清楚,拿出紙條遞給胖老板,并努力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我老公一年前在工地上出了事故。胖老板驚訝地看著秀英,啊——喔——,噓唏一番對他們說:等等,我打電話到別處給你們問問。秀英和老人都想,遇到好人兒了。他們感激地望著胖老板手里的電話。一會兒,他停了電話,歡喜地說:看來你們運(yùn)氣不錯,聯(lián)系到一匹馬,馬上送來,順便把你們捎走。老人再次摸出煙,抽出一支畢恭畢敬遞上去說:謝謝你啦!
一會兒,一輛帶駕駛室的三輪車?yán)黄ジ叽笸偷募堮R開來了。老人背著背篼像老猴一樣靈敏地爬上了三輪車?yán)?,而秀英為難地望著三輪車高高的車斗。胖老板走到三輪車駕駛室車窗外,朝里面的司機(jī)說幾句話,打開車門,讓秀英坐進(jìn)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三輪車很快把他們和紙馬送到猴子曾經(jīng)干過的工地外。
里面還在施工,外面圍墻上已貼出了巨幅商品房的廣告。門旁一間簡易板房里出來一個老頭,不讓他們進(jìn)去。老人從背篼里摸出兩盒香煙遞給看門老頭,他的口氣才軟和下來問:你們進(jìn)去找哪個?
秀英看老人結(jié)結(jié)巴巴,似乎忘了他們要找的人,忙摸出紙條,看一會兒,才說:大爺,我們找黃玉才。
看門老頭疑惑地看著三輪車?yán)锏募堅遵R,說讓他們等等,他打電話問問再說。
黃玉才的電話打通了,里面?zhèn)鞒鰵饧睌牡穆曇簦阂呀?jīng)賠錢了,他們還來干什么?
看門老頭說:兄弟,你就出來一趟嘛,人家大老遠(yuǎn)來一趟不易。
身著白絲綢體恤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從里面走出來,先打量他們一番后,眼光落在三輪車?yán)锏募堮R上,好奇地問:你們這是唱的哪出戲?
老人忙摸出煙,抽出一支遞上去說:我們來接他的魂兒回家。
老人背著背篼,扛著紙馬跟在工頭后面,到了猴子出事故的那棟樓前。老人拿起地上的磚頭圍著紙馬畫一個圓圈,再從背篼里拿出一個黑色方便袋,倒出里面的金元寶和銀殼子,抬起頭問:他的衣服呢?
秀英咬著嘴唇,看著已經(jīng)竣工的高樓,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似乎一只只黑色的眼睛,在望著他們。那些眼睛,一定有一雙是猴子的。她像一只疲憊不堪的母狗,努力撲捉猴子留在工地上的氣息。眼淚包在眼里,她沒聽見老人的聲音。老人重復(fù)再喊她時,才回過神,打開她的雙肩包,拿出一個紙盒子,里面是一件嶄新的灰色西裝。只在他們結(jié)婚那天穿過一次,以后一直沒舍得穿。秀英把西裝遞給老人,老人把西裝展開,像一面旗幟搭在馬身上。老人點(diǎn)燃馬時,黃玉才把秀英拉到一邊,低聲說:賠你們不少了,知足吧!這工地從沒發(fā)生過事故。那天有人看見你家猴子故意從窗口跳下去的。
秀英憤怒起來,哆嗦著說:你胡說!
她不信,他舍得拋下他們?
你別不信,楊安慶生病后,也想從樓上跳下去,被我逮住了。
難道他也生病了?淚光中,她似乎看到猴子在火光中騎著白馬騰空而起,絕塵而去。她相信,很快,他就會回到山里。
董因平,筆名,雨萍,棗莊市作協(xié)會員。 有作品見于《四川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奔流》、《棗莊日報》、《抱犢》、《躬耕》、《牡丹》、《短篇小說》、《太行文學(xué)》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