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偉
1976年,天水市秦州區(qū)北山出土了一件陶馬俑,質(zhì)地為紅陶,通高42厘米,長41.3厘米。馬立于平板之上,長鬃披頸,昂首嘶鳴,背上備有鞍、韉、鞅靽,飾掛纓穗,隨風舞動。馬頭側向,三足挺立,左前蹄屈曲,好像正在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翩翩起舞。馬的神態(tài)與1970年陜西省西安市南郊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鎏金舞馬銜杯紋皮囊式銀壺上的舞馬和1972出土的禮泉縣唐太宗昭陵陪葬墓出土的白陶舞馬特別相似,所以專家給它定名為“陶舞馬”。
據(jù)考證,舞馬活動起源甚早。絲綢之路開通以后,舞馬更作為中西文化交流的載體,活躍在絲路沿線國家與我國進行朝貢貿(mào)易的舞臺上,為民族友好和繁榮做出了特殊貢獻。尤其到了唐朝,舞馬備受統(tǒng)治者青睞,舞馬活動更是成為盛唐以來政治生活中的典型代表,規(guī)模盛大。但從始至終,舞馬活動都是作為上層貴族的娛樂活動項目,民間百姓難得一見。因此,與舞馬有關的文物大都出土在高級貴族墓或者與高級貴族有關。那么秦州北山出土的這件舞馬便尤其引人深思,本文擬就以天水出土的陶舞馬為線索,探討秦州與舞馬的淵源。
一、舞馬活動起源與流變
舞馬源于古代獸舞,關于獸舞早在先秦文獻中已有記載?!渡胶=?jīng)·山經(jīng)·南山經(jīng)》記載:“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薄妒酚洝な炯o·夏本紀》載:“舜德大明。于是夔行樂,祖考至,群后相讓,鳥獸翔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百獸率舞,百官信諧。”可見在先秦時代,獸舞已成為社會“文明”的象征,是太平盛世、人民安居的瑞相。《晉書·列傳》第六十五章記載了敦煌人索紞與其同鄉(xiāng)談論夢相的一段對話:“黃平問紞曰:我昨夜夢舍中馬舞,數(shù)十人向馬拍手,此何祥也?”說明在接近西域的敦煌,魏晉時期已經(jīng)有人知道馬舞這種活動。
到了南北朝時期,舞馬活動興盛,為舞馬活動歌賦成了一種風尚?!端螘ち袀鳌肪砭攀鄂r卑吐谷渾》:“慕延死,拾寅自立。二十九年,以拾寅為使持節(jié)、督西秦河沙三州諸軍事、安西將軍、領護羌校尉、西秦河二州刺史、河南王。拾寅東破索虜,加開府儀同三司。世祖大明五年,拾寅遣使獻善舞馬、四角羊。皇太子、王公以下上《舞馬歌》者二十七首。”足見當時舞馬活動之盛。至于南朝舞馬活動的細節(jié)記載在《梁書·列傳》卷三十三中:“四年三月,禊飲華光殿。其日,河南國獻舞馬……天子異之,使臣作賦,曰:……均儀禽于唐序,同舞獸于虞庭。懷夏后之九代,想陳王之紫驛。乃命涓人,效良駿,經(jīng)周衛(wèi),入鉤陳。言右牽之已來,寧執(zhí)樸而后進。既傾首于律同,又蹀足于鼓振。擢龍首,回鹿軀,睨兩鏡,蹙雙鳧。既就場而雅拜,時赴曲而徐趨。敏躁中于促節(jié),捷繁外于驚桴。騏行驥動,獸發(fā)龍驤;雀躍燕集,鵠引鳧翔。妍七盤之綽約,陵九劍之抑揚。豈借儀于榆袂,寧假器于髦皇。婉脊投頌,俯膺合雅。露沫噴紅,沾汗流赭。乃卻走于集靈,馴惠養(yǎng)于豐夏。郁風雷之壯心,思展足于南野?!币恢钡奖背砥?,西魏仍然有舞馬活動的記載?!侗笔贰ち袀鳌肪戆耸挠涊d:“西魏大統(tǒng)初,周文遣儀同潘浚喻以逆順之理,于是夸呂再遣使獻能舞馬及羊、牛等。”通過以上文獻記載可以看出,在南北朝時期,舞馬作為絲綢之路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重要載體,受到廣泛關注,舞馬活動作為上層社會流行的娛樂項目備受青睞。
二、唐代舞馬活動的興盛與舞馬的來源
唐代是舞馬發(fā)展的頂峰時期,舞馬活動在前朝的基礎上不斷創(chuàng)新,其規(guī)模和形式達到了空前的程度。尤其是盛唐時期的開元、天寶年問,舞馬的規(guī)模極為盛大。《唐書·音樂志》《太平御覽》等文獻對舞馬都有記載。據(jù)說唐玄宗訓練了四百匹舞馬,每逢唐玄宗生日千秋節(jié),都要在勤政殿前大宴百官,給這些舞馬披上錦繡衣服,頸部掛上黃色的金鈴,鬃毛上系著貴重的珠玉,跳舞祝壽。舞馬隨著樂曲的節(jié)奏,奮舞,深受人們喜愛。唐朝宰相張說在《雜曲歌辭·舞馬詞》中描寫了當時舞馬活動的盛況:“萬玉朝宗鳳扆,千金率領龍媒。眄鼓凝驕躞蹀,聽歌弄影徘徊。天祿遙征衛(wèi)叔,日龍上借羲和。將共兩驂爭舞,來隨八駿齊歌。彩旄八佾成行,時龍五色因方。屈膝銜杯赴節(jié),傾心獻壽無疆。帝皂龍駒沛艾,星蘭驥子權奇。騰倚驤洋應節(jié),繁驕接跡不移。二圣先天合德,群靈率土可封。擊石驂驔紫燕,摐金顧步蒼龍。圣君出震應箓,神馬浮河獻圖。足踏天庭鼓舞,心將帝樂踟躊。”安史之亂之后,舞馬活動極盛而衰,規(guī)模和氣勢已大不如前,但仍然在延續(xù)。《舊唐書·本紀》卷十三《德宗下》:“貞元四年宴群臣于麟德殿,設《九部樂》,內(nèi)出舞馬,上賦詩一章,群臣屬和?!薄顿Y治通鑒·唐紀》唐紀三十四《肅宗文明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上之下》:“初,上皇每酺宴,先設太常雅樂坐部、立部,繼以鼓吹、胡樂、教坊、府縣散樂、雜戲;又以山車、陸船載樂往來;又出宮人舞《霓裳羽衣》;又教舞馬百匹,銜杯上壽;又引犀、象入場,或拜,或舞。安祿山見而悅之,既克長安,命搜捕樂工,運載樂器、舞衣,驅(qū)舞馬、犀、象皆詣洛陽?!弊阋姰敃r舞馬活動之盛。
美國漢學家愛德華·赫策爾·謝弗在其名著《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一書中曾經(jīng)指出“這種舞馬應該屬于中唐之際外來的珍奇異物”。說它是舶來品,但謝弗并沒有說明這種舞馬最早什么時候傳人,它的來源地是哪里。他引用了晚唐詩人陸龜蒙寫舞馬的一首詩,其中有“月窟龍孫四百蹄”之句,他指出,這里的“月窟”就是李白詩中提到的西突厥斯坦的“月支窟”。言下之意,這種舞馬當是從西域或中亞傳來。顯然這種猜測并不十分準確。
三、秦州大馬與唐代舞馬活動的淵源
最初舞馬為舶來品此言不假,《宋書·本紀》卷六《孝武帝》記載:“(大明三年)十一月己巳,高麗國遣使獻方物;肅慎國重譯獻桔矢、石礱;西域獻舞馬?!薄端螘ち袀鳌肪戆耸濉吨x莊、王景文》載“時河南獻舞馬,詔群臣為賦”,又“使謝莊作《舞馬歌》,令樂府歌之”。從這兩條記載來看,舞馬出產(chǎn)在西域和河南(吐谷渾地)。但除了這兩地之外,舞馬也有廣泛出產(chǎn)。據(jù)劉永連先生研究,向中原王朝進貢舞馬的西域諸國有大宛、吐谷渾、吐火羅疏勒、大秦。到了唐朝時期,中國北方的銀州(在今陜西榆林一帶)、幽州游牧地區(qū)也開始向朝廷進獻舞馬,作為舞馬來源的重要補充翻。這一方面反映了舞馬來源的多樣化,同時也反映了舞馬從“進口”變成“國產(chǎn)”。此外,大量的舞馬需要蓄養(yǎng)、訓練,都城長安顯然并非最理想的地方。因為舞馬的飼養(yǎng)既要有能依托的天然牧場,更要與兩京的遠近相合適。國內(nèi)的銀州、幽州便符合這樣的條件,所以它們成為國內(nèi)重要的舞馬產(chǎn)地便不足為奇。而秦州恰恰也具備這樣的先天的自然條件,其與銀州、幽州相比,似乎條件更加充分。
秦州氣候濕潤,水草肥沃,非常適宜作為舞馬飼養(yǎng)和培訓基地。這里作為秦文化的發(fā)祥地,是非子牧馬建功之地?!妒酚洝で乇居洝份d:“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yǎng)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于汧、渭之間,馬大蕃息……于是孝王曰:‘昔柏翳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贏。今其后世亦為朕息馬,朕其分土為附庸。邑之秦,使復續(xù)贏氏祀,號曰秦贏?!彼抉R遷千鈞史筆,鐵定了秦州一天水為秦王朝起根發(fā)祥之域,非子牧馬得封之地??v觀秦州大地,關山下的張家川有先秦封地秦亭遺址,清水城東有秦亭鄉(xiāng)邑,天水之南有牧馬灘。千里牧草,萬行馬跡,印證了太史公的春秋筆墨,印證了秦人先祖的牧馬歲月,印證了秦州人精于騎射的勃勃英姿。秦的祖先非子在秦州牧馬,靠種植“秦”(優(yōu)質(zhì)牧草毛谷的別稱)而養(yǎng)馬立國。秦人以秦牧馬,這是秦王朝基業(yè)的根本。為永志不忘斯地牧草之功,所以起國號為“秦”。馬是甲兵之本、國之大用,亦是國力強盛的象征。秦州大馬群神奇般地匯入了秦王朝統(tǒng)一中國的歷史主潮之中。隋朝時期設有隴右牧,其下轄驊騮牧、24軍馬牧、苑川12馬牧。到了唐朝,因為關隴地區(qū)“岐山近甸,豳土晚寒,寧州壤甘,涇水流惡,澤茂豐草,地平鮮原”,其溫暖的氣候、平坦的河旁低谷、肥沃的土壤、充足的水源以及豐茂的水草,為養(yǎng)馬提供了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唐初,為了消除邊患,發(fā)展軍事力量,中央政府大興馬政,其將官馬牧養(yǎng)主要集中在隴右地區(qū)。唐廷把高祖李淵向始畢可汗稱臣從突厥獲得兩千匹馬,以及于赤岸澤(陜西省大荔西南)獲得隋代遺留下的三千匹戰(zhàn)馬,“徙之隴右,始命太仆張萬歲葺其政焉,而弈世載德,纂修其緒,肇自貞觀,成于麟德,四十年問,馬至七十萬匹,置八使以董之,設四十八監(jiān)以掌之。跨隴西、金城、平?jīng)觥⑻焖目ぶ?,幅員千里”。
此外,天水作為古絲綢之路的重鎮(zhèn)和連接西域的交通樞紐,與長安毗鄰,西與河西相鄰,是胡人通往長安的必經(jīng)之路。交通的便利,氣候等自然環(huán)境的優(yōu)越,許多胡人賽選良馬后僑居于此,便于開展飼養(yǎng)訓練。另外,唐代的舞馬盛行已達到了鼎盛,需要大量的優(yōu)質(zhì)馬匹,無論是當時本地馬匹數(shù)量還是供養(yǎng)條件,顯然已經(jīng)不能滿足對舞馬的需求。而天水作為絲綢之路的重鎮(zhèn),是連接西域和大唐的交通樞紐,外來馬匹的寄養(yǎng)和京城馬匹的馴養(yǎng)都可以在此地進行。更重要的是,本地恰恰有舞馬出土,這充分說明秦州牧場與舞馬馴養(yǎng)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里很可能當時為皇家馴養(yǎng)舞馬的基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