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拂
錢秦篆第一次見到夏完淳,方才十來歲。彼時她正在后花園隨父親聽《牡丹亭》,臺上花旦濃墨重彩,華服鮮衣,身姿稍斜問水袖便遮了半面。錢秦篆聽不大懂,父親倒是搖頭閉眼跟著和:“良辰美景奈何天——”
此時下人來報,夏家父子到了。父親一面斥責(zé)下人不及早來報,一面整理衣衫匆匆相迎。
夏家父子,錢秦篆是知道的。父親日日掛在口上,對他們夸贊不已,尤其是夏家公子夏完淳,前幾年父親更是做主將她許配與他。兩個十來歲的娃娃,在大人的穿針引線下,于鴛鴦譜上糾纏得一塌糊涂。
不諳風(fēng)月的娃娃,對未謀面的夫婿到底好奇。錢秦篆透過珠簾,依稀覷見那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正同大哥二哥聊天,錢秦篆聽不太懂,可哥哥們好似極喜歡他。秦篆想,他也沒什么不同嘛,欲離開時,卻見他轉(zhuǎn)過臉來,問父親:“今日世局如此,不知丈人所重何事?所讀何書?”
這樣的問題,從一個孩童口中問出,著實驚人。父親怔住,免不了又是—番稱贊。
簾后的錢秦篆,只覺他的樣子很瀟灑,不覺看呆了。夏完淳離開時,她還待在那里,他向她微微一笑,遲疑道:“你也在這里呀?”一句話便讓她紅了臉。
她倉促逃開,戲臺上的花旦還在咿呀唱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書里的故事大多不過落花有情,流水無心,抑或相愛之人,隔著人情冷暖、千山萬水,不得圓滿。而錢秦篆顯然太幸福。
幾年后,他春風(fēng)得意的馬蹄,踏過她的十里紅妝,秤桿挑起她的喜帕,露出好看的眉眼,這是他們最好的時光。愿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想來世間女子所求,百轉(zhuǎn)千回,也不過是這般結(jié)局。
夏完淳志在四方,胸懷天下??蛇@不是個好時代,太祖朱元璋打來的天下此時已分崩離析,崇禎帝自縊,清王朝日益強大。作為以平天下為己任的讀書人,他憤然投筆從戎,與父兄一起協(xié)助南明朝廷,舉起抗清的大旗。
這是男兒的崢嶸意氣,她從來都為他驕傲。她每日烹茶煮飯,挑燈補衣,像人間最普通的煙火女子。局勢不好,他自然心力交瘁,可不論多晚,看到她為他留下的那盞明燈,他就沒來由地心安。
夏完淳是南明朝廷的強將,帶領(lǐng)農(nóng)民起義軍輾轉(zhuǎn)各地抗清,一路風(fēng)霜,一路征塵。他一直都覺得對不起她,因為他沒有時間陪在她身邊。甚至她有了身孕,他都沒能好好握著她的手,給她最貼心的關(guān)懷。刀尖喋血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在享用她的溫柔和關(guān)心,而她卻從來沒有埋怨過。
自小父親便教她深明大義,她一直覺得,在這風(fēng)雨飄搖的時局中,她終歸能幫他,他們的目光終歸望著同一個方向。
可夏完淳還是被捕了,同她的父親一起,受盡酷刑。
記得他說,來年花開,當(dāng)歸為卿點妝。他是男子漢大丈夫,從來不曾騙她。獲知他被捕的消息時,她倒茶的手一抖,精致的茶壺跌得粉碎。自此,關(guān)于他的一切都只能靠聽說。
聽說他鐵骨錚錚,面對賊人傲然不跪;聽說他當(dāng)堂罵叛賊,在青史里落下虔誠一筆;聽說他在獄中重新拾起筆,寫了許多詩,使許多抗清之士受到激勵。
她收到他輾轉(zhuǎn)寄來的《遺夫人書》,寫在絲麻上,血跡斑斑。
“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欲書則一字俱無,欲言則萬般難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亂……夫人,夫人!汝亦先朝命婦也。吾累汝,吾誤汝……見此紙如見吾也!”聲聲哀喚,觀者落淚,聞?wù)邆摹?/p>
他曾指揮過千萬人戰(zhàn)斗,臨危不懼,卻在這時忽然亂了陣腳。錢秦篆沒說什么,那時他應(yīng)是極無助的吧,再怎樣剛強,他也只有十七歲。
夏完淳就義于金陵,臨刑時立而不跪,神色不變。那天是九月十九,重陽方過,她遍插茱萸,依然望不見那—人。
夏完淳死后,友人替他收殮遺體。史書一闋春秋,微言大義,寥寥幾筆,白駒匆匆而過,又有誰會在乎她曾怎樣撕心裂肺。
后來,她夜夜都點著紅燭,君若魂兮歸來,可見回家之路。
恍惚又是那年那日,他的目光穿過數(shù)年光陰,忽然回過頭來,驚了柱后偷瞧的她。他似乎有些遲疑,“你也在這里呀?!?/p>
后來錢秦篆落了青絲,長跪青燈古佛前。那時,她才十八歲。據(jù)說她活到了九十歲,—直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