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厲
少年時代一個初夏的早晨,我站在新疆石河子冰涼而寂靜的街頭,聽一位彈三弦子的中年藝人用他滄桑的聲音,一邊彈一邊吟唱:“姑娘的心,就像草尖上的露水,濕了又干了。”這首歌似乎不短,一嘆三詠,但其他的歌詞我都淡忘了,只有這幾句后來印在我的腦海中,時間與苦難都無法將其抹去。從那個時候起,如寶石般鑲嵌在這首歌中的“露水”一詞就從天上流入我的內心,在我的身體里開始凝結和擴散,后來進入血管,流遍我的每一個神經末梢。有很長一段時間,看著草尖上和樹葉上的露水,我都不忍去觸碰,我不想看著那晶瑩的露水瞬間破滅,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來我仔細想了想,這露水在夏天的北方,只要是太陽升起前的早晨,都會沾滿所有的草木,因此我最怕的不是大自然中露水的消失,而最怕的可能是自己心目中那像姑娘的心一樣純潔而透亮的露水,突然難以經受陽光熱烈的照射而被帶走,從此在這個世界上再也尋找不見。
一種原本自然的物質,一旦進入人的視線,受人追捧,它必然就要發(fā)生變異,遠離事物最初的形態(tài)。透過自然界的露水,人們發(fā)現了露水之后還有一種露水,但又不僅僅是露水,或者說,按照人們的想象,它美輪美奐,能代表上天,向人們傳遞祥瑞與祝福。所以它也不是屈原在《離騷》中所說“朝飲木蘭之墜露兮”中的墜露,它是一種被中國古人奉若神明的“甘露”。隨著這種遙不可及的事物降臨人間,也許可以平復人們的諸多幻想,甚至縮短人們與“上天”的距離。
所謂甘露,老子說:“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憋@然古人所說的甘露,不是平常所見的露水。老子所講的甘露,當然是合乎天地之道然后才能凝成,猶如不靠指令而均勻自成的民風。這樣的甘露,成了天人合一思想的驗證。《管子·小匡》曰:“時雨甘露不降,飄風暴雨數臻;五谷不蕃,六畜不育,而蓬蒿藜藿并興。”(《諸子集成·管子》第五卷,上海書店一九八六年版)按古人的說法,時雨、甘露不降,顯然是不祥之兆。當時的人們以為,天下太平,上天才會為人間降甘露以嘉勉;另外人們也以為,飲用甘露,可以延年益壽。由此可見,甘露可食。文治武功都相當了得的漢武帝就曾經苦苦追尋過好像能讓他萬壽無疆的甘露。大概人急于追求什么,什么就不容易得到。我讀《史記》時發(fā)現,在遭受腐刑而忍辱負重的司馬遷筆下的漢武帝,表面的熱鬧之后,基本上乏善可陳。當后漢的史學家班超在書寫《漢書》的時候,也基本上繼承了這樣的曲筆,在與漢武帝相關聯(lián)的歷史事件的敘述背后,都蘊含著對漢武帝本能的仇恨與憎惡。比如漢武帝一直想得到被稱為祥瑞之兆的甘露,主要是為了能讓自己服用,以求長生不老,他“其后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漢書·郊祀志》),以期甘露能降到“仙人”手掌高擎的承露盤中,但正如后人所說:“漢武金盤,空望云表?!保ㄋ灞R思道:《在齊為百官賀甘露表》)看來這甘露,絕非一般的露水。漢武帝求之不得的甘露,卻在被漢武帝幾乎絕殺于襁褓之中的曾孫漢宣帝登基后,如期降臨了,甚至頻頻降臨。歷史在此仿佛喘了一口氣,好像甘露的降臨是為人間的怨情終于洗雪之后灑下歡樂而甘甜的淚水。原來漢武帝時,漢宣帝(原名病已)剛剛誕生不久,其祖父太子戾因巫蠱事件被誣陷,致使全家三代遭難,尚在襁褓中的他在受刑時被人救出,后流落民間;十八歲時,時來運轉,被大將軍霍光奏請皇太后封侯,然后登上皇位。這個自小孤苦伶仃在苦難中長大的皇帝,從此勤政愛民,讓神州河清海晏,天下因此變得溫暖祥和。一個人的不幸,終于成就了億萬人的安寧,正如《周易大傳》所言:“首出庶物,萬國咸寧?!庇伞稘h書·宣帝紀》記載來看,從宣帝登基后的元康元年三月“甘露降未央宮”開始,甘露多次從天而降,宣皇帝德行仁厚,體恤民間疾苦,每次甘露降下時,他都會認為上天對自己的褒獎已經太多,因此幾乎都要心生愧意地向天下頒詔,自我檢討一番。越是這樣,甘露降的次數越多。這不知是老天眷顧他,還是史學家在祝愿他,此中天意固難明,已經很難分別。公元前五三年至前五○年,整整四年漢宣帝干脆用“甘露”作為自己的年號。這是一位中國歷史上罕有的好皇帝,真正能夠配享甘露的滋潤,讓我對歷史又多了幾分幻想。
后世也有幾位帝王用甘露做過年號。比如三國時的魏國皇帝曹髦(二五六至二六○年),三國時的吳國末帝孫皓(二六五至二六六年),東晉時前秦皇帝苻堅(三五九至三六四年)等。但自漢以后,圍繞著晶瑩剔透的甘露,曾經的兇險與血腥難以散去。
在人們的想象中如此美好的甘露,最后竟然與政治謀殺扯上關系。與甘露有關的宮廷政變,應該有兩起。一起是曹魏后期甘露年間,出自皇帝曹髦之口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語,不幸成讖,皇帝曹髦被弒,從此他命名的甘露年號與他的生命同時結束。還有一起是唐代后期,宦官專權把持朝政,唐文宗為剿滅宦勢,于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晨,以天降甘露于金吾仗院石榴樹為名,與大臣李訓、鄭注密謀,準備誘使宦官去觀看,然后將宦官勢力集體鏟除。不料計劃失敗,宦官仇士良等在金吾仗院發(fā)現有伏兵,逃脫后派遣神策軍在宮內大開殺戒,屠殺六七百人,當天關閉宮城,又屠殺千余人。從此文官儒士隨意被誅殺,文宗基本被軟禁,最后抑郁而終,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甘露之變”。從這次事變的細節(jié)來看,關于天降甘露,有兩次奏報,一次是這日早晨,文宗得到天降甘露的消息,“出紫宸門,升含元殿”(見《資治通鑒》)后,先派宰相李訓等率人去查看,“良久而還”(同上),估計是去布置現場,然后李訓奏曰:“臣與眾人驗之,殆非真甘露,未可遽宣布,恐天下稱賀?!保ㄍ希┤缓笪淖诓怒h(huán)顧左右,示意讓宦官仇士良等出含元殿去金吾仗院親自查看。從這里,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就是甘露有真假之分,既然如此,那么真正的“甘露”到底是什么?
曹植《甘露謳》一詩:“甘露以降,蜜淳冰凝。”蜜淳,是指其味道,如蜜一樣濃厚;冰凝,是指其形態(tài),如冰一樣凝固。
《陳書·卷一》載:“自去冬至是,甘露頻降于鐘山、梅崗、南澗及京口、江寧縣境,或至三數升,大如弈棋子……”其形狀是大如棋子的凝固態(tài),可收集好幾升。
有人大概會由此認為天露就是冰雹,這絕無可能,歷朝歷代不會將冰雹認為是吉瑞的甘露,那豈非笑話?尤其是其味甘甜如蜜,冰雹或天然露水絕沒有甘蜜之味。
《大明一統(tǒng)志》的“撒馬爾罕”(即西漢所說的康居國)條曰:“小草叢生,葉細如藍,秋露凝其上,味甘如蜜,可熬為餳,夷呼為達郎古賓,蓋甘露也。”
有人認為,這種小草即生長在西域的駱駝刺,駱駝刺上分泌出一種露珠一樣的透明液體,曬干后,變成小粒,其味如蜜一樣甘甜可食。在唐代陳藏器的《本草拾遺》中稱為“刺蜜”,并言胡人叫作“給勃羅”。因原書已佚,其書中內容見引于宋人的《證類本草》等,后又見引于《本草綱目》。
近讀二十世紀后半葉美國漢學家薛愛華所著《撒馬爾罕的金桃》(吳玉貴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一六年版),其中關于“刺蜜”,也引述陳藏器“刺蜜”條,認為刺蜜就是駱駝刺所生蜜,標明胡人所說的“給勃羅”發(fā)音為khār-burra,與陳藏器所說的另一種“生巴、西域中”的“甘露蜜”是同一種東西,并認為這種東西與中國古人所說的甘露有關。那么胡人將駱駝刺所生“刺蜜”或“甘露蜜”稱作給勃羅(khār-burra),似乎可以得到確證。
“給勃羅”在西域的正確發(fā)音我認為應叫“給羅”或“紇邏”,就是敦煌《昭君出塞變文》所載“邊草叱沙紇邏分”中的“紇邏”,當然也是唐詩人白居易《陰山道》一詩“紇邏敦肥水泉好”句中的“紇羅”。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三聯(lián)書店二○○一年版)一書中對白居易這首詩進行詮釋時,已不知“紇邏”為何物。他說:“紇邏敦一詞不易解,疑‘紇邏為Kara之譯音,即玄黑或青色之義(見Radloff突厥方言字典貳冊壹叁貳頁)?!貫門unā之對音簡譯,即草地之意?!标愐〈髱熞诲e再錯。敦肥,是一個組詞,形容草木繁茂,而“給勃羅”“給羅”“紇邏”一詞,我認為就是漢語“甘露”一詞的音譯,西域人將駱駝刺蜜就以“甘露”的發(fā)音稱之,而此處寬泛地指稱駱駝刺這種植物,當此音再轉譯為漢語時,人們已經不知所指為何了。比如在許多西方漢學家所著中西交通史的翻譯著作中,譯家通常都將一中國地理名詞音譯為“何申”,但不知其該詞所指為何,其實就是“河西”的音譯,也就是今日河西走廊一帶,而再一次從外語音譯時就不知怎么翻譯了。
在古代西域,人們以為駱駝刺蜜就是中原王朝視為吉祥瑞兆的“甘露”,因而稱其為“紇邏”。這兩個音完全可以互相對譯。無獨有偶,清人吳其濬在《植物名實圖考》卷十四中對于“甘露”又有另外一說:“甘蔗,生嶺北者開花,花苞有露,極甘,遂呼甘露?!备收幔ǔT诒本暥亩纫阅系牡貐^(qū)才能生長,其花苞上所生的露珠與西域的駱駝刺蜜一樣,在古代屬于蠻荒之地出產的東西,中原王朝根本難以見到。他們可以將其都稱作“甘露”,由于相距遙遠,少有人在此稱呼上計較,久而久之,得到當地人的認可。當然也可看出另外一種現象,那就是古人所謂“甘露”,并非只指一種,也并非降至一物之上,它曾以多種形式出現。
南朝《宋書·符瑞志》就記載有甘露降臨不同物種上的情況:
“柏受甘露,王者耆老見敬,則柏受甘露。”
“竹受甘露,王者尊賢愛老,不失細微,則竹葦受甘露。”
“晉成帝咸和四年四月,甘露降武昌郡閤前柳樹,太守詡以聞?!?/p>
“咸和六年三月,甘露降寧州城內北園榛、桃樹?!?/p>
“晉簡文帝咸安二年正月,甘露降隨郡灄陽縣界桑木,沾凝十余里中?!?/p>
此處甘露降臨的記載足有一百五十余條,大部分記載雖然都說是甘露某時降在某地,或降臨什么樹木上,并且有“以聞”者或見證者,比較籠統(tǒng),但是其中有三條記載,比較特殊,是說有人把所降甘露上獻朝廷:
“明帝泰始二年四月己未,甘露降上林苑,苑令徐承道以獻?!?/p>
“泰始二年四月庚申,甘露降華林園,園令臧延之以獻。”
“泰始二年五月己亥,甘露降丹陽秣陵縣舍齋前竹,丹陽尹王景文以獻。”
“以聞”,雖然難免道聽途說,但要上報朝廷,總要掂量一下吧。而“以獻”,那就是說要拿出實實在在的“甘露”來,面對朝廷和帝王,豈敢虛詐?那么他們以獻的這些“甘露”,到底是什么東西?應該是什么樣的?
至少,它不可能是露水,那樣就太普通了,那樣是要犯欺君之罪的,性命堪憂;它也不可能是冰雹,冰雹歷來都被當作自然災害,是不祥之物。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根據前述邊民曾將刺蜜、甘蔗露作為“甘露”來看,大部分甘露,可能是在一定的自然條件下,樹葉上或其他物體上形成的一種凝露,黏稠如餳,其味甘甜如蜜。
其實,天降甘露,并非不可能?!抖Y記·禮運》以必然的語氣說:“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弊⒁膺@個“膏露”,就是指如蜜一般黏稠狀的甘露,而“醴泉”,指甘美的泉水,二者都是天地間真實不虛的事情。南朝時,那個荒于酒色,不恤政事的陳后主,在享樂方面卻是個天才人物,他不像其他帝王那樣,消極等待天降甘露,而是積極地去尋找天降的甘露。據《南史·陳本紀下》載:“覆舟山及蔣山柏林,冬月常多采醴,后主以為甘露之瑞?!贝颂幍摹磅贰睘閷嵲~,應指甜酒一樣的東西。也就是說,在舟山及蔣山漫山遍野的柏林上,采摘到像甜酒一樣的東西,后主將其叫作祥瑞的甘露。
在奇妙的自然界,的確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當六七月份駱駝刺的葉子成熟豐滿,風吹草動,莖稈上的刺把葉子刺破,葉子上就會分泌出露珠一樣的淺白色液體,甘甜可口,曬干后,成為小糖粒,此為刺蜜的產生過程。除諸如此類駱駝刺、嶺北甘蔗花苞等植物上自身分泌的甘露外,曾經的閱讀經驗告訴我,在一定的自然條件下,一些昆蟲甚至會將汲取的植物汁液吐在樹葉上或其他承載物上,形成許多甘甜可口晶瑩透明的露珠,這也是甘露的來源之一。那些不易被人察覺的昆蟲,在一定自然條件的影響下,它們代表著“上天”的意志,在密林、在上林的御花園、在皇宮神臺的承露盤上降下甘露,給人間帶來一番驚喜與向往。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越來越體會到,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最難以捉摸的已不是甘露,而是隱藏在甘露后面的人心。人的欲望可包舉宇內,囊括四海,在那自天而降的一片白茫茫的甘露面前,人心已高于甘露,甚至漫過了甘露。在今天,歷史上熱鬧過、被人們一度追捧過的甘露,終于淡出人們的視野,早就被許多人遺忘,但奇妙的甘露該降下時依然降臨大地,依然清冽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