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珂
《刑法修正案(九)》對擾亂法庭秩序罪做出修改,將法庭言語暴力納入擾亂法庭秩序罪的調(diào)整范圍。此次對擾亂法庭秩序罪的立法完善更多地注重司法權威的維護,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對律師權利的保護。律師作為我國法律職業(yè)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庭審質(zhì)量的提高和促進司法公正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刑法修正案(九)》將“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不聽法庭制止,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增加為擾亂法庭秩序罪的行為方式,專門規(guī)制法庭上的言語暴力行為。這個條款在《刑法修正案(九)》通過的過程中曾引發(fā)了大量爭議并遭到律師群體的強烈反對,但最終仍被保留了下來。新增加的言語暴力條款在司法實踐中可能被司法人員濫用,從而使律師辯護面臨更大的職業(yè)風險。此時關于如何修改擾亂法庭秩序罪的爭議已經(jīng)塵埃落定,而應該將更多的目光轉(zhuǎn)向法條的司法適用,保證在適用擾亂法庭秩序罪保障司法權威的同時,也能讓律師最大限度地行使辯護權。
一、擾亂法庭秩序罪的修訂過程
2014年10月27日,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審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草案)》第35條增加了擾亂法庭秩序罪的行為方式和應追究刑事責任的情形,包括“毆打訴訟參與人”“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不聽法庭制止”和“有其他嚴重擾亂法庭秩序行為”的情形。其中對法庭言語暴力的規(guī)制和兜底條款引發(fā)了律師的強烈反對。律師們擔心“侮辱”“誹謗”“威脅”等詞語因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在司法實踐中易被濫用,而且“有其他嚴重擾亂法庭秩序行為”的兜底條款會使擾亂法庭秩序罪成為一個口袋罪。甚至有律師表示此罪名的修訂會極大破壞我國的司法公正,尤其是在依法治國的背景下,此罪名的修訂無疑會給律師又套上了一具枷鎖。在吸納有關意見后,草案三審稿對擾亂法庭秩序罪有關條款作了進一步修改,刪去了二審稿中爭議較大的兜底條款,明確罪與非罪的界限,防止適用擴大化。最終通過的《刑法修正案(九)》沿用了三審稿中的表述,將擾亂法庭秩序罪修改為:“有下列擾亂法庭秩序情形之一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罰金:(一)聚眾哄鬧、沖擊法庭的;(二)毆打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的;(三)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不聽法庭制止,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四)有毀壞法庭設施,搶奪、損毀訴訟文書、證據(jù)等擾亂法庭秩序行為,情節(jié)嚴重的?!敝链藝@修改擾亂法庭秩序罪的爭論落下了帷幕,曾引發(fā)律師界擔憂和質(zhì)疑的“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的行為方式最終被寫入了擾亂法庭秩序罪。
二、對律師辯護權的潛在威脅
(一)“死磕派”律師的出現(xiàn),使審辯沖突日益緊張
我國采取的是一種訴訟階段論,即公安的偵查、檢察的批捕與公訴、法院的審判各自為一個階段,分別行使偵查權、檢察權和審判權。在這種訴訟結(jié)構中,三個機關的三種權力前后銜接、互相制約,形成線形的司法流水線,同時發(fā)揮打擊犯罪和保護人民的訴訟職能。這種線性結(jié)構強調(diào)公權力的互動,忽視辯護人的能動作用,消解了訴訟結(jié)構。同時,要求法院與追訴機關之間互相“配合”影響了法院審理的中立性。有些法官甚至在庭審中扮演著“第二公訴人”的角色。因此,與控辯合理對抗、法官居中裁判的理想訴訟構造不同的是,在我國的刑事審判中矛盾與沖突不僅存在于控辯雙方之間,有時也出現(xiàn)在法官和辯護人之間。而“死磕派”律師的出現(xiàn)更加劇了辯護人和法官之間的沖突。從2011年6月的廣西北海案、2012年年初的貴陽小河案,“死磕派”律師作為我國刑辯界的一支特殊力量引起了法律界乃至社會公眾的關注?!八揽呐伞甭蓭煹霓q護風格突出表現(xiàn)為:在法庭上,抓住法官在訴訟程序和證據(jù)中存在的問題不斷提出申請和異議,甚至以集體退庭的方式和法官據(jù)理力爭;在法庭外,通過微博等自媒體公布庭審過程并公開發(fā)表自己對正在審理案件的評論,通過社會輿論向法庭審理施加壓力。由于我國長期存在的重實體、輕程序的思想弊端,法官審理案件基本上依靠卷宗,不重視法庭審理過程。許多案件甚至在開庭之前法官心中可能已有定論,法庭審理過程更像是“走過場”。而律師在法庭上對程序的異議打亂了法官的審理節(jié)奏,削弱了法官對庭審過程的控制。因此法官認為律師的請求藐視其權威,對律師的請求往往不予理睬或直接打斷,甚至對律師進行警告、訓誡,更嚴重的驅(qū)逐出庭。一時之間辯護人和法官之間的關系變得劍拔弩張。
(二)對律師辯護權的擔憂
在律師與法官之間沖突不斷、審辯雙方激烈對立的背景下,《刑法修正案(九)》加大對擾亂法庭秩序犯罪的處罰力度,將法庭言語暴力納入擾亂法庭秩序罪的調(diào)整范圍,引發(fā)了對律師辯護權的擔憂。盡管立法者已經(jīng)指出此罪名不針對任何群體,但一些學者和律師仍認為該立法修改帶有明確的目的性和指向性,就是為了規(guī)制近年來頻發(fā)的律師“死磕”行為。筆者認為,即使此次擾亂法庭秩序罪的修改沒有特別針對律師群體,但修改后的條文確實對律師辯護權存在潛在威脅。新增的言語暴力條款中,“侮辱、誹謗、威脅”都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存在被司法人員作擴張解釋而被濫用的危險。律師因不滿法官在法庭上的表現(xiàn)而當庭發(fā)表批評性意見、當庭提出抗議或者言詞過于激烈,就很可能被視作是“侮辱“威脅”而獲罪。又如,律師在控辯雙方激烈辯論中帶有人身攻擊性的語言與“侮辱”的界限同樣不是涇渭分明。如果不對該條款的司法適用做出限制,刑辯律師將首當其沖成為最大的受害者。
三、保障律師辯護權與維護司法權威的內(nèi)在統(tǒng)一
《刑法修正案(九)》對擾亂法庭秩序罪做出修改,不顧律師群體的反對將“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的行為納入擾亂法庭秩序罪,目的之一是為了通過加大對擾亂法庭秩序行為的懲處力度來維護司法權威。但是司法權威是司法的外在強制力與人們內(nèi)在服從的統(tǒng)一。其一,司法權威以法律為基礎,其二,司法權威以理性為內(nèi)在本質(zhì)。即通過準確認定事實,正確適用法律,實現(xiàn)司法公正,使當事人及社會公眾心悅誠服,從而將權威建立于社會認同,植根于民眾心中。離開司法公正,司法權威就失去了賴以建立的根基。也就是說,只有實現(xiàn)司法公正,才能使人們認同并信服司法從而從內(nèi)心尊重司法,樹立真正的司法權威。如果只是單純依靠法律的壓制力量來保證人們對司法的服從,那么樹立起來的只是司法威權。因此,要真正達到維護法庭秩序、維護司法權威的目的,不能只依靠法律對擾亂法庭秩序行為的懲治,更重要的是實現(xiàn)司法公正,樹立司法公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