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什么叫影子似的孩子呢？我來到廬山，在食堂里，坐定了以后，正在大嚼之際，驀地抬頭，鄰桌上已經(jīng)坐著一個十幾歲的西藏男孩，長著兩只充滿智慧的機(jī)靈的大眼睛，滿臉秀氣。坐在那里吃飯。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沒有一點聲息。沒有一點騷動。我正在心里納悶，然而。一轉(zhuǎn)眼間。鄰桌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沒有一點聲息，沒有一點騷動。來去飄忽?；钕褚粋€影子。

最初幾天，我們乘車出游，他同父母一樣。從來不參加的。我心里奇怪：這樣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悶在屋里干些什么？他難道就不寂寞嗎？一直到了前幾天，我們?nèi)ビ斡[花徑、錦繡谷和仙人洞時，誰也沒有注意到。車子上忽然多了一個人，他就是那個小男孩。他一句話也不說，沒有一點聲息。沒有一點騷動，沉靜地坐在那里。臉上浮現(xiàn)著甜蜜溫順的笑意，仍然像是一個影子。

從花徑到仙人洞是有名的錦繡谷，長約一公里，左邊崇山峻嶺，右邊幽谷深澗，嵐翠欲滴，濃綠連天，是廬山的最勝處。道狹人多，擁擠不堪，我們這隊人馬根本無法走在一起，小男孩同誰也不結(jié)伴，一個人踽踽獨(dú)行。有時候，我想找他，但是萬頭攢動，宛如洶涌的人海，到哪里去找呢？但是。一轉(zhuǎn)瞬間。他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身旁。兩只俊秀的大眼睛飽含笑意，一句話也不說，一點聲息也沒有?？墒?。又一轉(zhuǎn)瞬。他又不知消逝到何方了。瞻之在前，忽然在后，飄忽浮動，讓人猜也猜不透。等到我們在仙人洞外上車的時候，他又飄然而至，不聲不響。活像是我們的影子。

又一次，我們游覽龍宮洞。小男孩也去了。進(jìn)了洞以后。光怪陸離，氣象萬千。我們走在半明半暗的洞穴里，目不暇接。忽然抬頭，他就站在我身旁，可是一轉(zhuǎn)眼又不見了。等我們游完了龍宮。乘坐過龍船以后，我想到這小男孩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但是。正要走出洞門。卻見他一個人早已坐在石桌旁邊。靜靜地等候我們，滿臉含笑，不聲不響，又活像是我們的影子。

我有時候自己心里琢磨：這小男孩心里想些什么呢？前兩天。我們正在吃飯的時候，忽然下了一陣廬山式的暴雨。我們的餐廳同寢室是分開的。在大雨滂沱中。誰也回不了寢室。都站在那里著急。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小男孩已經(jīng)走出餐廳，回到寢室。抱來了許多把雨傘，還有幾件雨衣，一句話也不說，遞給別人。兩只大眼睛滿含笑意。默默無聲，像是我們的影子。我心中和眼前豁然開朗：在這個不聲不響影子似的孩子的心中，竟然蘊(yùn)藏著這樣令人感動的善良與溫順。我不禁對這個平淡無奇的孩子充滿了敬意。

（心香一瓣摘自《天竺心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