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莉

一

有的秘密，就像枯萎的日歷，順手一扔便可，即使在風(fēng)里飄揚，也沒有人愿意過問；有的秘密，要年年清洗晾曬，防止歲月的塵埃涂抹演變，使它露出一點點兒端倪。

梅走了好多年了，就連她的名字也被好多人從記憶里驅(qū)趕出來，偶爾有人提起梅，也沒有人詳細(xì)打聽?？墒牵穮s在我的記憶里結(jié)晶成體，無論走在哪里，都會提醒我——梅有一個秘密，一個讓人觸目驚心的秘密。

梅常給我講述自己的感情經(jīng)歷，梅說希望我能替她寫點文字，當(dāng)初我并沒有感覺到梅有死亡的趨向，因為梅才三十一歲，況且像梅一樣的女人見得多了，自然就少了靈敏度，甚至感覺她提供的素材也平淡無奇，于是，沒有寫下一段與梅有關(guān)的文字。

直到那個深夜，梅的QQ突然亮了起來，并且給我發(fā)過來一條短信息：“還記得我對你說的話嗎？你一定要替我寫點文字。”然后又變成灰色的離線狀態(tài)，梅的QQ已經(jīng)有五年處于離線狀態(tài)，按理來說，我應(yīng)該刪去她的QQ，畢竟陰陽兩隔?？晌也]有感覺到恐懼，我懷疑這是梅生前寫的一句話，可能設(shè)置了發(fā)送時間，慢條斯理到五年以后才發(fā)送過來，她要提醒我，她一定要做我的小說的主人公。我將梅的QQ空間打開，里面的日志早已清除，只有梅的一張照片，膚如凝脂的脖頸圍著薄如蟬翼的粉紅色紗巾，頭發(fā)打理得似瀑布般流暢，眉眼清秀如深潭秋水。她雙眼凝視著我，含情脈脈愛意濃濃，好像有許多話要傾訴一樣。

夜深了，窗外漆黑一團，只有汽車的鳴笛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進來，好像要擾亂我的寫作空間。可是，我看著梅的照片，浮想聯(lián)翩，就連妻子什么時間端進來一杯菊花茶，我都全然不知。我抽完煙盒里的最后一根煙，吐了幾個好看的煙圈，在煙霧彌漫的空間，我仿佛看到了心事重重的梅，眉宇間蹙成一個疙瘩，坐在我的對面，像林黛玉一樣：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突然我有許多話想說，或者說是替梅說說。

二

“梅，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了工作，找個好婆家，不要再讓家里人操心，咳——”母親拍打著胸口，好不容易把話說完，然后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臉黑紫黑紫的。就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隨時等待病情的懲罰或者糾纏。

“媽，我知道，你放心，婚姻大事我一定慎重考慮！”梅趕快把母親扶在床邊，并且遞過來一杯水，囑咐母親吃藥。

母親常年有病，臉色時常是黑紫色的，雖然不干重活，可家里亂七八糟的事也夠她擔(dān)了，所以，病情一天天的惡化，有時還嘔血，她的身體每況愈下，這讓梅不由地產(chǎn)生了壓力，肩負(fù)著重任。懂事的梅不斷地安慰母親。她知道母親成天為她擔(dān)憂，怕她吃不飽穿不暖，怕她沒錢花沒人照顧沒有立足之地。母親是個病人，按理來說沒有多少精力替她操心，可是，母親又如何能輕易放下這些憂慮呢？這是一個母親的責(zé)任或者說是墨守成規(guī)的約定。

梅，天性儒雅，外貌清純，話語柔和。她的工作是當(dāng)“孩子王”。孩子王，一個誘人的頭銜，整天面對一雙雙充滿求知欲望的眼睛，不斷地進行傳道授業(yè)解惑，那是何等的幸福和驕傲。這正是她所渴求的職業(yè)，她知足了，滿意了，臉上時刻寫滿了笑容。

有了一個鐵飯碗，就告別了伸手問父母要錢的日子，再不要羨慕別人的漂亮衣服，再不要因為沒有錢而放棄她所需要的東西，一件美麗的衣服，一套昂貴的化妝品或者一部愛讀的名著?？偠灾?，她可以擁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至少可以支配自己的錢財，可以挺直腰板走路，可以出入各個超市。面對琳瑯滿目的商品，為母親選幾件像樣的衣服，為弟弟選幾本課外書，過年過節(jié)也可以大包小包地出入家門。

“梅娃，你不是說有個男孩對你不錯嗎？你感覺和他合適嗎？”母親忽然追問起這件事，讓梅也不由地想起這位俊逸的男孩來。

他是一個瀟灑的男孩，一米八五的個頭，國字臉，濃眉，目光犀利，唇角柔和，看上去剛?cè)嵯酀?，一表人才。尤其是他的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的眼睛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如果說世界上真有一見鐘情，那么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

男孩是來學(xué)校接弟弟時認(rèn)識她的，當(dāng)他看到靦腆的她，嫻靜文雅的她，溫柔似水的她，他就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有一種想和她搭訕的沖動：“我弟經(jīng)常提起你，說你是個好老師。”他望著她，含情脈脈的，像一個熟悉的友人，他的臉上當(dāng)然還有笑容，他的臉上總有法國人所謂“意氣相投”的和善的感覺，加上高高的額頭和粗粗的黑發(fā)，他的臉更給人有一種自我的精神美。

“你弟乖巧聰明，我很喜歡他?！彼f的是真話，他弟弟品學(xué)兼優(yōu)，尤其是那雙大大的眼睛，這或許就是遺傳因子，給他們本來就好看的臉面更是增添了幾分姿色。

從此，他借故接送弟弟經(jīng)常來學(xué)校，他們很快就熟悉了，也就開始了如火如荼地戀愛。她也逐漸地了解了他，他叫王浩，家在城里，有樓房有寶馬，父親是工頭，家境很好?？蛇z憾的是他沒有正式工作，他上學(xué)不愛學(xué)習(xí)，拿到書就打瞌睡，好不容易湊合到高中畢業(yè)，就跟著父親學(xué)包工。他真實地對她表白，表面上看他并沒有欺騙她，可他已經(jīng)欺騙了她，因為他并沒有告訴她，他正在戀愛當(dāng)中，他們已經(jīng)戀愛八年之久。這是一個秘密，他并不能泄露天機。

隨著情感加速的升溫，他們已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可是她害怕，因為在農(nóng)村，鐵飯碗是至關(guān)重要的，所以她對自己的婚事開始擔(dān)心。結(jié)果正是如此，當(dāng)父母聽到這個消息后，他們都堅決反對。他們不允許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嫁給一個沒有工作的人，不管他家境有多好，錢財有多少。

可梅并沒有聽從父母的擺布，她是新社會的人，她相信愛情，相信愛情這種別樣的感覺，這種真實的情感。她愛他，她無法放棄這段感情，她決定與父母抗衡，她要嫁給他。她與他如膠似漆，甚至周末也不回家，因為她不想聽父母的嘮叨，因為她的愛情她做主，因為她知道：真正的愛情是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

不久以后，母親病倒了，母親危在旦夕，母親接受不了女兒的果斷做法，母親為自己的嘔心瀝血而悲痛。母親終于抵抗不住病魔的快速蔓延，不到一個月，母親就走了。

母親走的時候，梅不在家，她還在城里工作，在城里戀愛，愛得熱火朝天。當(dāng)她聽到母親去世的消息，她愕然了，她想不到母親能走得這么匆忙。母親的病雖說很難治愈，但也不至于這么快就離她而去。她哭天喊地，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答。她撫摸著母親黑瘦的臉頰，緊握住母親冷若冰霜的目光，她哭得哀怨凄迷揪人心肺，哭得抽抽噎噎氣絕聲衰。她的哭聲響遍了整個村莊，感天地，泣鬼神，村里的街坊四鄰也飽含熱淚勸她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并且說人死是不能復(fù)活的！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p>

有好長時間，梅都生活在一個極度內(nèi)疚的世界。母親的離去，讓她變得悲觀起來，她不能原諒自己的輕率舉動?？墒撬植恢雷约壕烤狗噶耸裁村e，因為她生活在一個自由戀愛的年代，難道她沒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愛情嗎？她不斷地捫心自問。

三

“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離開媽媽的懷抱，幸福哪里找？”人常說：孩子就活個媽，沒有媽，溫暖就少了；沒有媽，家里也冰鍋冷灶的，沒有媽，家里的笑聲也少了，家庭成員也都變得沉默寡言，氣氛一天天緊張起來。

從此，梅成了一個沒媽的孩子。本來患病的母親卻因為她而過早地離開了人世，這對于她來說，不能不說是一次嚴(yán)重的打擊，她茶飯不思，不久也病倒了，這時王浩寸步不離，他給她提飯打水，給她削蘋果掃地洗衣服，她被他感動，盡管她失去了母親，但她還是不能失去他。

父親拿她沒辦法，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的父親，看到擺在他面前的四十個響洋坨子，他也動心了。錢似乎能買通一切，父親的臉上終于綻開了笑容。不過一年時間，父親就用這些錢給她找回一個后媽，還連帶著一個憨兒子，頭搖得像撥浪鼓，一問三不知，問他多大了，半天掰著指頭，說八歲，今年八歲，明年還八歲，后年還是八歲。尤其是他的飯量大得嚇人，三碗不飽五碗不放，好像上輩子就是個破紀(jì)錄的“一級乞丐”。

有了后媽的家，梅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可是每到逢年過節(jié)，她還沒忘記給母親上墳，在母親的墳頭訴訴苦衷，拉拉家常。死了的人上了極樂世界，而活著的人又將要承擔(dān)多少痛苦？

這個后媽，人還不錯，精明能干。當(dāng)她回來的時候，后媽總是熱情地招待，不是燉肉就是包餃子，父親興致勃勃地品嘗著鍋里還沒有燉好的羊肉，嘴角呈現(xiàn)出享樂主義的弧線。可見，父親并沒有因為母親的離去而痛苦不堪，反而因為新婚的甜蜜而年輕了好多，精神了好多，說話做事利索了好多，這讓梅的內(nèi)心有一種無法表白的酸楚。人啊人，死了的苦了自己，活著的人照樣春風(fēng)得意。

“大姐，你真好，來了給我?guī)н@么多好吃的?！焙髬尩暮﹥鹤有毑恢螘r把她的包打開，他慢條斯理地品嘗著這些從未見過的東西，什么的瓜果梨棗面包餅干，西紅柿黃瓜茄子，就連生蝦生雞生魚他也不放過，他的臉糊得五花八門，還一個勁地叫嚷著：“大姐，沒味道，嚼不爛。”

“小寶，你又胡鬧了，看我打死你。”后媽拿起笤帚照他的屁股扔過去，他卻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好像一個木樁，臉色紅不紅白不白的，呈現(xiàn)出一副不羞不臊厚顏無恥，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父親的臉憋得通紅通紅的，直朝小寶翻白眼。在他的心里早就引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主角就是他和小寶，他正在毆打小寶，把他壓在地上，使勁地打，狠狠地打，用笤帚打，用鞋幫打，用拳頭打，但現(xiàn)實呢？他只能翻翻白眼解解恨，他知道如何把握一個度，如何經(jīng)營這段還算幸福的婚姻，畢竟她還是愛她的，給他做飯洗衣，給他鋪床暖被窩。在他需要她的時候，她會緊密地配合，讓他恢復(fù)了男人的陽剛之氣，再不要藏在被窩里想入非非徹夜難眠，受那種孤苦伶仃的個人主義罪。其實他對這個傻兒子早就不耐煩了，不僅能吃能喝能說，還常常惹得雞犬不寧，母雞不下蛋，他非要抓住揣摩看有沒有懷蛋；狗不咬人，他非要拍打著狗腦袋問：為什么見了生人不“汪汪”？直打得狗一見他就耷拉著腦袋，連眼睛也不想睜，好像遇見了仇人一樣。甚至對母親半夜跑在父親的被窩里，都要把燈打開探個究竟，質(zhì)問母親為什么夜里亂跑，問他們呼哧呼哧直喘氣，是不是晚上做夢還在賽跑？搞得人哭笑不得，拿他沒辦法。

有一天，小寶神秘地失蹤了，家人找了一天一夜，最后還在他的呼嚕聲的提示下找到的。那呼嚕聲忽高忽低，忽遠(yuǎn)忽近，就像一臺將要斷電的錄音機。當(dāng)大家找到他時，他躺在一堆谷草上呼呼大睡，懷里抱著二十個熱乎乎的雞蛋。在你推我搡的過程中，他終于醒了，還理直氣壯地說他在孵小雞呢！

對于家，梅總有一份牽掛，因為家里還有生她養(yǎng)她的父親，父親的幸福也就是她的幸福。她衷心地希望父親能平安幸福，她虔誠地希望父親能學(xué)會寬容。對傻兒子小寶，也應(yīng)該像親生兒子一樣，畢竟他是維系他們第二次婚姻的紐帶。

四

藍(lán)天鋪著一層撕開的云絮，風(fēng)在沙地上奔跑，扯起團團塵霧，像手舞足蹈的精怪。

王浩一家人對梅的體貼和照顧，讓梅感動了，讓梅走火入魔了，梅與王浩未婚就同居了，梅非得嫁給王浩。

“我今晚不回去了，就住在你這兒?！蓖鹾扑榔べ嚹樀囊辉賾┣笏?/p>

這不是一次兩次了，王浩以前提出要與她同居的要求，她都婉言謝絕了。她是農(nóng)村長大的女孩，受傳統(tǒng)思想的約束，她不能在婚前失去女人的貞操。她把這看得比生命還重要。

可是，他的咄咄逼人，他的情真意切，讓她時刻有亂了分寸的可能，終于亂了，那天，她也動了真情。在他的一陣又一陣的狂吻之后，她情不自禁地解開了自己的衣服。她在那個寂靜的夜晚里，恐慌而又沉默地經(jīng)歷了由女孩到女人的轉(zhuǎn)變過程。她的身體開始飄升，像一朵失去了家園的云。又一次的，她聽到了自己的尖叫，那尖叫充盈在宇宙之間，來回反射。那一夜，整個城市的房子都好像晃動不安起來。那一夜，寒冷的嚴(yán)冬溪流淙淙，花朵吐蕊，樹搖春風(fēng)。

他看著那塊血紅的床單，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他得到了她，她也得到了他，他們也該結(jié)婚了，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們很快就結(jié)婚了。王浩家里給梅的父親拿了四十個響洋坨子，還送給了四萬元錢，說是彩禮也不是，哪有這么多的彩禮；說是撫養(yǎng)費也不是，哪有公婆給媳婦還撫養(yǎng)費的。反正這錢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進了梅的父親的腰包，梅的父親很高興。不管怎樣，梅找了個有錢人，城里人，家底厚實的人，他安心了，滿意了，見人話也多了。沒說幾句就非要扯起他家梅，說她婆家有車有房有錢，說她家錢多得沒處花，錢像復(fù)制的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農(nóng)村人都睜大好奇的眼睛聽梅的父親夸夸其談。他們早聽說過有錢人，但具體沒見過有錢人的模樣，所以，每當(dāng)梅與王浩回來，農(nóng)村人都要圍得水泄不通。他們要探個究竟，看城里的有錢人究竟什么派頭，模樣和農(nóng)村人一樣不一樣，說話和農(nóng)村人一樣不一樣，走路和農(nóng)村人一樣不一樣，打哈欠和農(nóng)村人一樣不一樣，談戀愛和農(nóng)村人一樣不一樣……

王浩對農(nóng)村人的虎視眈眈有些不解，但他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面對這么多雙鬼鬼祟祟的眼睛，他依然鎮(zhèn)定自若，該笑的時候笑，該說的時候說，該抽煙的時候抽，該打哈欠的時候也打，該與梅打情罵俏也照樣進行。你打他一下，她打你一下，然后就是手拉手，肩并肩……農(nóng)村人通過仔細(xì)地觀察，認(rèn)真地研究，終于總結(jié)出了一些道理：城市人里比農(nóng)村人穿得干凈利索些，說話比農(nóng)村人用的修辭多了一些，走路比農(nóng)村人腳抬得高了一些，打哈欠比農(nóng)村人多了一個動作，就是用手遮住偷偷地打。城里人敢愛敢恨，打情罵俏也無拘無束，旁若無人一樣。他們似乎明白了好多關(guān)于城里人的事情，于是，他們知足了。他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梅家的老院子，好像把好多的心事已經(jīng)看穿，他們的心情特別好，三個一群，兩個一伙說說笑笑，各抒己見。路旁的白楊樹也沖他們不斷地點頭哈腰，好像突然很崇拜他們，認(rèn)為他們是心中的偶像。

后媽系著圍裙忙得不可開交，打雞蛋烙餅子，雞肉攤饃饃羊肉饸饹，好吃的辦了個遍。土特產(chǎn)洋芋綠豆蕎面裝得大包小包的，也把車裝得滿滿的。

不結(jié)親兩家人，結(jié)親就是一家人。王浩臨走的時候，還不忘記給岳父岳母每人懷里塞一千元錢，讓他們買兩件好衣服穿，把傻小子小寶半面著急得直叫喚，說姐夫怎么小看他，不往他懷里塞幾分錢，讓他也買幾個糖蛋蛋，把大家逗得前俯后仰，說這個傻小子腦子還清楚著呢！

五

一年以后，梅就生了個千金，孩子的出生，并沒有影響他們夫妻的感情，他們依然感情深厚，從沒有吵過一次嘴，而且臉也沒有紅過一次。

隨著孩子的出生，王浩的事業(yè)也蒸蒸日上，而且每年賺不少錢，本來家底不錯的他，更是更上一層樓，他們的小日子過得猶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沒錢的盼錢，有錢的又盼孩子多情人多，有了孩子又盼孩子的性別比例平衡，有了情人又盼后院不要起火。

于是，沒有兒子的生兒子，沒有女兒的生女兒。偷偷摸摸地生明目張膽地生，想方設(shè)法地生絞盡腦汁地生，有的辦假離婚，有的四處逃匿，有的干脆出錢買準(zhǔn)生證。總而言之，大家都冥思苦想地生，生一胎，再生一胎，直到男女平衡為止。

當(dāng)然，有了錢的王浩也不例外，他終于與梅達(dá)成了協(xié)議，要梅再生個兒子。梅是賢妻良母，梅也喜歡兒子，梅自然配合默契。經(jīng)過處心積慮地醞釀，梅終于懷孕了。結(jié)果，生的還是千金，誰知王浩很豁達(dá)，并且說不管男女，都是一種福氣，他們的兩個女兒，更是給家里增添了幾分溫馨和熱鬧。

就在生完第二個女兒四個月以后，梅病了，梅和母親患的病一樣，醫(yī)生說是遺傳病，本來患這種病的女人不能生養(yǎng)，梅怎么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可是事實就是如此，醫(yī)生說如果她不要生第二個孩子，或許病不會發(fā)作。

梅的臉色像她的母親一樣，也開始變暗變黑變紫，藥瓶子也開始圍著她團團轉(zhuǎn)，不能傷心也不能激動。俗話說喜傷心怒傷肝憂傷脾，她像一個活著的死人一樣，躺在哪兒，就是哪兒，沒有一點表情色彩，像誰丟下的一口袋糧食。她漸漸地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人也憔悴不堪，家里的氣氛立刻變得濃重起來，孩子也仿佛有了心事一樣，心情跟著大人的臉色不斷地發(fā)生著變化。

人要是倒霉起來，鹽生蛆，背生瘡，背個手電不聚光。就在梅患上重病的同時，王浩回家的次數(shù)也少了，偶爾回來一次，不是半夜就是三更，梅問起他，他總是用忙搪塞而過。

忽然梅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王浩回家總是唉聲嘆氣心事重重，難道王浩遇到麻煩不成，終于有一天，在梅的一再追問下，王浩說出了心里話：“梅，我做生意賠了，我們倆辦個假離婚，把家產(chǎn)全部抵押給你?！蓖鹾频念^低著，好像一個罪犯一樣。

“真的嗎？為什么，這幾年我們總是不如意？”梅哭了，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

王浩抱緊了梅，他們大哭了一場，第二天，梅就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梅相信王浩，這是假離婚，梅沒有半點疑問。

六

離婚以后，王浩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每當(dāng)梅打電話問起他，他總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有時說忙，有時說有應(yīng)酬，有時又說在外地采購材料。

梅相信王浩，作為男人，就要以事業(yè)為重，所以他的忙是理所當(dāng)然的，更何況是生意賠本的王浩。

“梅，你上當(dāng)了，王浩在外面早有了女人?！?/p>

“梅，不要再妄想了，王浩有了新家?！?/p>

“梅，我見你家王浩領(lǐng)著一個女人?！泵返耐瑢W(xué)紛紛打來電話。

“哪有的事？王浩對我很好，我們從來也沒有吵過架，我相信他?！泵穼e人的說法置之不理，梅根本不相信王浩會背叛他。

“梅，你上當(dāng)了，王浩在外面有了女人，而且那個女人已經(jīng)生下了兒子?！苯憬阋策@么對她說。

“無中生有?！泵飞锨敖o姐姐一個耳光，這是生氣的、憤怒的耳光，這一個耳光也意味著梅開始確認(rèn)這個事實，她隱隱約約感覺到事情不妙。

她終于撥通了王浩的電話，她要問個究竟。

可是電話那一頭，是長久的沉默，緊接著聽到一個女人的罵罵咧咧摔盆子摜碗聲，最后電話還是斷了，好像被誰摁斷了。

梅終于清醒了，可是她是個病人，醫(yī)生囑咐她不能生氣不能勞累，要好好休息，可是她能不生氣嗎？她也患了失眠癥，她的眼淚盡情地流，這是一個女人唯一的辦法，她無法保護好自己，這多年以來，是她自己欺騙了自己，是她主張的自由戀愛，把她推向了懸崖峭壁。

梅一病不起，躺在病床上的梅，后悔當(dāng)初聽信王浩的甜言蜜語，讓她失去了母親，也讓她生不如死。可是這一切都晚了，這是人生的一團謎，今生她也無法解開。

王浩終于來了，他流著淚，懷中抱著剛滿兩周歲的小女兒。她緊緊地抱著爸爸，生怕他走了，大女兒含著淚默默地望著父親，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走過去，握緊父親的手，這時父親的手機響了：“你他媽的，又哪去了，買的奶粉在哪里？你聽見了嗎？”電話里是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聲音，她的聲音很高很高，高過城市，高過醫(yī)院，高過梅的耳畔，高過紛亂的浮躁的世界。

聽來她是一個潑辣的女人，沒有梅的溫柔體貼，沒有梅的知書達(dá)禮，沒有梅的豁達(dá)開朗，然而，她卻勝利了。

“梅，好好養(yǎng)病，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彼酒饋恚吐晣肃橹Ｋ艅倓傋掠袔追昼姷臅r間，是電話慫恿他站起來的。他的臉色蒼白無力，他瘦了好多，眼窩也深陷，像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

梅沒有說一句話。她枯瘦的雙臂慢慢地抬起來擋住自己多余的視線，她的眼前一片模糊，黑咕隆咚一片。

窗外不知什么時候，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從房頂上落下的雨滴，篤、篤、篤，一下又一下，似是落在人心里，濺起一圈圈的漣漪來。

七

那是一個陽光充足的下午，天空澄澈，樹陰碧綠，風(fēng)像綠薄荷一樣清亮。梅打開一本泛黃的筆記本，那是三年前讀《婚姻與家庭》時抄過來的三段話：

“英國生物學(xué)家莫里斯在《人類動物園》一書中提出，社會沖突最深層的原因在于生存空間的窄逼，對立、敵意、暴力皆由此而生。家庭是社會的一個組成部分，家庭的沖突若援引莫里斯的看法，也可以認(rèn)為是家庭中的主要成員——夫妻雙方生存空間的逼迫引發(fā)的。要使家庭能‘長治久安，根本的方法就是解決空間的緊逼感。”

“婚姻為相愛的人營造了共同生活的合法空間，婚姻要求兩個個體盡量發(fā)揮彼此的共性，允許保留自己的個性。但是，在現(xiàn)今人人要求體現(xiàn)個性的社會，個性卻在婚姻中慢慢磨滅，個人的空間成了一種奢望，她生活在他的呼吸中，他總在她的眼皮下。他們開始擁有的越來越多，房子、車子……但是，個人空間卻在漸漸喪失，甚至成了稀缺資源?！?/p>

“在這種情況下，不防試著把你們的婚姻空間做一下‘格式化處理，就像把電腦的硬盤空間重新分配一樣，分為C、D、E盤，甚至再多幾個也可以?？梢苑峙湟粋€區(qū)間給你們婚姻中共同承擔(dān)的部分，假設(shè)就是C盤，并把它設(shè)為共享盤，這個空間由你們倆人共有。然后在剩下的空間里，為自己找一個空間，假設(shè)它是D盤，再允許另一半使用E盤。一般情況下你們不用踏入對方的區(qū)域，如果需要也可以進去窺探一下。如此，你們就可以做到既在一個家庭的氛圍中，有共同承擔(dān)的責(zé)任部分，也能享有個人空間了。如果想保留個人‘絕對隱私，還可以在自己的盤里建個文件夾，然后加密處理。這看起來是e時代處理婚姻關(guān)系很不錯的辦法?！?/p>

梅仔細(xì)讀了這三段話，她的腦海里立即涌現(xiàn)中一串串疑問：婚姻空間能做格式化處理嗎？網(wǎng)絡(luò)和現(xiàn)實真能結(jié)合起來嗎？記得曾有一個叫“神秘使者”的網(wǎng)友要和她交朋友，并且要求和她視頻，她婉言謝絕了，而對方卻發(fā)過來一段文字：“這是一個網(wǎng)戀年代，人們的心思再也不會停留在現(xiàn)實中孤注一擲，而是追求一種高尚的精神境界，網(wǎng)戀不會拆散家庭，甚至終生不需要見面，只通過一張?zhí)摂M的網(wǎng)，結(jié)婚生子，甚至過日子，這樣可以彌補現(xiàn)實給人帶來的空虛和百無聊賴。”而她卻因為這段話，將他拉入了黑名單，因為她不需要網(wǎng)戀，那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她感覺他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她只喜歡現(xiàn)實，現(xiàn)實里有可以觸摸到的愛，家庭，婚姻，安全的港灣，溫馨的呼喚。

八

“當(dāng)你孤單你會想起誰……”手機響了，梅的臉上立即浮起一絲笑意。

“你還好嗎？我很想你?！泵仿牫鰜磉@是王浩的聲音。正當(dāng)她打算傾訴，傾訴她對他的愛，她對他的恨，可是對方只說一句話然后就掛斷了。好像他們的通話有約定的期限，如果超出期限，就會發(fā)生什么意外。

從此，病床上的梅，每天都會接到一個祝福她的電話，每當(dāng)接完這個電話，梅的臉上就會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梅還有一個希望，那就是她要好好地活著，她相信王浩能回心轉(zhuǎn)意。

山上的打碗碗花開了，苦菜花也開了，又是一個炎熱的夏季。梅坐在陽臺上，手里拿著一張發(fā)黃的照片，那是她與王浩的結(jié)婚照：他們幸福地相擁著，她在笑，他也在笑，那是人生最燦爛的笑容，也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她看著微笑的王浩，忽然感覺到他就在面前，正講述著這幾年的不易。先是那個女人的誘惑，繼而她又以懷孕威脅他，如果不結(jié)婚，她就要起訴他。

于是，他們結(jié)婚了。可是他一點也不幸福，他想的是梅，他想天天回來看梅，可是那個女人太厲害了。她不讓他離開半步，也不讓他打電話給她，還命令他換了電話號碼。

那個女人叫蕓，是他的初戀，也是他上學(xué)時的同學(xué)。他們從初中就開始戀愛了，長達(dá)八年之久，最后還是他提出了分手，因為他的生活中有了梅，于是他對蕓說：我們分手吧，以前畢竟我們太小，不能承擔(dān)愛情這個永恒的責(zé)任。

當(dāng)聽了王浩的絕情之言，蕓傻眼了，想不到她一心一意地愛他八年，最后換來的卻是他的一句話。那天，她撕碎了他的所有信件，偷偷地離開了這座城市，去遠(yuǎn)方獨自謀生。經(jīng)過幾年的摸爬滾打，她終于成功了，有了自己的公司，可是她還是沒有尋找到如意郎君。她把他們與王浩對比，沒有王浩的瀟灑漂亮，沒有王浩的能言善辯，沒有王浩的成熟穩(wěn)健。于是，過分挑剔的她依然一個人生存。

誰知十年以后，在生意場合，他們又一次相遇，而且成了合作伙伴，她依然愛著他，她要想方設(shè)法得到他。

于是，她不斷地引誘他，人說：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終于他也動搖了，就當(dāng)逢場作戲罷了，可是他并沒有想到離婚。

他要像一些成功的男人一樣，家里的紅旗不倒，外面的彩旗飄飄。

可是，事在于人而不在流的問題，這外面的彩旗飄久了，就累了，就需要一個溫馨的港灣，需要一個安全地帶，需要戰(zhàn)爭，需要武器，需要裁判，需要優(yōu)勝劣汰。

在那個女人的威逼利誘下，他投降了，他屈服了。可是離婚的他，并不幸福，他想兩個女兒，想一病不起的梅，可是他經(jīng)受著另一場婚姻的約束，他背叛了梅，也背叛了自己。他陷入一個內(nèi)疚的世界，不斷地折磨著鬧騰著這場盲目的婚姻。

王浩并沒有來。王浩被愛的繩索捆綁著，梅終于失望了，她緊緊地抱著這張結(jié)婚照，幸福地閉上了眼睛。這時窗前的梅花開放了，顫顫地立在枝頭，婉約而清麗，在如血的夕陽里，搖曳出令人垂淚的風(fēng)姿，有一灘鮮紅的血瞬間彌漫了朦朧的往昔，城市的步伐越走越快，窗外鞭炮聲陣陣，嗩吶聲陣陣……

又有一對新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走進了婚姻這座墳?zāi)梗?jīng)受著幸與不幸，體會著吵吵鬧鬧愛愛恨恨離離合合的婚姻經(jīng)歷。突然一個豁牙老漢高聲說：又有一個女孩要變成女人了，又有一個男孩要變成男人了，緊接著是一陣哄堂大笑，從偌大的玻璃窗外面爭先恐后地鉆了進來，遺憾的是，她再也聽不到了。

可是，有誰知道，就在前一小時，梅突然有過一個驚人的決定，讓一切從頭開始。她重新啟動電腦，準(zhǔn)備對硬盤進行格式化，她知道這樣多年的心血就此將化為烏有。沒什么，一切從頭開始，梅這樣安慰自己。

突然屏幕跳出一個小窗口，像一個嫵媚的眼睛：你確定要進行格式化操作？這樣會丟失所有的資料，那里面包括你們結(jié)婚十年的明細(xì)賬簿，有苦，有笑，有苦笑不得；有愛，有恨，有愛恨情仇；尤其是還有你們離婚的原因：誰是第三者，至今是一個謎……梅平靜地點擊了“YES”按鈕，然后就伏在鍵盤上嗚嗚地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因為她知道一個更加殘酷的事實，婚姻并不能格式化。

這時一個女人走進了她的視線，她穿著一件雪白的夾克衫，配著黑色打底褲和黑色短裙，黃色的套花長筒靴鍍著零零星星的水鉆。她與一個男人勾肩搭背，他們同時沉浸在MP3的音樂里，音樂聲很大，從劣質(zhì)的耳機里漏出那首歌：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兩個世界都變形，回去談何容易，確定你就是我的唯一，獨自對著電話說我愛你，我真的愛你。這時他望著她，含情脈脈的，他的臉上當(dāng)然還有笑容，他的臉上總有法國人所謂“意氣相投”的和善的感覺，加上高高的額頭和粗粗的黑發(fā)，他的臉更予人有一種自我的精神美。

這時，另一個女人也走進了她的視線，她燙了一頭羊毛卷發(fā)，臉上拍著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像火焰山，給人以燒灼感；眉毛黑漆漆的，如兩道深淵；耳朵、脖頸、手腕和手指上戴著形形色色的飾品，胖得洶涌澎湃，她滿臉殺氣騰騰，罵罵咧咧，像要和誰進行一場大戰(zhàn)一樣，但他們對于她的辱罵置若罔聞，他們認(rèn)為她神志不清。因為這是十年后的自己，他們根本認(rèn)不出她，他們只知道她早已化作了塵埃。

西邊山頭上的日頭，“哐當(dāng)”一聲滾落到山下去了。梅的身軀也跟著倒下了，緊接著半山坡上多了一座墳塋，墳塋上長滿了野草野花，有綠的，紅的，粉紅的，五顏六色爭奇斗艷。蝴蝶在花叢里翩翩起舞，將最美麗的夏天封存起來。

九

夜深了，窗外依然人聲鼎沸，城市的夜并不孤獨，因為，每到深夜，妖魔鬼怪就會混在人群里聲嘶力竭。在這個噪聲污染的世界，我終于完成了這篇小說。

我又一次打開梅的QQ空間，用黑體字寫下一段語重心長的話：“我一直記得你，其實，婚姻并不能格式化，可是以前我并不知道，畢竟我認(rèn)識你時才二十二歲，那時我還沒有結(jié)婚，并不知道婚姻是什么，能不能格式化也很難說清?！?/p>

突然梅的QQ亮了起來，而且很快做出回答：“如果我還活著，如果我們現(xiàn)在才認(rèn)識，那該有多好！”

我迅速關(guān)閉了電腦，我再也不敢與她網(wǎng)上聊天，畢竟我們陰陽兩隔，我為她做的只有寫這篇小說，其余的只能用沉默的敘述方式來表達(dá)，因為梅根本不知道，我就是她的網(wǎng)友——“神秘使者”，雖然她把我拉入黑名單，但是我用另一個網(wǎng)名“重新再來”加了她，我原打算和她進行一段網(wǎng)戀，因為后來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愛上了她，并不是乘虛而入，相反，感覺她是一個值得愛的女人，就連她在病床上每天接的一個電話，也是我假裝王浩打的。為了給她生活的勇氣和力量，我費盡了心血，但是最終她還是化作了塵埃，我才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luò)，是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網(wǎng)絡(luò)，是泡沫上的舞步，薄冰上的行走。

有些東西，可以時時刻刻與之相對。但其實，你只是在消磨——消磨時間和孤獨。像浮在水面的肥皂泡沫，太淺，瞬間即逝，所以無法觸及靈魂。我說的，僅僅是網(wǎng)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