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珍
我的城市行囊里,有不少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總若初見的清單。巴黎、京都是遠遠的牽掛,臺北、釜山需一點熱情和沖動,南京、蘇杭是可親可近的存在,一段時間不走動,便甚為想念。趕在立夏之前的一個周末,四赴南京。
每次去南京總是來去匆匆,如果有個時間表,我至今還未走到民國。和南京初見,大約在十二三年前,依稀是為林心如代言的一個保暖內衣品牌做采訪。賓館在玄武湖邊上,早晚透過依依的楊柳,遠遠地看了幾眼湖影。那時太年輕,只懂在有限的空閑,將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中山陵、明孝陵、秦準河夫子廟等地標看遍。南京的天氣又悶又熱,在轉乘去中山陵的公交車時,我一度被擠出中暑的跡象。但年輕萬般好,扛一下就過去,我仍舊跑完了夢想的景點清單。
那一年的“還珠三美”,趙薇還沒有從“穿軍旗裝事件+潑糞”的泥濘中走出來,范冰冰還是負責貌美如花的女二,林心如文火慢燉,剛拍完張愛玲的《半生緣》,搭戲的都是李立群、譚耀文這樣的戲骨,緋聞男友也是熱門的唐季禮大導演,我還是初出茅廬的新鮮娛記,葆有年輕人充滿希望的清瘦。一路上都在聽一個電視臺娛記說林小姐的各種不堪。那個娛記有一幅十足大姐范的巨型身材,為她的八卦平添了不少說服力,以至于很長時間我對林小姐都沒有好感。等我略識娛樂圈的殘酷和人世艱辛,所謂人艱不拆,發(fā)現(xiàn)刻薄的倒是我的同行了。林小姐最近迷倒了萬千少女的男神霍建華,上演了一出從絕望剩女到情感贏家的反轉大戲,當年那滴口水里的風波,早如金陵春夢了無痕。
我第二次到南京是去地鐵報《東方衛(wèi)報》學習考察,為供職的時尚周報轉型做準備,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東方衛(wèi)報》的前身《WAY衛(wèi)周刊》辦得相當不錯,他們對城市建筑、博物館、吃喝、公園的持久關注,一下子給了我很多愛上南京的理由。有一期主題為“玄武湖公園1909—2010”的報紙,我珍藏至今。我仍記得當天辦完公事后,我一個人帶著那期報紙上路,走過玄武湖、明城墻的前世今生,幻想著有一天在此定居,做湖山一日主人,歷南唐千年過客。如今思來,仍心馳神蕩。太陽不暖,水波不興,明城墻獨自蒼涼,南京變成了金陵,沒有古今,我跟無數(shù)書里的人物相遇。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旅行如同看戲,歷史的舞臺擺放在那兒,作為觀眾,入戲更能跌宕自喜。
臨回武漢前,正愁到哪里買特產,看了他們的“南京每天都在排隊的店”的專題,按圖索驥,去排了王府大街的芳婆糕團店、三條巷上的張記烤鴨店,味道在其次,主想要想從一個城市的吃相,體察城市的性格。他們沉默地排著長隊,迥異于武漢人的雀躍和喧囂,我一向認為,武漢的吃相是暴烈中偶爾帶點溫柔,在南京我感受到的全是溫柔,這樣的陰柔之城,我以為人人都是私享家,亦養(yǎng)不活一份周刊,《WAY周刊》因此讓位于地鐵時代所帶來的免費報。一群有理想有情懷,想向世人展覽美好南京的年輕人,亦風流云散。這種愛而不得的痛楚,在幾年后我因同樣的理由,不得不向周報告別時,變得更加強烈。
塞翁失馬,因緣際會認識了一個編輯,我們一見如故。她素知我對紫金山情有獨衷,某個初夏得到了一個紫金山莊的免費試睡名額,便熱情邀我前往。
紫金山作為南京的圖騰,繞城而立,我對它情緣深重,是緣于有一年打電話給一個相熟的前輩,他正行走在從紫金山天文臺到紫金山莊的山間,處在遇見好風好物的狂喜中。在我眼中俗不可耐的中年人,談起山上的樹、花、霧、嵐,聲音里充滿了動人的光澤,令電話彼端的我十分好奇紫金山的魔力?;蛟S是醉氧,或許是帶露的花樹沾濕衣襟,令我憶起童年跟著大人徒步十來里,去深山采蘑菇的舊事?;ú萦星?,落英像夢,果然不虛此行。入住的紫金山莊,小湖隱約環(huán)繞,森林和水景在晨霧中美得像一幅畫,梭羅見了,估計也能寫出《瓦爾登湖》那樣的傳世名篇。散步路上遇見的花樹,都掛了標牌,對熱愛植物的植物盲來說,實在是貼心的科普。
因為是旅游淡季,山莊實在清冷,服務水準亦隨之下降,中國旅館業(yè)服務的隨性確實令人頭疼,好在只有兩天,尚能忍受。
第四次到南京,純粹為了兩個人—王月生、柳敬亭和桃葉渡一家茶館—閔老子茶。
南京古稱佳麗之地,是所有書生的夢中情人。大明星李香君活著的晚明時代,南京尚有南市、珠市、舊院三處煙花場。我素來沒有哀嘆歷史的神經,欣賞王月生,皆因她是個有態(tài)度的享樂主義者,個性彪炳。身為南京珠市妓,得張岱在《陶庵夢憶》里盛贊,“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敬亭。”
王月生當年紅到什么程度呢,“南中勛戚大佬力致之,亦不能競一席?!蓖豕媚锏木有牡?,在桃葉渡閔老子茶館,哪怕遇上大風雨,要出席大宴會,都要先到那里喝幾壸茶,再開始一天的工作。高攀不上的粉絲們只好退而求其次,假裝到閔老子周邊偶遇,女人見了都魂魄為之俱奪,風采可以想見。王姑娘寒淡如孤梅冷月,靦腆羞澀,不喜與俗子交接。等我隔著數(shù)百年的光陰來到南京,迎接我的只有當年對著舊院、朱市前門的武定橋三個大字。孔尚任在《桃花扇·余韻》里寫:“那長橋舊院 ,是咱們熟游之地。你也該去瞧瞧。”余生也晚,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我好奇的是在“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時代動蕩中,文人世子如何保留風雅有趣的世俗生活,想來真不可思議,盡管后來全沒了。
舊時南京,開茶館營生的也有個性,閔老子茶老板閔汶水,有心的編劇可為他寫一部戲,一定比成功人士的傳記有趣。時為貴公子的張岱仰慕日久,一到南京就先到桃葉渡訪主人閔汶水,不巧白天的時候,主人外出,待他歸來時,才發(fā)現(xiàn)是婆娑一老。正想敘話,人家急著去取遺忘在某個地方的拐杖。享樂主義大師張岱等到一更的回報是主人親自煮茶,茶具、煮茶的水皆精絕。可見,要得到一樣好東西,需要付出時間成本。
成功緣自創(chuàng)新,古今皆然。閔老子茶便是閔汶水用松蘿茶“別裁新制”、加工自創(chuàng)的茶。松蘿茶在明代與龍井、陽羨、虎丘齊名,但后世南京人似乎無意開發(fā)閔老子茶這一馳名商標。今日我想重走張岱路,惟有立于桃葉渡口發(fā)點思古之幽情。南京有今古兩個桃葉渡口,我去的是秦準河邊的桃葉渡(另一個古桃葉渡口在長江邊東門桃葉山下),被都會摩登文化浸淫日久,私以為當年能讓城中時尚青年趨之若鶩的,當是市中心車馬嘶鳴的黃金地段,也不知道是否表錯了情?中國的古建古事,經歷朝代更替,留下來的往往是一塊牌坊、幾個字,不誤讀幾難成章。
將滿臉麻子的柳敬亭和曲中上下三十年無人能比的王月生,同列為夢中情人,足見顏值和實力,在當年同等重要。南京東水關市民廣場,立有柳敬亭慷慨說書群像,是夫子廟重要地標。我去時,不少游人坐在那兒休憩,很少人關注對面坐著的是何方神圣。隔著時間的風雨,我終于和柳麻子面對面,不發(fā)一言,十分美好,耳膜里回蕩著武松入店沽酒,吼一嗓子,店中空缸嗡嗡有聲。柳麻子演而優(yōu)則仕,晚年曾到武昌做過左良玉將軍的幕客。這位大字不識的將軍擁軍十萬,雄踞武昌,對部下頗多微詞,卻和會說“委巷活套”話的柳麻子一拍即合,我想在武昌找點他留下他的痕跡,亦不能。
以上我見識過的諸種,著實是門外漢的南京,它真正的兩張王牌,一是山川形勝,二是民國建筑。據(jù)說當年因為首都計劃,南京的城市規(guī)劃和當年歐洲城市同步,民國建筑領先全國。從南唐帝陵到江南制造總局遺址,從李香君的媚香樓到傅抱石紀念館,從南大的賽珍珠故居到朝天宮小劇場,從防空洞先鋒書店到“傳奇1912”酒吧……時間在這個城市遺留的香氣,惟有留待下一次去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