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猖會》是魯迅散文集《朝花夕拾》中頗具地方風情特色的一篇。作者通過對“迎神賽會”這一家鄉(xiāng)風俗的描寫，流露出對故鄉(xiāng)風土人情的眷戀與熱愛之情，暗含著作者精神回歸與文化尋根的情感訴求，然而其對故鄉(xiāng)民俗衰敗的描述及對父親當年做法的難以釋懷，又使其精神還鄉(xiāng)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這一雙重視角下的故鄉(xiāng)記憶深刻地反映了作者在精神還鄉(xiāng)中的悖論與沖突。

關(guān)鍵詞：《五猖會》 《朝花夕拾》 精神還鄉(xiāng) 雙重視角

《五猖會》通過對兒時記憶的回顧和故鄉(xiāng)“迎神賽會”的描寫，表達了作者對故鄉(xiāng)風俗人情的追憶與懷戀。一方面，與五四時期“吶喊”的“鼓手”與“戰(zhàn)士”相比，這個時候的魯迅開始呈現(xiàn)出激進中的保守狀態(tài)，由批判封建落后到反思傳統(tǒng)習俗，由逃離故鄉(xiāng)困境到重尋精神家園，這集中體現(xiàn)了他個人的轉(zhuǎn)變；另一方面，魯迅又將回憶里的甜美與難以釋懷的傷痛兩相對照，文本中兒童的純真率性又始終滲透著成年人的理性思辨，兩種情感的相互剝離、相互沖突使得其字里行間纏繞著浪漫的溫情與揮之不去的悲涼，復歸的悖論與沖突深刻地體現(xiàn)了其“精神還鄉(xiāng)”的悲劇性。

一、牧歌與挽歌的“雙重變奏”

首先我們知道，《五猖會》寫于1926年5月，當時魯迅四十五歲，正值人的中年時期，他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提道：“前兩篇寫于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失所中所作，地方是醫(yī)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jīng)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后了。”①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當時魯迅寫作《五猖會》的心情，絕不是輕松怡然的。當一個人在四處避難流離失所的時候，就難免會想要尋求心靈上的寄托與歸宿，家園對于魯迅這位羈旅異鄉(xiāng)，在時代、文化的格斗場上輾轉(zhuǎn)大半生的人來說，無疑是個溫暖的字眼。無論他面對論敵時有多尖銳、憤激，無論他處于時代轉(zhuǎn)折期內(nèi)心有多彷徨、苦悶，然而在面對故鄉(xiāng)、家園時，內(nèi)心都會變得溫情而滋潤起來。所以他對童年故園、人物景致做了溫暖而親切的追懷，并為自己尋得可回顧的“精神家園”，他對故鄉(xiāng)詩性的描述奏起了一首亂世中的牧歌。

但魯迅又不是簡單地回憶舊時的美好時光，他在對這首田園牧歌進行審美建構(gòu)時，又對其自行解構(gòu)。正如他在小引中所寫道：“我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唯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或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雹趯枢l(xiāng)回憶的美好，是由于“思鄉(xiāng)”的緣故，過去是不可再現(xiàn)的，因而就有了一種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失去的常常是美好的。但魯迅從不以虛幻的美好的想象來麻醉自己，而是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不過如此”四個字就顯示了魯迅的清醒意識，故鄉(xiāng)在他的筆下，是既溫馨又悲情，既美麗又哀傷的，他為這牧歌的消弭又吟唱了一曲無盡的挽歌。于是，對故鄉(xiāng)風情的懷戀和其遠觀的審視造成了他在思想和情感上都處于一種巨大的矛盾中，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雙重演繹”和情感的交相抑揚中，我們體會到了魯迅充滿矛盾的心境和不可言說的苦澀。

二、美景幻滅的無奈與傷痛

《五猖會》的前半部分主要描寫了印象中“迎神賽會”的熱鬧場景和家鄉(xiāng)的風俗人情。文章一開始，魯迅就撇開了他一貫針砭時弊的議論，而是以一種輕松自在的口吻向我們講述一個珍藏已久的故事：“孩子們所盼望的，過年過節(jié)之外，大概要數(shù)迎神賽會的時候了?！雹蹧]有多余的鋪墊，直接將“迎神賽會”和盤托出，緊接著，開始慢慢地引入到“迎神賽會”和“我”的關(guān)系上：“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賽會的行列經(jīng)過時，一定已在下午，儀仗之類，也減而又減，所剩的極其寥寥。往往伸著脖子等候多時，卻只見十幾個人抬著一個金臉或藍臉紅臉的神像匆匆地跑過去。于是，完了?！雹苓@樣文章一開始便充滿了一種心理上的期待，使文本形成了內(nèi)在的張力，為下文父親出場造成“我”無法順利觀看賽會做鋪墊，再接著，又花了一大段來描寫《陶庵夢憶》中所記載的賽會情景，并認為“那時的賽會，真是豪奢極了”，“這樣的白描的活古人，誰能不動一看的雅興呢？可惜這種盛舉，早已和明社一同消失了”⑤，“極了”和“可惜”與上文提到的“盼”和“希望”相呼應，為下文中“我”有機會去東關(guān)看“五猖會”這件盛事蓄勢，這是文章的前半部分。到這里，我們先來分析一下。我們知道，“迎神賽會”從本質(zhì)上來說其實是一種封建迷信，“農(nóng)民在遭遇到災荒時，或者逢年過節(jié)（尤其是傳統(tǒng)的鬼節(jié)）時，都要舉行迎神會。他們抬著廟里的神像巡游，即請神仙出巡，保佑平安，賜福來年，久而久之，這便成了民間常見的風俗”⑥。農(nóng)民們用這樣一種特有的儀式表現(xiàn)自己對神靈的祈求，得到精神上的安慰，同時又將這種活動作為其娛樂生活的補充，這對于從小生活在紹興的魯迅來說，是非常感同身受的，并且那時“覺得這些都是光榮的事業(yè)，與聞其事的即全是大有運氣的人，我想，我為什么不生一場重病，使我的母親也好到廟里去許下一個‘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和賽會發(fā)生關(guān)系過?！雹呶覀兛吹?，作為中國文化革命主將的魯迅，在這個時候，對這一種民間長久積淀的封建習俗文化不僅沒有進行否定和攻擊，反而記憶深刻，信手拈來，字里行間全透露著對“迎神會”的歡喜，這不得不說是魯迅思想轉(zhuǎn)變的一個契機點，也是他開始“精神還鄉(xiāng)”的起點。他開始從傳統(tǒng)習俗中為自己尋求情感依托，從而獲得重構(gòu)精神家園和精神還鄉(xiāng)的力量，與底層民眾的精神共鳴和民間藝術(shù)的緊密聯(lián)系成為魯迅對童年故鄉(xiāng)的主要回憶。

然而，在《五猖會》中，魯迅又不單單止于這樣的思想轉(zhuǎn)變。我們還注意到，魯迅以“五猖會”為題，本來作品的中心應該是回憶兒時前往東關(guān)看“五猖會”的這一具體往事，但作品卻未能夠詳細地描述東關(guān)“五猖會”的盛大場面，事實上魯迅也并未能親眼目睹“迎勝賽會”的熱鬧場景，但他卻用了整整一段提到《陶庵夢憶》中對以往賽會的記載，再現(xiàn)了紹興古人祈雨迎龍王、扮演《水滸傳》人物故事的“盛舉”。文本中很明顯地呈現(xiàn)出“那時”與“現(xiàn)在”的對比，清晰地看到作者兒童與成年視角之間的轉(zhuǎn)換，這顯然是魯迅有意為之，他通過今昔對比讓我們看到了紹興民俗的時代變化，感受到紹興鄉(xiāng)間的樸實民風?！坝谑欠诸^四出，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漢，個個呵活，臻臻至至，人馬稱而行……”⑧但這樣的情景到了現(xiàn)代的紹興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雖然祈雨迎龍王的風俗還有，但“辦法卻已經(jīng)很簡單”，與張岱《陶庵夢憶》中所記載的熱鬧場面相比，顯然是差之甚遠。魯迅寫的雖然是“迎神賽會”的演變，卻真實地再現(xiàn)了中國社會歷史的變遷以及中國農(nóng)村日益破敗的現(xiàn)實，所以他不無感嘆地說：“可惜這種盛舉，早已和明社一同消失了?！痹谶@里，魯迅一方面勾起了對以前“迎神賽會”的種種回憶，以一個兒童的視角對其進行精心描繪；另一方面又以成人的角度進入，以凝視的眼光對其加以理性的審視，“迎神賽會”逐步走向沒落，傳統(tǒng)的鄉(xiāng)風民俗慢慢淡出視野，美景的幻滅衍生出無限的傷痛與失落，無論是人或物，在今非昔比的感嘆中魯迅為其逝去的和即將逝去的事物唱響了挽歌。

三、“他者”陰影的籠罩與阻撓

大多數(shù)學者之所以把《五猖會》定義為是作者對封建教育制度和家長制度的批判，是因為他們都把研究的側(cè)重點放在了文章的后半部分，即父親要求“我”先背誦完《鑒略》才能去東關(guān)看“五猖會”，而“我”背誦完之后，“卻并沒有他們那么高興。開船以后，水路中的風景，盒子里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guān)的五猖會的熱鬧，對于我似乎都沒有什么大意思?！钡鋵嵥麄儧]有注意到的一點是，文章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在感情基調(diào)上其實是一致的，對以往迎神賽會的追憶性描寫和父親的“一碗涼水”至今讓“我”難以釋懷的體驗其實都是作者對“理想家園”建構(gòu)這一目標的理性審視與解構(gòu)，都集中體現(xiàn)了魯迅在試圖回歸過程中的矛盾心態(tài)，而且，據(jù)周作人回憶：“背書這一節(jié)是事實，但即此未可斷定伯宜公教讀的嚴格，他平常對于功課監(jiān)督得并不緊，這一回只是例外，雖然他的意思未能明了?！雹嵋簿褪钦f，魯迅一直難以釋懷的事情其實只是一次例外和偶然，但是否真如有些評論家所說的“是孩童對迎神賽會的向往、期待、失落和失望情緒的多方面展示”，以及“表現(xiàn)了家長與兒童在心理上的隔膜導致孩子心靈的受傷和不尊重‘兒童天性’”那樣簡單呢？

事實上，童年的魯迅并非是一個一味貪玩、不愛學習的孩子，而是勤奮好學的好學生，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孩子，三味書屋的課桌上至今還有的他童年刻下的“早”字，就是魯迅敦促自己努力學習的鮮明寫照。那么，魯迅在這里設(shè)置這件事是不是有意為之？除了作為反封建教育制度的有力例證之外，是否可以理解為魯迅在巨大的矛盾和沖突中自行解構(gòu)了其本人對精神家園的建構(gòu)呢？“我”現(xiàn)在為了逃避“紛擾”與“離奇”試圖復歸是否真的可以達到真正意義上的“精神還鄉(xiāng)”呢？所以筆者認為，“父親”在這里主要是作為一個文化符號的特指，實際上是代表著一種強大的“他者”形象，而這種“他者”陰影的阻撓與籠罩并不僅存在于《五猖會》中，比如在《二十四孝圖》中，當“我”得到了那么薄薄的一本陰間的圖畫時，高興極了，“但是，我于高興之余，接著就是掃興，因為我請人講完了二十四個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難，對于先前癡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雹庾髡邔枢l(xiāng)淳樸的民風民俗在給予極大的“愛”的同時又對其愚昧落后給予極大的“恨”，而這些“他者”的陰影就成為魯迅在試圖復歸路程上的巨大沖突與枷鎖。

總的來說，《五猖會》以作者兒時對迎神賽會的盼望和對《陶庵夢憶》中記載的“五猖會”盛舉場面描寫開始，以父親要求“我”背誦《鑒略》影響“我”觀看“五猖會”興致并多年后對此事都耿耿于懷結(jié)束，他一方面表達了對傳統(tǒng)賽會的莫大歡喜，另一方面又決絕而無情地揭示它的野蠻、愚昧與落后，在這兩種力的相互較量中，在溫情與殘忍并存的文字里，達到了魯迅個人生命體驗的高峰。

①②③④⑤⑦⑧⑩ 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6頁，第236頁，第269頁，第269頁，第270頁，第270頁，第269—270頁，第260—261頁。

⑥ 魏洪丘：《魯迅〈朝花夕拾〉研究》，中國言實出版社2014年版，第91頁。

⑨ 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彷徨衍義》，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63頁。

參考文獻：

[1] 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 魏洪丘.魯迅《朝花夕拾》研究[M].中國言實出版社，2014.

[3] 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彷徨衍義[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

[4] 李宗剛.父權(quán)疆域的寓言化書寫——魯迅散文《五猖會》新解[J].魯迅研究月刊，2012（2）.

[5] 趙月霞.回顧、展望中的生命探尋——《朝花夕拾》的人本解讀[D].遼寧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4.

作 者：周圓，暨南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