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代箏曲的創(chuàng)作,需要在創(chuàng)新與美之間尋求平衡,需要將現代作曲技法與中國傳統(tǒng)音樂語境做到完美的融合。文章以一首當代箏曲佳作《林泉》為例,試圖將聽覺的美感印象與其背后的技術手法與藝術思維聯(lián)結,通過深入而細致地探討作品音響背后的創(chuàng)作細節(jié)與思維理念,以促發(fā)對當代箏樂創(chuàng)作的進一步思考。
[關鍵詞]《林泉》;當代箏樂創(chuàng)作;美感;現代作曲技法;創(chuàng)作思維理念
[中圖分類號]J6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233(2017)20-0055-06
古箏的創(chuàng)作在近幾十年有著飛速的發(fā)展,相繼涌現出大量優(yōu)秀的現代箏樂作品。一方面現代技法的應用賦予了箏樂全新的音樂語言,另一方面作曲家們嘗試從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中尋求靈感,充分發(fā)掘古箏獨特的音色與韻味,呈現出箏個性而又美感的音響特質。我們從諸多現代箏曲中聆聽到一種“新而美”的聲音,在這些美感音響的背后,可以感受到的是作曲家們探“新”求“美”的內心,而如何做到“創(chuàng)新”與“美”之間的平衡。如何做到現代技法與古箏的傳統(tǒng)音韻特質完美融合,這往往是作曲家們投身于現代箏樂創(chuàng)作中需要反復思量與斟酌的。作曲家們需要細致入微地對待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可謂美在巧思,靈在細致。
箏曲《林泉》
《林泉》作品靈感來自宋代畫家郭熙的山水畫理論專著《林泉高致集》;由作曲家葉小綱先生2001年創(chuàng)作,曾于2005年獲第五屆“中國音樂金鐘獎”作品獎唯一金獎。正是這樣一首頗具現代意味又極富傳統(tǒng)美感特質的精巧之作。初聽《林泉》即有一種清新之感,作品豐富靈動的音響,以及深層的極具東方內斂的音韻特質,給人以意蘊深遠的美,音響整體精致、流暢、一氣呵成。作曲家將自己的心靈感悟融入到箏這件傳統(tǒng)而古老的樂器中,從“音高”“音色”“韻”等不同角度,充分發(fā)掘箏樂音響的表現力,構造出縱橫間“音”與“音”的精美連接,呈現出箏個性而獨具魅力的美感音響。
文章將順從聽覺主觀的第一美感印象,針對音響的美感細節(jié)做技術分析,并探尋其背后精益求精的藝術思維理念,希望能從《林泉》音響中得到一些啟示。
一、音響斑斕的底層色調——“多色”語言的美感印象
《林泉》音響瞬息萬變,聽覺上有一種撲朔迷離的美感。作品注重整體音響的“色彩性”渲染,通過“調性的更替游移”“和聲的多變”,以一種“融合”“變化”之色,構成音響斑斕的底層色調。這種“多色”語言風格,為作品注入一種清新的現代之風。
當代箏曲創(chuàng)作中,作曲家對現代音響及其“多色”語言的探索,往往從創(chuàng)新定弦開始。新的弦序設計,蘊含著作曲家對音響“音高”元素的全局控制,而定弦的嚴謹性及趣味性,正來自于可以“從樂器構造有限的范圍之內衍生出無限的變化”[1]。作曲家正是通過定弦環(huán)節(jié),實現了對作品樂音素材的多元整合,定弦也成為當代箏樂語言創(chuàng)新的重要來源。
1調性語言的“多色”美感
《林泉》音響的動態(tài)設計,巧妙地契合了作品所要表達的“水”之意向主題,并充分發(fā)揮古箏所擅長的流動音響特質,尤其將調性的變幻之色與古箏流動的線性音響融合時,很容易喚起聽覺上的美感。這種美感的細節(jié),首先就寓于古箏瞬間刮奏的音響形態(tài)之間。
我們從《林泉》的人工調式定弦中,可以看到作曲家對音響瞬間刮奏所要達到的直觀色彩效果的鋪墊與預設。
譜例1
作品的人工定弦,從弦的第六音到第二十一音,猶如一個調性“色彩序列”,構成弦序的主體核心部分,所呈現的多調五聲性樂音布局,以蘊含bA宮、bG宮和bD宮三個不同宮系統(tǒng)的五聲音組連綴而成。在連綴的五聲性音組間,穿插“三全音”這樣的音程(如bG-C),隱含著六聲雅樂的調性色彩風格,尤其最高音d3弦承擔著bA宮系統(tǒng)的變徵音的角色,預示雅樂的色彩因素。從弦序的第六音到最高音的主導“色彩序列”的設計可以看出,作曲家對橫向音響形態(tài)追尋的是一個純粹中國風的“多彩”色調,有多調交織的五聲風格元素,有五聲融入六聲雅樂的風格元素。作曲家根據自己的審美意向及音樂語境的需要,精心設計出這樣一個具有中心音響特質的“多彩序列”。這種定弦格局,將為樂曲瞬間形成的流動音響埋下伏筆。
作品以一種自下而上,富有色彩變化的流動音階型為其表現特色,營造出輕盈靈動的泉水流意境。這種音型貫穿于樂曲或部分樂段的首尾,成為渲染音響色彩的點睛之筆。
譜例2
如上(左例)來自樂曲引子開頭,一個bG宮和bA宮系統(tǒng)交織成的暗含雅樂色彩的音階型。這種自下而上的多色彩交織的音階型元素,貫穿在引子片段始終,為整個作品的調性色彩風格埋下伏筆。如上(右例)選自樂曲Lento段第2層次的尾聲處,bA宮、bG宮和bD宮三種不同宮色彩交織,滲透著雅樂“三全音”元素,暗含淡淡的古風色調。
作曲家將這樣一種多色交織的流動音型,開啟于形如“356”(即小三度加大二度)的三音組模式,預示著五聲性“羽調式”的主導色彩風格,呈現其調性音響“柔和”色調的一面,作品整體調性音響設計正是基于這種柔美調性基礎之上的。當這種橫向流動音響以一種“多色”“柔和”的美感特質呈現時,很容易引起聽者心靈的共鳴。
2和聲語言的“多色”美感
《林泉》和聲豐富,色彩多變,音響聽覺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作曲家延續(xù)其一貫“多元化”寫作風格,并針對箏“多弦”且“音域寬廣”的音響特質,開啟了對現代“多音”美感世界的探尋。作品通過多變的音程組合模式,呈現其和聲語言的“多色”美感特征,整體以蘊含五聲性風格(如大二、小三、純四、純五度)作為主導核心音程,同時融入跨調式色彩的其他音程(如增四度,大、小六度,大、小七度),構成“多色”相融的和聲特色風格。作曲家對多變音程組合的控制,建立在一種對“豐富”“有色”聲音的追尋基礎之上,這呈現其音響“新而美”的印象。我們可以通過作品音高元素縱橫的精密連接,感受到這種“多色”語言的融合之美。
(1)寓于流動音響間的“融合”色調的美感
A五聲性與三度結構和弦的協(xié)和共融色調
作品多次在五聲性結構的和聲中,融入傳統(tǒng)大小調的三度結構和弦,構成協(xié)和音響范圍內的不同色彩的交融,這成為音響有新意的手筆之一。作曲家巧妙地運用了三度結構與五聲性和聲內涵的共通點,構建出一種多色融合的“協(xié)和”之聲,這種協(xié)和的共融色調,加深了音響親切而“可聽性”的一面。
譜例3
如上例,音響縱橫間呈現五聲性為主導的和聲語匯,大二度加純四度的核心音程組,具有典型的五聲性色彩風格,其間偶爾融入的三度結構和弦,都源于一個小三和弦的原型,當與單一而純凈的五聲性色彩相融時,音響瞬間有了新意。
B寬廣的協(xié)和與不協(xié)和的交融
作曲家追尋著“多元化”和聲風格,在“多色”音程組合中,既發(fā)揮協(xié)和音響元素,也將現代半音化和聲內涵融入,構建出協(xié)和與不協(xié)和音響的交融。精巧的是,在音的縱橫動態(tài)連接中,作曲家注重一系列寬音程的使用,一方面營造了空曠、寬廣的意境,另一方面還巧妙地弱化因小二度密集排列造成的尖銳音響效果(如把小二度排列成大七度、小九度等),緩解了不同色彩的和聲進行之間可能的矛盾和沖突。伴隨音的動態(tài)連接,這種寬廣的協(xié)和與不協(xié)和的交融,構成了作品和聲聽覺上的特色美感音效。
譜例4
[HJ1.6mm]
這是Lento段第二層次大幅度的琶音音型,似一幅水流奔騰的意境圖。其中所使用的寬音程,如大、小六度,大、小七度,大、小九度,既蘊含著協(xié)和與不協(xié)和的色彩交融,也意在營造一種縱深而悠遠的音響意境。隨著流動的音型,可以感受到不同的音程帶來的不同色彩感,如高音區(qū)的大七度給人以光芒四射的“金屬色感”,有現代意味;中高音區(qū)連續(xù)的六度音程跨越,獲得一種開闊的柔和之色;低音區(qū)的大九度音程,帶出寬廣縱深的音響感。這種寬廣的協(xié)和與不協(xié)和音色的交融,給聽覺帶來耳目一新的感受,可謂精妙!
(2)縱向音響呈現的“融合”色塊
樂曲縱向偶有出現的“音塊”,好似中國水墨中的潑墨筆法,給人以濃墨重彩之感。這些和弦“色塊”,一方面以形如打擊樂的敲擊性節(jié)奏音響,造成音響的緊張感與高潮氣勢;另一方面,和弦“色塊”也是有標志性地將作品音高素材的綜合色彩內涵呈現。
譜例5[BW(D(S,,)][BW)]
這一組和弦音響,呈現出多樣化的和弦組合模式,將民族與傳統(tǒng)大小調和聲相融合的色彩內涵完整呈現出來。從和弦結構上來看,有蘊含五聲色彩的組合模式(如大二+小三型、大二+大二型、大二+純四型);有蘊含六聲雅樂色彩的組合(如大二+大三型);有蘊含三度結構和聲內涵的和弦(如柔和的小三和弦、小四六和弦,明亮的大四六和弦)。通過連續(xù)不同性質的和弦交替,形成一種強烈的音響色彩對比,民族、西洋色彩兼得。聽覺上,音響瞬息萬變,似陽光映照下的水面波光粼粼,呈現色彩斑斕的光影效果。
樂曲的高潮處,三度結構的和聲與內含大七度的四度疊置和弦的縱向復合音響,不僅呈現出綜合的色彩特征,音響的緊張度也被推向了極致。
譜例6
這里純四度+增四度的四度疊置和弦音響,既蘊含民族五聲與六聲雅樂的和聲內涵,同時也勾勒出大七度的不協(xié)和色彩;縱向大、小四六和弦的復合效果,又產生明暗色彩的混合對比;同時最高音d3與最低音bD形成的外聲部半音化的矛盾沖突,在持續(xù)的碰撞中,使音響獲得了極強的張力,將協(xié)和與不協(xié)和、民族與現代等多重元素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以濃烈的色彩收場。
作曲家對貫穿于音響間音程的多重組合,可謂手法靈活,布局精密。作品瞬息萬變的音響,多色相融的和聲美感,體現出作曲家重色彩重直覺的藝術思維。在多重色彩的融合中,包含著多重協(xié)和與不協(xié)和元素的對立統(tǒng)一,作曲家以其敏銳的藝術直覺力,對不同“色彩度”音程的組合及其間滲透著的逐層色彩變化,都有著很好的控制力。如對協(xié)和元素的把握,樂曲以發(fā)揮純四、純五度純凈的音響特質為主旨(這在樂曲延展及首尾得到呼應),塑造了空靈寧靜的東方意境;隨著預示大小調特性的大六、小六度(增五)的滲入,形成了作品協(xié)和音響的兩種不同色彩風格內涵,構成協(xié)和音響內的一種融合。同時,增四、小七(增六)、大七、小九度(增八度)等多重不協(xié)和元素的漸漸滲透,為協(xié)和與不協(xié)和元素的最終完美融合奠定了基礎。樂曲最終選擇結束在一個連續(xù)純四度疊置的核心和弦音響上,也是具有點題式的將全曲具有寬廣的協(xié)和與不協(xié)和交融的音響色彩做了完滿的小結。
二、音響聽覺的“亮點”——“個性”音色的表達
作品“多色”融合的底層色調,為音響注入一絲現代華麗氣息;同時作曲家立足“融合”,又意在合中求“分”,合中求“色”;于“豐富”之間,呈現箏“個性”化的美感聲音。作曲家有感于箏獨特的音色特質,并注重音色內涵的多元表達,一方面結合古箏的“點狀”發(fā)音特質,塑造靈動的“點線”音色;另一方面從中國音響語境出發(fā),在縱向音響中呈現獨特的分離音效。這些個性化的音色,成為音響聽覺中的“亮點”。
1“點線”音色的靈動之美
作品契合“泉水流”的主題意境,呈現出線性衍展風格,從譜面的視覺到聽覺,整體感受的是一種線條的舒展和流動的音質之美?!包c線”音響的設計,是在線中藏點,融點于線,巧妙地將古箏所擅長的“線性”流動音響與其作為彈撥樂獨特的“點狀”音色相融合;聽覺上,既有著行云流水般的動態(tài)之勢,又有著“點”營造的簡約靈動之色。這種立體化的點狀旋律音響,可以鮮明地展現出古箏特有的傳統(tǒng)氣質,同時又不乏現代韻味美感。
作曲家對“點線”音色的精心設計,集中體現在樂曲Lento段,其中包含三個層次鋪展。
第一層次(見譜例3),在連續(xù)的分解音型貫穿中,上方依稀伴有零星的旋律因素點綴,旋律與和聲呈縱向一體化。當點狀旋律與流動的音型交織在一起時,營造出一種空靈、泉水叮咚的意境。上方看似簡單的“點狀”主題設計,卻有其獨到之處?!包c狀”旋律,采用五聲性元素,由核心音程組“純四度加大二度”構成,音調樸素而少有雕琢,其清新簡約之風,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該“點狀”旋律,采用音程化的鋪陳方式,不同于傳統(tǒng)聲樂歌唱性的表達,因此聽來曲調沒有太多情緒上的傾向;其靜態(tài)“點”的特質,加上樂間箏的“大揉弦”之音韻,依稀間有某種不可捉摸的“禪意”,蘊含一種高潔之氣。在動態(tài)的線性延展中,這種“星星點綴”般的“靈動之音”,以其獨特的靜態(tài)“美感”沁入人心。
第二層次(譜例4)呈現的音型化織體,與第一層次比,由八分音符變成了十六分音符,音響的流動感加強。六連音的琶音音型呈重復性迂回狀,似流動的泉水往復不定。聽覺上,與第一層次明顯帶有“點”狀特質的音色比,這里更多呈現的是單線游走的方式,但仔細聽來,卻又依稀可聞上方聲部隱含著的不同強弱節(jié)奏“點”的布局,音點的錯落有致、此起彼伏,為音響的律動又平添了一份意趣,有著“點”在線中游的愜意。
第三層次則是匯集了前兩個層次織體的特點,音響有了“點線”的正面匯合。
譜例7
縱向音點的對位間,上方點狀旋律,將樂曲的第一主題清新典雅的曲風完整地呈現出來。靜態(tài)的“點”寓于流動的“線”之間,聽來猶如一幅動靜相諧的美感意趣圖。
作品Lento段的三個層次鋪展,從聽覺上順應了由第一層次的“點”到第二層次的“線”,再到最終第三層次的“點線”匯合,整體以一種漸變延展的線性風格,層層鋪展貫穿。線條的“動態(tài)”游走之勢,加上“點”呈現的靜態(tài)意蘊,讓人體會著“點線”各自不同的美感特色,可謂精妙!“點線”音色,堪稱音響的“點睛之筆”,也是音響較能引起聽眾共鳴的地方。作曲家對“點線”織體立體化的書寫,沒有機械照搬鋼琴化的音響效果,而是注重結合箏本身音色的特殊美感,尤其“點”的靈動色彩,既很好地結合了箏這件彈撥樂器的發(fā)音特質,又蘊藏著豐富的單音內涵,有著“一音一世界”的靜態(tài)美蘊感。這種色彩直覺,與我們的傳統(tǒng)審美心理有了直接的對應,它直抵心靈底層。“點”的靈動,賦予了箏樂音響以特殊的美感。
2縱向音響的“分離”美感音色
在作品全局以“線性”思維為主導的簡約音響格調中,縱向音響的處理,作曲家注意避免聲部或音點對位間的密集厚重感,通過復音程或寬音程的縱向疊加效果,營造出獨特的分離美感音效。這種個性化的“分離”音色,聽起來讓人眼前一亮。
如上(譜例7),縱向聲部復音程的“音點”對位,造成高、低聲部間音區(qū)的跨度,呈現出立體化的音響“縱深”效果。這種獨特的分離音效,營造出“山谷深幽”的意境美感。
作品的部分片段結尾,多次具有標志性地以這種“空曠不協(xié)和”的音響做收束,尤其伴隨強力度音的長音感出現,似一種個性聲音的釋放,制造出“金屬般”的光色質感。
譜例8
隨著樂曲高潮迭起,縱向復音程的結合間也予以突出種種“不協(xié)和”音響元素,既增強了和聲的緊張感,也同時呈現出強烈的色彩質感。
譜例9
這里三組內含不同色彩張力的動機音型,從低音區(qū)依次模進上移至高音區(qū),伴隨橫向色彩的動蕩搖曳及同時縱向不協(xié)和的大九度的分離音色,在重音擊弦之下,音響充滿著“光影斑駁”的視覺感。
這里縱向“不協(xié)和”分離音色,塑造出一種“剛毅清亮”之色,這與作品音響橫向的線性“柔美”的音效形成了對比,聽來倒也不覺得突兀。細尋味,可感受這種“剛毅”,并非激昂外放的宣泄,而更有感其寓于柔美光環(huán)中的一份內斂與含蓄,有著“柔中寓剛”“剛柔相濟”的和諧之美。
作曲家對音響個性音色的處理,皆立足于中國的傳統(tǒng)音響根基之上,且多注重音響深層內涵的表達。無論是柔和的“點線”音色,還是“剛毅清亮”的分離音效,均呈現一種深度的音樂思維及生命情境。作曲家以中國人獨特的音色審美視角,充分挖掘屬于中國音樂“最具本質”的聲音,這些個性化的音色所呈現的深層意涵,正是音響“可感”且魅力具足的根源所在。
三、音響意境的升華—— “琴音”“雅韻”的內在美
作品書寫的是山水情懷,感悟的是人文意境,聽《林泉》猶如古曲《流水》般的“琴音雅韻”。雖說箏是民間“俗器”,但聆聽之余,分明可以感受到樂間散發(fā)出的一種純然的文人氣。作曲家將某種帶有古琴音樂文化特質的語境融入到箏樂表現中,將“箏聲”塑造出如琴樂般古樸典雅的君子之氣,那種游離在樂間與樂之外的“古雅”之風及其內在的“韻”意,成為箏樂深層的美。
1音響內部“活態(tài)”語氣的美感及其“韻”意體現
作品采用中國傳統(tǒng)琴曲常用的“散—慢—中—快—散”的結構布局。音樂呈現出漸變自由的散逸樂風;于漸進的逐層鋪展間,講究自始至終的氣韻貫通。段與段、句與句、音與音之間的自然聯(lián)結,就好似一個周而復始的“圓”,構造出“渾然合一”的自然之美,聽來酣暢淋漓,一氣呵成。
這種散體節(jié)奏,看似一種“無心苛求”,實則重在“心”的體悟,以簡樸為“雕琢”之終極。作品通過對音響“活態(tài)”語氣的把握,以一種“簡約”的筆觸,營造出“輕微淡遠”的靜態(tài)美感意境。這種“活態(tài)”的語氣,滲透在音樂的種種細節(jié)間,從曲調迂回往復的“悠游”之態(tài),到樂句欲言又止、一唱三嘆的尾音收束,到強弱漸進造成的聲音虛實效果等,這些在作曲家觀念與技法控制下的“作韻”細節(jié),著實有賴于作曲“技術”之外的“功夫”。聆聽之余,韻意深遠。
譜例10
如樂曲引子,一串直線上型的流動琶音后,長音作片刻停留,繼而旋律作上下起伏狀,同時作結于長音,伴有揉弦處理,營造出一種委婉的語氣。線性游動之間,直線映襯著曲線起伏的美感,強音的起,配合著弱音的收;加上五聲性和聲內涵以及主導性的純四、純五度的純凈色調,營造出“空靜”之感。短短一個樂句,動靜虛實皆有,盡顯“活態(tài)”之美。
在對音響“靜境”的意境追尋中,作曲家尤其注重樂句或樂段的尾聲細節(jié)處理,常以一種線性的“弱化”趨勢,營造一種聲音消逝遠去的效果,這點特別能引起聽覺的共鳴,可以產生一種“余音繞梁”的“深幽”之意。這種音線的弱化感,既巧妙地將古箏“點狀”的音瞬間予以“線化”,也同時呈現出聲音由實到虛的張力過程,造成超逸、脫出之勢。作曲家既通過某些特定的音型旋法特征來制造這種有“韻感”的聲音,也多結合古箏的揉弦及力度的漸弱收束來營造這樣的意境。如譜例3,樂句的尾聲以大二度迂回往復式的音型做漸進的收束,這樣的旋法特征似一種人為的“音腔”,猶如古琴“揉弦”之意,營造出一唱三嘆余音裊裊的感覺。繼而,在音型回旋往復之后進入尾聲的一個長音,并伴隨力度的漸弱處理,尤其多次在顫揉弦之后的隨即漸弱,造成了一種遠去的深幽之感。這種“幽韻”,給人一種蘊含深遠、無限生命的美感意境。
2箏聲“琴音”化的表達及“琴箏合一”的美感意境
聆聽《林泉》,時而“箏聲”,時而“琴韻”,作曲家巧妙地將古箏的清亮華麗之聲與古琴的古樸典雅之音融合,可謂雅俗兼得。作品的中板片段引入的第二主題,既有著古箏的傳統(tǒng)民間曲風,又蘊含琴樂的古樸色調。
譜例11
這個由民歌“繡金匾”改編而來的主題曲調,典型的傳統(tǒng)五聲性風格,與作品lento段呈現的第一主題(譜例3)的簡約典雅格調有所不同,音樂性格上略顯活潑。上方箏的逆琶音小裝飾的處理,帶出了傳統(tǒng)的箏樂民間色彩風,隨后間插性的短小節(jié)奏動機,上方純五度與下方小九度復合的寬音程效果,做下行跳進,引至中、低音區(qū),帶出了琴曲般的“空幽”意境。
作品多次發(fā)揮古箏中低音區(qū)音色效果,意在模擬出古琴的某種音響特質。
譜例12
這種回旋音型,猶如古琴的“滾拂”手法,尤其在中低音區(qū)鳴響時,產生一種“古雅”的音色。這里低音區(qū)呈現三度疊置音高關系,音響感較現代,但當被置于低音,聽覺上更容易被迂回流動的音色感取代,呈現一種古遠的意境。
此外,作品的連接段和樂句片段尾聲,音響多次采用由高音區(qū)向低音區(qū)引申的方式,這與琴曲中“音域向低音傾斜”的常用手法相似,音響意在引向“低沉”之音,以引發(fā)一種“致遠”的意境效果。
譜例13
這串音型,由高音區(qū)下行逐漸轉入音響的“最低谷”,并通過中低音區(qū)音型的反復交替,將所呈現的純四、純五度的“空”與中低音區(qū)的“沉”融匯一體,呈現出音響的“悠古”意境。作曲家注重音響間的這種高低音區(qū)的轉換,既制造出音響的跌宕起伏之感,也同時實現了箏高音區(qū)的“清亮”之色,與中低音區(qū)如“古琴”復古之音的轉接,巧妙地實現了琴箏合一的境界。
作曲家以文人雅士之心境,通過箏聲,追尋著琴樂般的“雅韻”及其內在的“貴氣”之音。對于古箏左手“潤腔行韻”的處理,多發(fā)揮“揉弦”主導音色,并有效控制著顫音的使用,以“多揉少顫”或“顫揉相融”的手法原則,獲得一種“簡靜”“雅正”之音。如(例13)尾聲的“顫揉”手法,清麗的“顫音”音色,瞬間以“揉弦”化為一種圓潤柔和的音韻效果,隨著力度起伏再作漸弱的收式,體現出“無聲之語,聲外之韻”的美感意蘊。
譜例14
作品尾聲,隨著“箏”的搖指,伴隨大量引向低音“琴音化”的刮奏聲響,派生出一幅涓涓細流匯入大海的磅礴氣勢景象?!肮~化”清亮的“顫音”音色與“柔和而低沉”的刮奏音色復合,如同“箏聲”與“琴音”的完美交融,“琴箏”化合為一體,并最終經由低音的純五度引至高音區(qū)的純四度疊置音響,將音樂停留在寧靜與不協(xié)和的核心音響中,似意味深長的感嘆,又平添了一絲升華之意。從中可感悟作曲家追尋的“天人合一、萬物渾融”的完美境界,令人回味不已!
作曲家注重音響內在美學意境的表達,樂曲平淡而會心。音響意在“聲”中求“靜”,聆聽之余,真正韻味意境皆來自于“聲外之音的余意”,讓人有著“余韻繞梁”的美感體驗。對于箏樂藝術而言,“意蘊感”的呈現尤其重要。作曲家將古箏傳統(tǒng)補韻思維拓展到音樂創(chuàng)作意識上來,對于樂曲“韻”的處理,將箏“潤腔行韻”的美感音色同時與作曲手法所營造的有“韻感”的聲音結合。尤其在“箏聲”中融入古琴“平和”“清雅”的音韻格調,賦予“箏”聲以貴氣之音,呈現音響內在的高潔氣質,使作品音響意境得到了升華。
結語
《林泉》音響的完美呈現,給我們以啟迪與思考。作品被包裹在嚴謹的西方現代作曲技術之下,看似現代而華美,實則蘊含著中國傳統(tǒng)音樂內在的精髓。音響所呈現出的兼具西方又融匯東方的感性色彩,給人以“可聽可感”的一面。作曲家立足音響本身,融現代技術與傳統(tǒng)審美思維于一體,既堅持手法上的創(chuàng)新與現代,同時也在追尋骨子里的傳統(tǒng)回歸。尤其對“音色”與“韻”的處理,更有賴于技術之外的控制,需要的是作曲家對中國“聲音”準確而直覺的表達,這有賴于作曲家自身敏銳的藝術感悟力以及對中國音樂內涵的深刻理解。作曲家致力于內心美感聲音的追尋,并以中國式的視角與理念貫穿于寫作中,對傳統(tǒng)音樂氣質的渲染與刻畫深入而細致,“音色”與“韻”也正是體現中國音樂獨特魅力與精神內核的所在,正是箏樂藝術的靈魂。作品內在“有色”“有韻感”的聲音,正是音響深層的魅力之處。作曲家立足傳統(tǒng),從“傳統(tǒng)”中發(fā)現美、創(chuàng)造美,讓音樂有了靈魂。
作品在綿延傳統(tǒng)文化底蘊的同時,讓我們對音樂多了一份靜心思考,即音由“內”而生,而非向“外”所求。隨著當今箏樂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求新求變”的背后,帶來了演奏技法的趨于復雜,如快速指序、過多的炫技;箏樂器的形制變革、弦數的增多等;尤其箏的“多弦”“多音”特質,引發(fā)創(chuàng)作者傾向于對和弦或“多聲”音響的追逐,一度造成箏樂音響“鋼琴化”“豎琴化”的“聲多韻少”現象。這種所追求的促音繁聲,看似“豐富”了音響,實則背離了中國箏樂的傳統(tǒng)審美意趣,遠離了中國音樂注重“內在”的本質。這種浮于表面而沒有生命力的“創(chuàng)新”,自然不會帶來音響聽覺美的感受。如臺灣文化學者林谷芳先生在其所著的《諦觀有情》[2]一書中所說:“箏的外表看來雖較過去‘花指繁弦’,但就藝術而言卻反而形成退化,傳承上更喪失了自家立腳處,形成了發(fā)展上的斷層。”我們只有靜心深入自己的民族傳統(tǒng),精心發(fā)掘箏樂深具特質之所在,才能塑造出箏樂深層魅力美感的聲音。
《林泉》作為一首現代箏樂作品,沒有因為技法的現代創(chuàng)新而忽視音響藝術美感的存在。作品成功的根源也正來源于音樂內部自然而然流淌的“真”與“美”。所謂“樂由心生”,聆聽《林泉》,你可以感受一份淡泊、寧靜和超然;音樂中純真、質樸、天然的美,給人以完美的藝術境界與啟示。
[參 考 文 獻]
[1][ZK(#] 王建民.從古箏的定弦談箏曲創(chuàng)新[J].中國音樂,1999(04).
[2] 林谷芳.諦觀有情——中國音樂傳世經典[M].北京:昆侖出版社,1998.
[3] 劉承華.中國音樂的神韻[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
[4] [明]徐上瀛著,徐樑編著.溪山琴況[M].北京:中華書局,2013.
[5] 劉承華.古琴表現力訣微[J].中國音樂學,2000.
[6] 陶一陌.琉璃亦闌珊——在現代古箏音樂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點滴思索[J].人民音樂,2011.
[7] 沈云芳.傳統(tǒng)意蘊與現代氣息的交匯 葉小鋼古箏獨奏曲“林泉”的分析[J].中央音樂學院學報, 2010.
[8] 童穎.葉小綱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和聲技法研究[D].中央音樂學院,2012.
(責任編輯:崔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