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報告文學《中國海軍1949-1955》時,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兩則舊聞。在塵封的史籍前,我不覺停下了翻動書頁的手,凝思。
稿酬論斤算
1950年元旦,《人民海軍》報上有一則《本報稿費的臨時規(guī)定》:
根據野政宣傳部關于稿費的臨時規(guī)定,確定《人民海軍》報稿費如下:
一、社論不論長短每篇一律按兩斤豬肉折價發(fā)給;評論、重要論文、重要經驗介紹,每千字一斤。
二、一般通訊、經驗介紹、論文,每千字十二兩。
三、新聞分三等:一等十二兩;二等八兩;三等四兩。
(注:舊制一斤十六兩)
新鮮!稿酬居然以豬肉折價?
不知新中國成立初期《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等一些中央級報刊,是否也采用此種方式支付稿酬?
為了解詳情,我打電話向當年《人民海軍》報的編輯趙文輝請教。趙老笑了:“有的,是這樣的。華東軍區(qū)海軍辦的《人民海軍》報,是1950年元旦正式創(chuàng)刊的,在正式創(chuàng)刊前還試刊了幾期。稿酬為什么要以豬肉換算呢?因為當時新中國剛剛成立,各地物價相差很大,而且用的還是舊幣,所以當時往往是以豬肉、大米、小米、布匹作為換算單位。比如,對起義的原國民黨海軍軍官,我們是保留他們的原薪的,也是以大米、小米來換算。我記得當時的校級海軍軍官,每月薪金換成小米是400來斤?!?/p>
我問:“一篇社論按兩斤豬肉折價付給,兩斤豬肉當時值多少錢呢?”
趙老想了想,說:“我當時是個排級干部,每月的津貼費是3萬元舊幣,基本上只能買買牙膏、肥皂等小零碎。如果買豬肉,大約可以買4斤吧?!?/p>
我感慨道:“寫篇社論能買兩斤豬肉,一般新聞能買半斤肉!”
“對,是這么個意思?!壁w老說。
放下電話,我仔細一想,1950年,共和國剛剛成立,國家窮,軍隊苦,可稿酬并不低啊!也是在20世紀的50年代,我們海軍創(chuàng)作室的一位作家給《人民日報》寫了篇不到3000字的散文,稿酬是108元,他用80元買了塊日本表,給老家寄去20元,剩下的買了雙皮鞋,還請同事吃了頓烤鴨。看來,知識等于財富。
收音機下連
1951年的《人民海軍》報,刊有一篇《收音機巡回下連的工作經驗》:
目前各單位的收音機只能發(fā)到團或相當于團的單位,即使加上各單位原有的收音機,仍不能達到每連一臺。因此,我們必須充分利用現(xiàn)有的收音機,采取收音機巡回下連的辦法,由團(營)的收音員攜帶收音機經常有計劃地到各連輪流組織收聽。這樣做,一架收音機就可以使廣大戰(zhàn)士都有機會聽到廣播。例如“寧?!?團只有一架收音機,但利用此種方式,使相距近百里的連隊,也能有機會聽到廣播。
某團收音員到7連去組織收聽,原定一個鐘頭,結果戰(zhàn)士們自動要求延長到兩個鐘頭。某團2連戰(zhàn)士反映:“聽次廣播比上堂政治課還好?!?/p>
一個連隊沒有一臺收音機,收聽廣播成了一種奢望,竟衍生出收音員這個特殊行當,可見當時部隊組織文化生活相當艱難。派收音員下連巡回組織收聽,既傳播中央聲音,又普及文化知識,可謂用心良苦!
那個時代,從上到下,都非常重視文化。毛澤東非常了解親手締造的這支軍隊:多數官兵出身工農,沒上過學,沒有文化。軍隊要現(xiàn)代化,必須學習火炮、雷達,學開飛機、開軍艦。1950年“八一”建軍節(jié),毛澤東以軍委主席的名義發(fā)布指示:全軍除執(zhí)行規(guī)定的作戰(zhàn)任務和生產任務外,必須在今后一個相當時期內著重學習文化,以提高文化為首要任務,使軍隊形成一個巨大的學校,組織廣大指戰(zhàn)員、戰(zhàn)斗員,尤其是文化水平低的干部參加文化學習。
初創(chuàng)時期的海軍,裝備落后,人才奇缺。那些扛步槍、打綁腿,身上還帶著戰(zhàn)場硝煙的陸軍官兵,向剛剛組建的海軍報到時,甚至還不知道海水是咸的。
1951年4月,海軍派出275名官兵赴旅順口,向蘇軍太平洋艦隊學習潛艇?!爸腊⒒椎露蓡幔俊钡谝惶谜n,蘇軍教官問學員,許多學員一臉茫然,教官聳了聳肩,“連阿基米德定律都不懂,怎么學得了潛艇?”
1952年6月1日,軍委決定在全軍開展大規(guī)模文化教育運動,動員全軍指戰(zhàn)員向文化大進軍。
據華東軍區(qū)海軍政治部文化教育辦公室統(tǒng)計,在部隊的5776名干部中,初中畢業(yè)以上625人,占11.3%;初中畢業(yè)以下5114人,占88.5%,其中高小畢業(yè)以下4096人,占70%。
《干部輪訓隊初小算數教學效果良好》《完成速成識字教學的標準與要求》《介紹廈門基地指導作業(yè)、修改作業(yè)的經驗》《怎樣組織集體評改算數作業(yè)》《領導干部如何掌握目前算數教學》……看看當年下發(fā)的文件標題,便可以感受到這項工作抓得何等緊促與細密。
海軍作家楊肇林當年是海政文工團的宣傳員,曾赴廣東萬山群島的外伶仃島、擔桿島、垃圾尾島守備部隊教戰(zhàn)士學文化。他告訴我,當年“向文化大進軍”的口號喊得很響,學文化成了部隊的首要工作,機關和直屬隊派了許多干部下連當教員。聽說機關派教員來,官兵們很高興,當地的貧苦漁民也趕來聽。有個廣東籍戰(zhàn)士叫梁雙,學會寫信后,第一封信便寫給毛澤東,信中寫道:“請毛主席到我們島上來吃我們種的菠蘿!”一個叫郭仁華的戰(zhàn)士曾苦惱地說:“我真笨,毛主席1893年出生的,到今年多大了,我就是算不出來,不會列算式,我有什么用??!”當他學會了算式,一下子算了出來,高興得跳起來喊道:“我算出來了,毛主席今年59歲!”一個內蒙古籍的老戰(zhàn)士王興業(yè)學了文化后,說:“毛主席號召學文化,這是我的第二次解放,南下作戰(zhàn)、守海島,學會了認字、寫信,給老婆寫信,有悄悄話也好說了。將來退伍了,有文化好找工作呀?!?/p>
“向文化大進軍”這個口號,在今天看來或許讓人覺得新鮮,一支準備打仗的軍隊,何以將學習文化當成首要工作?但對于當時處于文盲、半文盲的廣大指戰(zhàn)員來說,這猶如“第二次解放”,文化在改變他們的生活質量、工作質量,同時,也在提升這支軍隊的戰(zhàn)斗力。
如果說歷史是一個標桿,那么,細節(jié)就是刻度,既標示了過去,也參照了當下?;蛟S這就是歷史細節(jié)的意義。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