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決定結婚，一定要先學習《婚姻法》，特別是司法解釋（二）第24條。”2016年5月，“被負債”的福建女子王錦蘭在網(wǎng)絡上發(fā)文《婚姻有風險，離婚需謹慎》，泣血告誡所有人。

網(wǎng)絡上有“24條”受害者聯(lián)盟，微信上有“‘24條’公益群”，里面都是離婚后為曾經的伴侶背負上從天而降的巨額債務的人。

《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誕生于2003年，它規(guī)定，婚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與第三方產生利益權，由雙方共同承擔。簡單地說就是，婚姻中，如果夫妻一方舉債，將由兩人共同承擔債務。

“24條”的出臺是為了保護債務安全，然而在實施過程中，卻威脅到了婚姻安全。不少離異后的人發(fā)現(xiàn)，前配偶在婚姻存續(xù)狀態(tài)下私自舉債，而離婚后他或她不得不償還這筆壓根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巨債。不少人說：“一段婚姻毀了我前半生，一個判決又毀了我后半生?！边@些人就是俗稱的“24條”受害者。

因“24條”而產生的問題越來越多，社會反應越來越激烈，受此推動，2017年2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的補充規(guī)定》（以下簡稱《補充規(guī)定》），將兩種違法借貸行為——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串通，虛構債務，以及夫妻一方在從事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中所負債務——劃為借債人個人債務。人民法院同時下發(fā)《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及夫妻債務案件有關問題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要求實際執(zhí)行中保障被執(zhí)行人的生存權，給這些被負債的受害者們帶來了希望。

這兩個“補丁”一方面有利于遏制違法犯罪，維護“被負債”一方的權益，另一方面保障了被執(zhí)行人的生存權益，避免了夫妻一方舉債造成另一方財產被法院全部強制執(zhí)行，導致孩子無錢撫養(yǎng)、老人無法贍養(yǎng)的情況。但就具體司法實踐來說，這兩個“補丁”的作用顯然還十分有限。

審視我們的婚姻法律法規(guī)，對婚姻中弱勢一方或受侵害者的權益觀照不足。婚姻中的弱勢一方，大部分是女性，她們在職場和家庭的夾縫中求生，而《婚姻法》司法解釋（三）不保護夫妻共同財產，而是保護資產方的利益，誰有錢就利于誰，忽視了女性養(yǎng)育孩子、家務勞動的巨大貢獻與價值?！痘橐龇ā匪痉ń忉專ǘ┑?4條，卻是夫妻一方舉債，債務共擔，使得不少女性因為配偶的過失背上沉重的債務枷鎖。

從“24條”到《補充規(guī)定》和《通知》，反映出社會的發(fā)展，也映照出人性的灰色地帶。除了法律的完善，我們更呼喚個人及整個社會的誠信建設、道德建設。只有合力提升，共同努力，生活才能呈現(xiàn)我們所希望的和諧、美好。

被“24條”詛咒的女人

“婚姻太可怕了！”這是離婚后，梅朵唯一的感受。

梅朵原本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十年前，她和前夫結婚，婚后三年生下女兒。夫妻倆一個是公辦教師，一個是銀行職員，有住房，有小汽車，生活安穩(wěn)而幸福。

一切在前夫決定下海經商時發(fā)生改變。由于兩人意見不一，吵架次數(shù)越來越多并走向瀕臨離婚邊緣，為了孩子，梅朵最終沒有選擇離婚，而是與前夫到公證處公證了一份關于財產和債權債務分開的協(xié)議書。

2012年年底，因為夫妻長期沒有溝通和交流并經常吵架，梅朵與前夫分居，她帶著孩子居住在唯一一套房子里，前夫在外居住。

噩夢由此開始。分居期間，前夫陸續(xù)向親朋好友借款，并做起高利貸生意，而這一切，梅朵完全不知情。不久，前夫投資失利，為了還債，要將梅朵和女兒所住的房子拿去銀行抵債。看著紅了眼的前夫，梅朵被迫無奈在抵押貸款上簽了名，并同前夫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離婚后，梅朵以為苦難結束了，沒想到這場婚姻帶來的傷害還在其后——離婚后，前夫下落不明，找不到人的債主們紛紛找梅朵討債，梅朵這才得知，前夫在和她婚姻存續(xù)期間借了上千萬元債務。

就這樣，梅朵成了被告。法官在判決中說，根據(jù)《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規(guī)定，梅朵提交的證據(jù)不足以證明該債務屬于其前夫個人債務，不能證明他們夫妻約定分別財產制且該約定為債權人所知曉，因此，該債務應當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梅朵依法應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天降巨債，梅朵覺得一生都被葬送了?！吧锨f元的債務，每個月五千多元的工資，還要養(yǎng)女兒，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還?！彼浵脒^死，但為了年幼的女兒，她不能死。梅朵說，如今她只有一種感覺——“婚姻是件可怕的、高風險的事，一旦嫁錯了人，婚姻就能埋葬一生。這個錯誤的代價是巨大的，可能你窮盡一生都無法走出困境?！?/p>

拒絕向命運低頭

真當困境發(fā)生后，很多人會先從譴責自己開始：“為什么是我遇到了人渣？”梁珠就是這樣的。

離婚前，前夫瞞著梁珠，打著她的旗號找她身邊的朋友一筆筆地借錢，在得知前夫共欠債500萬元人間蒸發(fā)后，梁珠的第一反應是懵，接著是號啕大哭。

她一個人開著車，在小湖邊坐了整整八個小時，從朝霞滿天哭到了倦鳥歸巢。后來閨密找到她，送她回家。開了家門，母親笑著對她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可話音剛落，母親也跟著哭了起來。

梁珠的父親賣了兩套用來養(yǎng)老的房子，一家一家登門還錢。梁珠不止一次告訴父親：“借錢的時候我們不知道，也沒用錢，不要還錢。”但父親回答：“借錢的人都是因為認識我們才借錢給他（梁珠前夫）的。”

梁珠加入了微信“24條公益群”，群里都是和她同病相憐的人。在群友們的幫助與鼓勵下，梁珠慢慢有了改變現(xiàn)實的勇氣與決心。“湖南的李姐，一次次告誡大家，一定要走完所有的法律程序，千萬不要讓自己的案子就這樣‘死掉’，只要能夠撐到黎明，生活也許還能改變?！薄袄ッ鞯募靖?，被前妻負債幾百萬，租住陋室艱難度日，卻依然考過了注冊會計師證?！薄案＝ǖ耐踅?，財產已經被‘執(zhí)行’，后半生注定要背負巨額債務生活，但她在呼吁修改‘24條’的時候，甚至比一些涉訴的人還要努力?！?/p>

抱團取暖讓梁珠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除了積極應訴，應對找上門來的債主，她也成了呼吁修改“24條”的志愿者。“這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了。適用‘24條’的案子越來越多，意味著里面可能有更多的受害人?！?/p>

判出的一條生路

當拿到終審判決時，七尺男人余姚當即落下了熱淚，事后他說，真的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過去的一年對余姚來說，五味雜陳，悲喜交織。

余姚的案子很簡單，一年前，前妻提出離婚，之后兩人簽署離婚協(xié)議，對財產及債務進行了分割，余姚帶著兒子生活。但幾個月后，余姚被人告上了法庭，因為余姚的前妻在兩人婚姻存續(xù)期內負債150萬元。法院審理后，判決余姚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并即將執(zhí)行余姚的唯一住房。

此后，余姚不斷申訴。2017年年初，法院對案件啟動復查程序，卻遲遲沒有判決。法院重審合議庭的意見是“借款金額較大且未用于家庭生活，應該為夫妻一方個人債務”，可當時的庭長并不同意改判，理由還是源于《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

就在余姚敗訴在即、唯一的住房將被查封之前，2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的《補充規(guī)定》。根據(jù)這份《補充規(guī)定》，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串通、虛構債務，第三人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夫妻一方在從事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中所負債務，第三人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余姚的案子雖然不適用于這兩條新增補充條款，卻被最高人民法院同時下發(fā)的《通知》解救?！锻ㄖ诽岢觯谙嚓P案件執(zhí)行工作方面，要樹立生存權益高于債權的理念，“對夫妻共同債務的執(zhí)行涉及到夫妻雙方的工資、住房等財產權益，甚至可能損害其基本生存權益的，應當保留夫妻雙方及其所扶養(yǎng)家屬的生活必需費用。執(zhí)行夫妻名下住房時，應保障生活所必需的居住房屋，一般不得拍賣、變賣或抵債被執(zhí)行人及其所扶養(yǎng)家屬生活所必需的居住房屋”。鑒于此，余姚雖然敗訴，卻暫時保住了唯一的住房。

余姚說，一年來，每次進門后打開燈的一瞬間或出門前鎖門的一瞬間，他腦子里都會冒出自己和兒子瞬間就會流落街頭的想法?！胺孔邮俏椅ㄒ坏募耐辛?，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好好睡一個安穩(wěn)覺?！?/p>

黎明前的曙光

“被負債”的劉婷，一直慶幸自己堅持走完了整個司法程序。

離婚前，劉婷的前夫張強經營一家制衣廠，生意一度很火爆，但從2015年開始，受外部環(huán)境影響，制衣廠生意一落千丈。為了扭轉不利局面，張強頻繁出入澳門，尋找商機。然而不久劉婷就發(fā)現(xiàn)，張強去澳門的目的不是做生意而是賭博，震怒之下，2016年9月，劉婷選擇了離婚。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兩人明確約定各自債務由各自承擔，兒子跟隨劉婷生活。

然而到了年末，債主們找到了劉婷，要求她為逃跑的張強償還一千多萬元的賭債。劉婷拿出了離婚協(xié)議，但債主們表示，這筆賭債發(fā)生在她和張強的婚姻關系存續(xù)期，屬于共同債務。因為雙方無法達成協(xié)議，很快，劉婷和張強雙雙被告上了法庭。

一審判決后，劉婷敗訴，價值600多萬元的房子和兩輛轎車即將被法院查封。為了躲避債主，“被負債”的劉婷帶著年幼的兒子東躲西藏，過得心驚膽戰(zhàn)。在親朋好友和“24條公益群”群友的幫助下，劉婷決定繼續(xù)上訴。“首先，這是他賭博欠的債；第二，這錢也沒有用于夫妻生活，憑什么讓我來還？”

劉婷的堅持讓她成了2月28日發(fā)布的《補充規(guī)定》的最早受益人。在3月25日的二審判決中，劉婷最終勝訴。

但劉婷承認事后依然心有余悸。如果不是《補充規(guī)定》的發(fā)布，她“被負債”將是鐵板釘釘?shù)氖隆２贿^，她的案子在“24條公益群”反響強烈，大家都為司法取得的這點進步感到高興：“大家一起低著頭走，也許走著走著，就走出一條路來?！?/p>

專家觀點：

（周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系博士）

我國1980年頒布的《婚姻法》曾規(guī)定：“男女一方單獨所負債務，由本人償還。”但隨著社會的變化和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夫妻雙方聯(lián)手坑債權人的情況一度比較嚴重，尤其是經濟發(fā)達地區(qū)，所以2001年修訂的《婚姻法》刪除了這條規(guī)定。

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在起草《婚姻法》司法解釋（二）時，為了保護債權人的權益，避免夫妻雙方以不知情為由規(guī)避債權人，通過離婚惡意轉移財產給另一方，借以逃避債務，出臺了“24條”。

按照法律規(guī)定的內在邏輯，“24條”最終表述為，“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照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guī)定的情形除外?！庇辛恕?4條”的約束，過去十年間，“假離婚，真逃債”的現(xiàn)象基本得到遏制。

但從2013年開始，配偶的一方和債權人聯(lián)手坑配偶的另一方的情況開始出現(xiàn)，“24條”剝奪了不知情配偶一方合法權益的問題開始突出，反映的現(xiàn)象主要集中在：生產經營負債、高利貸、非法集資、非法經營、吸毒等違法犯罪行為形成所謂債權，以夫妻共同債務名義判由不知情配偶承擔，甚至部分離婚案件當事人為虛構債務、包養(yǎng)情人惡意舉債，讓不知情配偶承擔。這些問題，都是我們的誠信建設、道德建設還沒有跟上社會發(fā)展步伐的結果。

不過，現(xiàn)實中個體婚姻家庭情況千差萬別，夫妻一方“被負債”的情況也千差萬別。而新增的兩款規(guī)定，只能解決現(xiàn)實中所對應的問題，虛假債務、非法債務之外的爭執(zhí)性問題如何解決還需要深思。這既需要基層法院多些探索，更需要法律的進一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