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嵐正在分娩當中，無力還擊；腹下有三只毫無防衛(wèi)能力的狼崽，它又不能躲閃。它只能蹲在原地，聽任大白狗以極高的頻率一次次朝自己撲來。它唯一能做的是在原地調(diào)整自己的方位，用堅硬的狼頭正面承受狗牙和狗爪，不讓大白狗有機會從側(cè)面或背后襲擊。這樣，雖然狗爪在它的狼耳和狼額上劃出一道道血痕，雖然狗牙從它肩胛上叼走了好幾口狼毛，卻形不成致命傷。有兩次大白狗的沖擊速度稍慢了些，它還能在原地張開狼嘴噬咬反擊，雖然連狗毛也沒咬掉一根，卻迫使大白狗放慢了撲咬的頻率。

大白狗似乎也察覺到老是這樣從正面攻擊很難把對方置于死地，就改變了戰(zhàn)術(shù)，悶聲不響地以紫嵐為軸心繞起圈子來，想伺機跳到狼背上去撕咬。

紫嵐一眼就看穿了大白狗的計謀，針鋒相對，始終和大白狗保持一種面對面交鋒的態(tài)勢。

要是不發(fā)生突然變故，這樣僵持下去，大白狗是很難占到更多便宜的。

唉，肚子里這兩只狼崽，剛才還賴在子宮里不肯出來，在這生死攸關(guān)的節(jié)骨眼上，卻又想鉆出母體了。冤孽啊，湊什么熱鬧嘛！紫嵐剛想到這里，只覺得一陣猛烈的宮縮，一只狼崽順著產(chǎn)道慢慢滑向世界。在這生命誕生的一瞬間，紫嵐一陣昏眩，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被一層白紗遮蓋著，變得虛無縹緲。它的注意力被高度分散了，甚至忘了大白狗的存在。只是當脊背上突然落下一個沉重的物體，它的搏斗意識才猛然蘇醒。糟糕，大白狗趁它神志眩迷時繞到它的背后，撲到它的狼背上來了。要是在平常，它可以就地打兩個滾把大白狗摔下背去的，但現(xiàn)在不行，它怕一旦改變姿勢，會把狼崽窒息在產(chǎn)道里。它只能凝然不動地趴在原地，聽憑大白狗啃咬。它把四肢盡量撐開，護住腹下的三只狼崽，讓它們免遭傷害。它緊緊勾起下巴縮起脖子，不讓大白狗咬到致命的喉管。

大白狗在紫嵐的后頸窩連毛帶皮咬下了一塊狼肉。

紫嵐疼得慘叫一聲，滾燙的狼血順著耳垂滴在古河道白色的沙礫上。在疼痛和緊張的刺激下，第四只狼崽呱呱落地了。

紫嵐的肚子里還剩下最后一只狼崽了。

大白狗叼著那塊狼肉，從紫嵐的背上跳下來。也許是被饑餓所驅(qū)使，也許是想炫耀自己的野性，也許是想羞辱紫嵐并把紫嵐嚇倒，大白狗蹲在紫嵐面前，嚼咬起那塊血淋淋的狼肉。

大白狗貽誤了寶貴的戰(zhàn)機。

還沒等大白狗把狼肉吞咽進肚，紫嵐肚子里的最后一只狼崽也順利地鉆出了母體。隨著第五只狼崽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發(fā)出的第一聲尖叫，紫嵐腹部那種強烈的下墜感頓時消失，身體變得異常輕松，雖然后頸窩的傷口還滴著血，心里卻仍然產(chǎn)生一種飄飄然的快感，同時油然滋長了一種終于完成艱難的生命誕生過程的自豪感和幸福感。在這樣的精神作用下，它恢復了些力氣，終于在一片血污的沙礫上站了起來。

這時，一塊黑沉沉的烏云遮住了太陽，樹林里飛禽驚啼，走獸奔竄，透露出一種山雨欲來的凄惶，荒涼的古河道籠罩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紫嵐瞪著眼逼視著大白狗，那野性畢露的眼光明白無誤地警告對方：瞧吧，我已經(jīng)完成了整個分娩過程，我已經(jīng)站起來了，為了我心愛的寶貝們，我隨時準備與你同歸于盡！

大白狗是聰明的，它看出形勢在朝自己不利的方向逆轉(zhuǎn)。剛才惡狼在身心癱軟的分娩過程中自己尚無法置它于死地，此刻自己恐怕更難取勝了。護崽的母狼比豹子更兇殘。唉，只怪自己覺醒得太晚，動手太遲，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山雨欲來，還是趕快回到養(yǎng)鹿場舒適安逸的狗棚里去吧。想到這里，大白狗轉(zhuǎn)過身去，悻悻地退出了古河道，很快就消失在一片墨綠色的斑茅草叢中了。

狂風驟起，古河道上飛沙走石。遠處一座山峰上落下一道球狀閃電，隨著驚天動地的霹靂聲，一棵大樹被一團烈焰吞沒。剛出世的狼崽生命力很脆弱，被狂風吹得渾身戰(zhàn)栗，被雷電嚇得吱吱驚叫。紫嵐把五只狼崽護在自己的腹下，緊張地抬頭觀望天色。烏云越聚越厚，天越來越暗，看樣子，非得落一場比魔鬼還恐怖的暴雨不可。待在古河道里太危險了，這里地勢低，萬一山洪暴發(fā)，后果不堪設(shè)想。必須趕快轉(zhuǎn)移地方，最好的去處當然是它棲身的石洞。那里不怕雷電風雨，又隱蔽又安全。想到這里，它毅然站起來，用狼嘴拱，用狼爪踢，把五只狼崽統(tǒng)統(tǒng)驅(qū)趕到一塊背風的巖石下，然后用牙輕輕叼住其中一只狼崽的后頸窩。剩下的四只狼崽失去了母體的庇護，驚慌地互相擠成一團，發(fā)出絕望的尖叫。聽到狼崽這樣的叫聲，紫嵐母性的心快要破碎了。但狼是具有高度理智的動物，它曉得，空洞的慈悲和憐憫無濟于事，只有行動起來才能拯救自己和寶貝們。它狠下心腸，頂著狂風，箭也似的朝自己棲身的石洞跑去。

它一次只能叼走一只狼崽。

從古河道到它棲身的石洞，約有兩里遠。紫嵐幾乎是一口氣跑到的。把第一只狼崽送到石洞后，它來不及喘口氣，又像接力賽跑似的奔回古河道，銜起第二只狼崽。

當紫嵐第三次從棲身的石洞里躥出來時，山雨終于落下來了。這是日曲卡山麓今年第一場春雨，來勢洶洶，狂風挾帶著豆大的雨粒，像鞭子似的抽打著地面，樹枝被抽彎了，斑茅草被抽斷了，山峰也被抽變了形。紫嵐后頸窩的傷口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結(jié)痂，被暴雨一澆，又流出血來，火燒火燎般地疼。它在厚實的雨簾中穿行，好不容易趕到古河道，干涸的河床上已潴積起一洼洼雨水，剩下的兩只狼崽半只身子泡在積水中，渾身裹著一層殷紅的稀泥漿。它急忙蹚著積水奔過去，叼起一只狼崽轉(zhuǎn)移到古河道岸邊一棵白樺樹的樹根下，這里地勢較高，不會被山洪淹沒，然后將第四只狼崽銜回石洞。

古河道上還剩下最后一只狼崽了。

紫嵐雖說是身心強悍的野狼，但產(chǎn)后虛弱，又經(jīng)過近一晝夜的奔波和廝斗，已快支持不住了，四條腿軟得像棉花，幾乎是一步一個趔趄，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這時，古河道兩岸群山的溝溝壑壑，響起山洪傾瀉的隆隆聲，不一會兒，干涸的河床上出現(xiàn)一片渾濁的泥漿水，翻卷著浪花，滾動著旋渦。紫嵐望著山洪暴發(fā)的恐怖景象，暗自慶幸自己已及時把第五只狼崽轉(zhuǎn)移到了高處，不然的話……它正想著，冷不防踩到了一塊活動的卵石上，身體失去平衡，仄翻在地，從陡峭的河堤一直滑落濁浪翻滾的古河道，嗆了兩口泥漿水。狼是會泅水的陸上動物，它拼命劃動四肢，想爬上只有兩尺遠的河岸，但山洪挾帶著大量泥沙，水的浮力變得很小，身體一個勁往下沉，費了很大勁還是無法靠岸。一個浪頭撲來，撞到石岸上，又反彈回來，一下把它推到河心。它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身體就急遽地旋轉(zhuǎn)起來，群山也在旋轉(zhuǎn)，河岸也在旋轉(zhuǎn)，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糟糕，自己被卷進旋渦了。它覺得自己變得像塊鉛一樣沉，水底仿佛有一雙巨手正在無情地把它拽向地獄。它無力掙扎，大口大口的泥漿水灌進肚子，水已淹沒了它的頭頂，水面只露出兩只尖尖的狼耳。完了，它想，不但自己的末日到了，剛生下的五只狼崽也將變成五具餓殍。就在它徹底絕望時，它胡亂掙動的前肢突然鉤住一根樹枝，完全是出于一種求生的本能，它緊緊抱住樹枝不放。這是一棵被山洪沖刷下來的龍血樹，有兩圍多粗，旋渦也無法把大樹吞噬掉。紫嵐順著樹枝爬上了樹干，終于露出了水面。龍血樹被浪頭沖撞著，靠到岸上來了。

紫嵐得救了。當它登上堅硬的石岸時，它甚至已沒有力氣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感到高興，它太疲倦了，它想睡覺了。那強勁的山風，那如注的暴雨，那如雷的山洪傾瀉聲，仿佛都變成了奇妙的催眠曲。它疲乏地躺臥在冰涼的水汪汪的巖石上，立刻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世界不再有恐怖的暴風雨，不再有高深莫測的古河道，也不再有討厭透頂?shù)拇蟀坠罚腥挥X得自己正躺在嬌艷的陽光下，睡在柔軟如絲的草叢里，四只狼崽正歡蹦亂跳地吮吸它豐滿的乳房……不，不應(yīng)該是四只狼崽，它一共生下五只狼崽呀，怎么會少了一只呢？它最敏感的母性神經(jīng)被夢幻觸動了，驚醒過來。是的，還有最后一只狼崽正孤立無援地待在荒野，忍受著暴風雨的侵襲。想到這里，它睡意頓消，一骨碌爬起來，繼續(xù)趕路。

雖然白茫茫的雨簾模糊了視線，但憑著狼的靈敏的視覺，紫嵐還是老遠就看見心愛的狼崽還在白樺樹下，它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走到跟前，紫嵐發(fā)現(xiàn)狼崽的姿勢有點異常，雨水把狼崽黃褐色的體毛沖洗得干干凈凈，狼崽伸開四肢緊緊地摟抱著樹干，小小的狼嘴咬住樹皮上一個乳頭狀的樹瘤。紫嵐忍不住一陣心酸，唉，小寶貝失去了母體的庇護，把樹干當作母親的懷抱，把樹瘤當作母親的乳頭了。寶貝，你受苦了，媽媽來了。它伸出舌頭，帶著歉意去舔狼崽；它的舌尖碰到狼崽的額角，嚇了一跳，狼崽的額角滾燙滾燙，像舔在一塊火炭上。狼崽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已經(jīng)昏厥過去了。紫嵐趕緊叼起狼崽，往石洞飛奔。

暴雨越下越猛，狂烈的山風像一把把尖刀在無情地宰割著狼崽脆弱的生命，沉重的雨粒像一把把釘錘在狠命敲擊著狼崽稚嫩的軀體。

好不容易跑回了石洞。紫嵐放下銜在嘴里的最后一只狼崽，咕咚，狼崽像截木頭四腳朝天仰面栽倒在地。紫嵐的心縮緊了。它試探著舉起前爪摸摸狼崽的身體，狼崽全身冰涼冰涼，失去了生命的彈性，就像摸在一塊石頭上。

不，小寶貝沒有死，它一定是被凍僵了。紫嵐無法相信死神就這樣輕易地攫走了自己寶貝狼崽的生命。它把狼崽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里，用舌頭不停地舔著狼崽的眼皮、鼻翼和嘴唇。醒醒吧，小寶貝，睜開你明亮而又淘氣的眼睛，瞧，媽媽正守在你身邊，我們已回到石洞，這里沒有風雨，也不用害怕雷電，醒醒吧！

但紫嵐的一切努力均屬徒勞，直到半夜，第五只狼崽也沒睜開眼睛。這是一只雄性狼崽。

要不是石洞角落傳來狼崽們凄婉哀怨的叫聲，紫嵐也許就會失魂落魄地守在死去的狼崽身邊度過漫漫長夜。是活著的四只狼崽的叫聲讓它從悲痛中驚醒過來。它瞪起藍幽幽的眼睛，透過黑暗，看見四只狼崽正在石板上扭成一團。它們既在靠對方的身體取暖，又張著小嘴在互相啃咬。有一只狼崽被咬疼了，發(fā)出絕望的吱吱的怪叫。有一只狼崽蜷伏在地下，只剩下喘息的力氣了。

是的，寶貝們都餓壞了，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它們還沒有吃到過一滴奶呢。自己真愚蠢，沉湎在悲痛中不能自拔。死去的已經(jīng)死去了，重要的是要讓還活著的能活下去。它終于理智地棄下第五只狼崽，來到石洞角落。四只還活著的狼崽聞到它的氣味，都嗷嗷叫了起來。它摸摸自己的乳房，擠不出一滴奶來。它已餓了一晝夜，沒有食物充填肚子，是不可能分泌出乳汁來的。哪里去弄食物呢？冒著風險從養(yǎng)鹿場竊來的那只鹿崽在和大白狗搏斗時不知遺落在哪個山旮旯里了，也許早被山洪沖走了。雨還在下個不停，這樣的鬼天氣，又在深更半夜，所有的動物都躲藏起來了，即使冒著風雨到森林里去闖蕩，也不可能獵獲食物的。唉，要是有兩只老鼠充饑也好啊，雖然它不喜歡鼠肉那股怪味，但饑不擇食，至少也能擠出幾滴奶來，讓它渡過這個難關(guān)。遺憾的是，連老鼠都被暴風雨嚇得躲進鼠洞不出來了。等到天亮了再說吧，它想，但愿天亮后天能放晴，這樣它就可以到尕瑪爾草原去追逐巖羊了?？墒牵七@四只狼崽，都差不多餓得虛脫了，它們的生命都很脆弱，恐怕等不到天亮，就會像第五只狼崽那樣被饑寒奪走生命的。

怎么辦呢？紫嵐心急如焚，在石洞里焦躁地踱來踱去，突然，它的眼光落在第五只已經(jīng)死去的狼崽身上，這是此刻石洞內(nèi)唯一可以充饑的東西了。它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狼群中不乏同類相食的先例，在嚴寒的冬天，運氣不佳時會一連幾天獵不到食物，狼們個個餓得肚皮貼在脊梁骨上，這時，倘若有匹老狼病死，群狼就會呼嘯著撲上去，爭先恐后地把它撕成碎片吃進肚去。狼習慣于用這樣的觀念對待生與死：活著就是一匹狼，死了就是一堆肉。對死者廢物利用，拯救眾多活著的生命，也許還是一種慈悲呢。

紫嵐這樣想著，踱到死狼崽跟前，當它的牙齒觸及狼崽僵硬的沒有知覺的肉體時，它忍不住心里一陣悸動，失去了噬咬的勇氣。狼崽雖然已經(jīng)死了，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俗話說兒是娘的心頭肉，對人類而言是這樣，對狼來說亦是如此。它怎么能吃掉自己的狼兒呢？但除此而外，它又有什么辦法能挽救四只還活著的狼崽呢？感情固然重要，生存比感情更重要啊。

紫嵐在死狼崽面前猶豫了很久，終于狠下心腸，閉起眼睛，開始啃咬死去寶貝狼崽的肉體。每咬一口，它就一陣心酸。它用飛快的速度把死狼崽吞進肚去。它不愿延長這痛苦的晚餐。它的味覺器官似乎已經(jīng)麻木了，直到把整只狼崽都吃光咽進，也沒嘗出滋味來。它只覺得從嘴里到心里，都是一片苦澀。

總算是吃進了食物，過了一會兒，它的乳房開始隱隱脹痛，擠出了些乳汁，雖說分到每只狼崽口中，只是有限的幾滴，卻使奄奄一息的狼崽們奇跡般地活轉(zhuǎn)來了。

黎明時分，肆虐的山雨終于停歇了。一抹玫瑰色的朝霞透過洞口茂密的藤蘿，射進石洞。紫嵐終于舒了口氣，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在嚴酷的叢林法則的統(tǒng)轄下，生存是很不容易的。紫嵐和它的狼崽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后，總算熬過了難關(guān)。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