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彤
一
他走進(jìn)大廳,環(huán)顧四周,看看有沒有熟悉的面孔。這是一個文學(xué)交流會,平常能寫點東西的人都被邀請,有人來尋找靈感,有人來尋找機會。他渴望著,能被人認(rèn)出來,但是周圍都是年輕人,像他這個年紀(jì)的不多。他想到他的那些朋友。老李跟妻子出國玩了,今天肯定來不了。老秦?昨天想約他一起的,可電話也沒接。往里走,里面三五個人頭靠在一起,表情時而眉飛色舞,還沒有人注意到他。他想,我得趕快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走到前排,在席卡上找自己的名字,來回看了兩遍,沒有。以前這種會議,他都會被恭恭敬敬地請在第一排的位置,中間偏左,或者中間偏右。今天呢,他把目光后移,有點不甘心地掃視,終于在第三排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蹙起眉頭,在即將抬腳邁向座位的時候,還是回頭看了看,他看到第一排他常坐的位置,今天白底黑字,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他坐下,雙手搭在雙腿上,今天來得早了,前幾排都沒什么人。抬起左手腕看看表,離開始也只有十分鐘了?,F(xiàn)在人怎么都不守時,那還定時間做什么用。身邊陸續(xù)坐了些人,他看起來沒那么突出了。他想,以后這個情況我也要掐準(zhǔn)了點到,來太早,顯得太主動。
有人叫他,聽到自己的名字,他竟然有些激動。側(cè)目看過去,這個人面熟,在哪見過,是哪次交流會來著?那個人看到他臉上的遲疑,主動來解圍:“還記得我嗎,那次市作家協(xié)會的活動我們見過呀。”
他想起來了,是一家報社的編輯。跟他寒暄了一陣,不禁抱怨起來:“都快開始了,人還沒來齊呢?!?/p>
“嗨?!本庉嫴灰詾槿唬斑@您就不懂了吧,姍姍來遲者,紅人也?!?/p>
紅人?他心里的冷笑化成一股氣,“哧”的一聲從鼻腔發(fā)出,他知道紅人指的是誰,就是今天即將坐在他以前位置的那個后生,他寫的東西也配叫文學(xué)?
編輯看著前方,不知故意說給他聽,還是在自言自語:“你說怎么人家隨隨便便寫點東西,就能賣出一百萬冊呢?”
一百萬冊有多少?他心里一驚,這個數(shù)字他沒有概念,在書店他也曾擠在許多學(xué)生中間翻看過那些青年作家的書,夸張的封面,配色鮮艷,作者介紹那一欄,放置的照片都是藝術(shù)照,精致得無可挑剔。翻看內(nèi)容,圖片隔幾頁出現(xiàn)一張,占了不少篇幅。且不說文字內(nèi)容,就是字間距,這么說吧——伸出食指隨便蓋在書哪處,都蓋不住三個字。這樣的書能賣一百萬冊,他不知該說什么了。
身后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來了!”有人在喊,“余小落來了!帥死了!”他轉(zhuǎn)過頭,看見幾個人簇?fù)碇粋€年輕人向前排走來。這就是余小落了,他嘴唇緊閉,帶著墨鏡,額前的劉海都快要遮住眼睛,每走過一排,旁邊就有姑娘想去拉他的手,無奈都被助理撥拉開了。余小落坐下,交流會正式開始。
他在后面盯著余小落的后腦勺,內(nèi)心不平靜,滿腦子還是一百萬冊。
說是交流會,他算聽明白了,沒有交流,也就是主辦方想借這個偶像作家的名氣,進(jìn)行商業(yè)合作。他失望地低下頭,玩著手中的筆,多年的習(xí)慣,開會必帶本子和筆,記錄內(nèi)容,可是這樣的會,有什么可記錄的?主辦方負(fù)責(zé)人喋喋不休,大部分內(nèi)容他都沒過腦子,直到主辦方說要讓余小落當(dāng)作家協(xié)會的主席。
他坐不住了,他想到前任主席,是他的老師,那個老作家,一生寫了多少論文,創(chuàng)辦雜志,在紙媒蕭條的年代,為了維持雜志的發(fā)行,不惜自己掏錢,就是為了讓更多的年輕人接觸文學(xué),愛上文學(xué)。而他,也是在老主席手把手的教導(dǎo)下,從一無所知,慢慢走上文學(xué)的道路。想到這,他不禁站了起來,表達(dá)了自己的意見:“有待商榷?!彼f,“這個位置要名至實歸?!?/p>
周圍安靜了,前排的余小落回過頭瞪了他一眼,他的墨鏡已經(jīng)拿掉,眼中的寒光刺向他。主辦方負(fù)責(zé)人的表情僵在臉上。
他聽到身后有人議論紛紛:“他是誰?”
負(fù)責(zé)人調(diào)整好了表情,瞥一眼他桌前的席卡:“老一輩也要讓位了,不然年輕人怎么出頭嘛?!?/p>
有人起哄了:“你寫過什么呀,別添亂!”
一股氣沖向腦門,他脫口而出:“你們初中課本里的課文還有我寫的呢!”說完這個他就后悔了,他有許多比課文更好的作品,只是為了顯示出前輩身分,他找了這個壓人的方式,這個方式他自己都覺得不妥。
年輕人到底腦子快,緊接了一句:“那只能說明你的水平能教初中生!”
一陣哄笑。他覺得自己沒有再待下去的意義,就抄起桌上的東西,擠開坐在旁邊的人,拂袖而去。
二
走出會議廳,覺得空氣好多了,他點了一根煙,看著煙在手指間繚繞。他聽見身后的門打開,他趕緊向遠(yuǎn)處走去。
“老師請留步?!币粋€女聲傳來,還沒來得及回頭,聲音的主人就已經(jīng)和他并排而行,“真沒意思,我們一起走?!?/p>
他側(cè)目,看到她的長發(fā),臉上很干凈。第一感覺告訴他,她不在剛剛起哄的人群中。
她提議去吃飯,他覺得還不餓,但是還能去哪,回家也只是躲到書房,書房的門將他跟世界隔絕開,空氣混合著書架上舊書腐敗的氣味,有時在陽光下還能發(fā)酵。想到這個,他感到窒息。去坐一會兒,打發(fā)下時間。
他們走進(jìn)一家飯店的包廂,他關(guān)上門,再也不想聽見外面的嘈雜聲。這個時候他才仔細(xì)地打量起她,此刻她端著一杯水在喝。她放下水杯,說:“他們寫的東西真爛,真不知道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買賬。”
他沒說話,雖然心里認(rèn)同,但是此刻清醒下來,他不想被認(rèn)為是因為心理不平衡才生出詆毀的情緒。她又接著說:“其實我是看您寫的東西長大的。”
可能是怕被誤解,她又補充:“不是課本那些玩意,還有其他的作品?!?/p>
說完,她從包里掏出一本書,他看了一眼,這時他真相信了她的話,這本書是最不為人知的一本,但同時是自己最得意的一本。
“這是您作品當(dāng)中,我最喜歡的。”
他下顎的弧度微微揚起一些,瞇起了眼睛。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這是他得意時候最常流露的神情。他高興起來,找服務(wù)員要了一瓶白酒,一會兒工夫就喝了一大半,他們越聊越投機,一起痛斥了現(xiàn)在的文壇,還有那些所謂的偶像作家。他說到興奮之處,站了起來,一只腳踏在板凳上,拍著桌子大叫:“最好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她驚愕地看著他,他意識到自己做出了與年齡和身份不符的舉動,搔搔頭,重新坐好,問她:“你覺得我是個失敗的作家嗎?”
“不?!彼Z氣很堅定,“只要有一個讀者,你都應(yīng)該寫下去?!?/p>
“我很敬佩您?!彼终f。
他被感動了,今天一系列事情的發(fā)生,情緒大起大落,還有酒精的作用,讓他眼眶有些濕潤。這種感覺很久都沒有了,他時常盯著鏡子中自己的雙眼,看到了沙漠的痕跡。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想,等沙漠把綠洲全占領(lǐng),我流出的就不是淚了,而是沙子。他伸出手擦拭眼角,卻察覺到食指上黏稠的液體——剛剛激動拍桌子,手指被劃破滲出了血。她輕呼一聲,拿了張餐巾紙,沾去了傷口周圍的血漬,從包里掏出了一方疊得很整齊的手帕,說:“手放平?!彼桶蚜硗馊齻€手指也舒展開了,觸碰到她手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縮了下手,又慢慢放回原位。她的手雪白無瑕,像溫潤的玉,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澤,跟這造成反差的是他手背的皮膚,他的皮膚有些皺紋,皺紋下能看到青筋清晰的走向。她把手帕在手指繞了幾圈,最后打了個結(jié)。他有些清醒了,盯著因為被包扎而翹起的手指,覺得今天的自己實在是太倒霉。
“失態(tài)了,我們走吧。”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像霧一般細(xì)密的雨絲,均勻地沾在行人的頭上臉上,麻麻的。只有在汽車燈光的照射下,才能看到雨水的形狀,地上已經(jīng)被濡濕,混合著灰塵的枯葉被腳步帶起又懶洋洋地落下,這樣的雨水再也不會讓萬物生長了,人們每天開始加一件衣服把自己包裹起來。
秋天到了。
三
日子又按以前的軌跡前進(jìn),他習(xí)慣起床之后先喝一杯白開水,預(yù)防高血脂,然后去跑步。穿過樹林,穿過公園,穿過早晨忙碌的人群,汗水順著胸口流下來,沾濕他凸起的肚子前的那塊衣服。跑得差不多了,他就把速度降下來開始走,走的過程中,他會點一根煙,這個時候他不緊不慢開始觀察周圍了,差不多的店鋪,連食客都是同一撥。如果護(hù)城河邊有人釣魚,他會在旁邊看一會兒。散一根煙給他們,他們騰出握魚竿的手,接過煙,從口袋摸出打火機,跟他一起享受一根煙的時光。然后他就去買菜,他最討厭買菜,擠在喧鬧的人群里,能聞到婦女頭發(fā)里的油煙味。不擅長討價還價的他總是挑了菜就走,還有肉攤上油膩膩的刀和砧板,連老板都是油膩的。路過魚攤時則要屏住呼吸,那些魚蝦的腥氣,拐著彎兒都能鉆進(jìn)鼻孔。
獨居的生活讓他學(xué)會了做飯也學(xué)會忍受孤獨,妻子以前經(jīng)常說,沒有我你早就餓死了。妻子離開了他,他也沒餓死,他挺自豪的,除了寫作之外還有了生活技能。孤獨是一直都在,他有朋友,但是只能喝喝酒。妻子則對他嗤之以鼻,覺得他文不能測字,武不能防身,還掙不到錢。他知道,他說話,他們都不愛聽。
在椅子上蹭了一下午,什么都沒寫出來,他惶恐自己這口老井,怕是要枯竭了。茶喝了好幾杯,亂翻著書。他發(fā)現(xiàn)五十歲之后,再也不能完整地閱讀一本書,他挺煩躁,站在書架前,他想到了她,那個交流會上遇到的姑娘。不知怎么,這個深秋的夜晚讓他莫名的傷感,特別想找個人說說話。他拿著手機找出她的號碼,猶豫著要不要撥出去。上次的見面真尷尬,不過要把手帕還給她吧,想到這兒,他按下了撥號鍵。
提示音響了好久,在他差點掛掉的時候接通了。
“誰呀?”
他頓了下:“是我?!?/p>
沒了聲音,等了一會兒,他問:“還記得我嗎?”
那邊“哇”地哭出來,她啞著嗓子:“我喝多了?!?/p>
他拿著電話出了門,趕到她在的地方,看到她趴在一個酒吧的桌子上。他搖著她的肩膀,脖子似乎不能承受腦袋的重量,她撐著抬起頭,又落下去,他扳過她的臉,看著她蒙眬的眼睛:“你還好嗎?”
這件事,后來她說回憶不起來了,只記得他的眼神,讓她很有安全感。
醉成這樣,地址是問不到了,就把她帶回自己家里。她在床上睡著,他就坐著,打量自己的屋子,真是太亂了。于是動手整理,他想到自己還沒有徹底地打掃過房子的衛(wèi)生,一個人生活,得過且過唄。不知不覺天快亮了,她哼哼起來,他側(cè)耳聽了下,是要喝水。他端來水,扶起她喝了下去,然后她就醒了。她坐起來,打量著房間:“想不到這么整潔,比我家好多了?!?/p>
他害羞得笑了,沒好意思說是剛剛才整理的。他問她餓不餓,她歪著頭想了想:“真的挺餓的?!?/p>
于是給她做粥,他邊做邊說,醉酒傷胃,喝點粥最好了。他說話的時候,她就靠在廚房的門旁邊看他,帶著微笑。酒還沒有完全醒,眼神還是迷糊的。她用勺子舀著碗的邊緣一圈一圈慢慢地吃,他坐在對面看著她,她說她是第一次吃到男人給她做的飯。
吃完之后,她說還想睡一會兒,他就繼續(xù)坐在椅子上。她拍拍身邊的空床:“一晚上沒睡,困了吧?!?/p>
他猶豫了下,的確困了,忙了一晚上。于是他筆挺地躺下,眼睛望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她說手冷,他就拉過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她順勢鉆到了他懷里,他聞到了她頭發(fā)的味道,一點點的香味夾雜了些酒精的氣味,但是很好聞。她抬起頭看著他,親吻了他的嘴唇。
他瞪大了眼睛,一道閃電從腦中劈過,燒得口干舌燥,移開跟她對視的目光,卻無處安放。他推著她的肩膀,好像這樣就能將他倆分開,過了一會兒,他僵持的手有些緩和,他看到她的眼睛,眼神簡單毫不做作,這種率真和大方讓他的害臊顯得有些過激。他拉起她的手,重新放在肚子上,她也就自然地靠在他肩膀,踏實地睡著了。
四
第二天剛送走她,他就展開了漫長的思念,想她絲綢一般的皮膚,還有冰涼的手。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書始終沒有翻過一頁。站在窗前抽煙的時候,冷風(fēng)吹進(jìn)來,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注意到雖然溫度低但是陽光很好,照在路邊的樹上,樹葉那么綠,城市四季的界限已經(jīng)不分明了。她的手會不會冷?還有暗光里的那個親吻,一想到就有些怦然心動,他真實地感受到了心跳,但是這個親吻,卻像是吃人參果的八戒,囫圇著,一點兒沒有品嘗到味道。傍晚,站起來掄了幾圈胳膊,他自嘲,作品沒寫出,毛病卻出來了——肩膀隱隱作痛。燒了開水,泡方便面。他拿著筷子盯著方便面發(fā)呆,這個時候,傳來了敲門聲。回頭望向門,他預(yù)感自己一天的思念終于要走到盡頭。打開門,果然是她,笑盈盈地倚在門邊??吹剿呐菝妫?zé)問他:“就吃這呀?”然后她抖抖手中的塑料袋,“我買了菜,你做吧。”
他精神抖擻忙活起來,她也沒閑著,站在旁邊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一會兒,幾個菜上桌,他們面對面坐著,她拿起筷子準(zhǔn)備搛菜的時候,對他一笑,讓他油然生出成就感。飯后她來洗碗,他也沒閑著,在旁邊打下手,他覺得這樣跟另一個人平和相處的情景好久都沒有存在過了,這樣的溫情也很久沒有體會過了。
“真像戀愛?!彼蝗婚_口。
他臉紅了,他也是這么想的。
她倒了他茶杯里的濃茶,灌進(jìn)白開水:“晚上就不要喝茶了,對睡眠不好?!?/p>
他解釋說,即使是不喝濃茶,睡眠也不行。
“畢竟到了這個年紀(jì),覺少?!?/p>
她把頭枕在他的腿上,像一只溫順的小獸。他梳理她的頭發(fā),摸到發(fā)梢的時候用食指繞著圈。他們相互了解的方式是說彼此的故事。他的故事從他失敗的婚姻說起,他說跟前妻的結(jié)合根本就不是因為感情,她不愛他,她在一次失戀之后跟他相識,然后就結(jié)婚了。他懷疑,他只是填補她心理空缺的工具。
“我寫的東西她從沒讀過,她不感興趣,對我也是。”他看上去有些落寞?;楹鬅o休止的爭吵耗盡了他的耐心和青春,還有自信。
“我的實際年齡比看上去小?!彼X得自己這句話像是在狡辯,他承認(rèn),在這依偎的時光里,他希望自己變得年輕,跟她看上去更相配。突然他神采飛揚起來,他談到了他的孩子,出生時就這么長,他伸出胳膊比畫著:這么長,如同一只小貓。然后一天天地長大,像個奇跡。拉著她小面團(tuán)一樣軟和的手,是他記憶中閃光的時刻,不過后來被她媽帶到外地去啦。他嘆了口氣:“在上海,我還有個女兒?!?/p>
“說說你吧?!?/p>
她的故事就輕松了許多,基本都是圍繞同學(xué)和朋友。最大的煩惱就是工作不順心,她想換掉現(xiàn)在這個讓她打不起精神的工作,她戀戀不忘的是文學(xué)夢,但是這條路讓人望而生畏,她沒有勇氣邁出第一步。
他引導(dǎo)她,可以嘗試先寫點兒東西,一點一點得到認(rèn)可,慢慢就能上路了。
她說她也經(jīng)常寫,也投過雜志社,都是杳無音訊,慢慢沒了熱情。她說,可能上帝就沒給我吃這碗飯的天分吧??吹剿氖?,他有些心疼,問她有寫的作品嗎,他來拜讀一下。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來,拿出手機噼里啪啦地找了一通。是首詩——
北極星剛落穩(wěn)
一起上路
夜剛降臨帶來的安全感
像膝上毯
在幽閉的空間喝酒
在風(fēng)中抽煙
在最黑暗的時刻
相視而笑
眼如明燈
最后各自回家
天剛破曉
他讀完,覺得雖然有點稚嫩,但還是有模有樣。他抬起眼看她,她在摳著指甲,緊張的表現(xiàn)?!安诲e呀,”他先對她肯定,“現(xiàn)代詩歌呀,都是一種表達(dá)自己的途徑,但是這種類型,喜歡的人就很喜歡,不喜歡的是不能識珠的,你有潛力?!?/p>
“真的嗎?”她瞪大眼睛望著他。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真的,一定繼續(xù)寫下去?!?/p>
她高興起來,又躺回在他的腿上,他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不一會兒她均勻的呼吸聲響起,他觀察她安穩(wěn)的睡相,真可愛呀。
五
周末變成了他最期待的時候,她會來陪他。他們一起出門買菜,她挽著他的胳膊。剛開始他有些不自在,總想掙脫,但是漸漸也欣然接受。他發(fā)現(xiàn)有她在旁邊,逛菜市也不再是個苦差事了,她總能從市場上蔬菜種類的變化中看出季節(jié)的變化。他看著她蹲在魚攤前面看著魚在水里游,心里覺得好笑,真是個小孩子。他做飯的技藝也越來越高超,以前自己填飽肚子就可以了,現(xiàn)在卻琢磨著給她換著花樣做菜,胃口真小,一頓飯就吃一點兒,怪不得那么瘦。他嘮叨著,像個老父親。
一個人的時候,他坐在桌邊陷入思考。之前的自己像是隱蔽在森林里一汪失去源頭的池塘,周圍只有枯葉,日升日落也沒有意義,而她像一注清泉,沖散這死寂。按照她的建議,他改變了生活習(xí)慣之后,暫時堵塞的寫作之思路也恢復(fù)了暢通。在一個暖和的下午,鄭重地在新作品的最后打上了句號。作為新作品的第一個讀者,她翻動著手稿,不時地用手撣去紙上殘留的煙灰。
“寫作的時候一定抽了不少煙吧?”
的確,他看著落下的煙灰,明白這也是自己思考的灰燼。但是絞盡腦汁是值得的,他對新作品很滿意。許久沒有會朋友了,他打電話約了幾個老友,正好跟他們分享自己的新作。
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胡子刮了,襯衫的領(lǐng)子也很服帖,他就滿意地出門了。到達(dá)了約定的酒店,他蹺著二郎腿,饒有興趣地觀察包廂的裝修,服務(wù)員進(jìn)來給他倒了一杯茶,他微笑致謝。朋友們陸續(xù)都來了,不約而同,他們第一句話都是“最近太忙了”。然后像述職一般,“報告”自己具體在忙什么。輪到自己了,他從文件袋里拿出新寫的稿子,這就是他最近的成果。旁邊的人接過這整整齊齊的一疊紙,潦草地翻了翻,又遞給下一個人。傳給了老秦,老秦把稿子捏在手里,嘆了口氣,像是在責(zé)備他不懂事:“還是死腦筋?!比缓罄锨亻_始說自己的經(jīng)商歷程,原來他轉(zhuǎn)行去做書畫生意了,“現(xiàn)在的人哪,流行附庸風(fēng)雅,家里要掛個墨寶,顯得有文化。哪有那么多真品,不過他們也不懂。”他向大伙擠擠眼,“這個利潤挺可觀。”接著老秦挺直了身子,認(rèn)真起來,“這年頭,跟別人介紹自己是作家,都抬不起頭?,F(xiàn)在還有人看書嗎?”
他看著老秦慷慨激昂地說話,稿子在他手上忽上忽下,最終這只手把稿子放到了一邊,而這只手的主人始終沒有看稿子一眼。他看到老秦把臉轉(zhuǎn)向自己:“別再守著你的筆桿了?!?/p>
有些尷尬,他還沒想好怎么回應(yīng),老李接過話開始打圓場。老李說他現(xiàn)在最大的愛好,就是跟老伴一起游山玩水:“我現(xiàn)在是不想累了,不寫東西之后,覺得自己都年輕了?!闭f起今年去的好幾個國家,他眉飛色舞神采奕奕。
有人打斷他:“那個雜志你還負(fù)責(zé)主編嗎?”
笑容在老李臉上消失了:“雜志呀?去年就????!?
“喝酒喝酒?!辈恢l說了一句。
冷卻的氣氛再次被點燃,這個話題就這樣被巧妙地躲避了過去。他保持著冷靜,看大家觥籌交錯,老秦和老李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了皺紋,發(fā)際線也退了后,但是沒能阻擋他回憶。他迅速地走上時間的長廊,長廊上有許多扇門,推開二十五歲的那扇,他看到三個青年:自己,小秦,小李。他們坐在街邊的大排檔,穿著深藍(lán)的中山裝,胸前的口袋都別著一支鋼筆。小秦端起酒杯,他當(dāng)時的聲音是清澈的:“慶祝我們主辦的文學(xué)刊物第一期發(fā)行!”“我們要為文學(xué)事業(yè)奮斗終生!”三個青年在桌前站起來,碰了杯,風(fēng)將他們的頭發(fā)吹亂,風(fēng)將桌上的一次性桌布吹起,風(fēng)將他們眼中的淚水吹了下來。
他看著眼前搖搖晃晃的老秦,還不停地往杯中倒酒,跟別人勾搭著肩,拿著酒杯的右手在抖,終于在拉扯中,一杯酒全灑了出來,灑到了他已經(jīng)亂掉的手稿上。
六
紙上被酒潑到的痕跡很刺眼,恍惚間,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塊凈土上堅持多久。在路上他暗暗下了決心,他們的理想之路,現(xiàn)在只有自己能走下去了。還要壯大文學(xué)的隊伍,這條路,不能亡。
一想到同樣熱愛文學(xué)的她,他憂愁的眉頭舒展了,露出溫柔的神色,但是又慌了神。他有些不能心安理得地對待他們的關(guān)系,雖說這個關(guān)系沒有對任何人有虧欠,但是,他想,因為年紀(jì)的緣故,自己也很難有勇氣做出越過雷池的事情了。她的年輕活力讓他喜愛,現(xiàn)在卻變成了他的腳鐐,“誰人知我蓮的心事,無緣的你呀,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遲”。想到這他有些傷感。如果能有一個跟她年紀(jì)差不多的人,即使有些毛糙有些幼稚,但他們能在生活的沖突中共同成長,對于她會不會更好?把她拱手相讓的想法令他嚇了一跳,他站起來按按胸口,仿佛心都要飛出去,真舍不得。他安慰自己,何必做一個高風(fēng)亮節(jié)不通人情的賢者,只要她愿意,我能做的就是配合和寵溺。是的,只要她愿意。
有些釋然了,他就輕松地躺下,放心地開始回憶她——她背對著他,放松的頎長脖子,在枕頭上留下凹痕,曲線優(yōu)美,連接著肩膀的三角區(qū)最為微妙,仿佛被米開朗琪羅精心雕琢。他慢慢靠近欣賞,鼻尖都快要貼到了,但是仿佛有團(tuán)霧氣彌漫在周圍,始終看不清。他想靠上去,最后卻搖搖頭,塞林格的話回蕩在他的腦海:愛是想要觸碰又收回手。
他紛亂的思緒在見到她時歸于平靜,他們聊天,或者一起看書,或者一起寫作。她把寫好的文章給他看的時候總是有點局促,擔(dān)心他不認(rèn)可。但是他總是若有所思地點頭:“不錯?!?/p>
她會出現(xiàn)煩躁的情緒,說他在敷衍她,說不錯,但是投稿總是石沉大海。
他想,的確是不錯,她只是缺一個機會。
他去了趟編輯部,老朋友對他的到來有些驚訝。得知他的來意之后更驚訝了,他從來沒有為了刊登作品而上門過。跟他打了這么多年的交道,他一直是無所謂的超然態(tài)度。但是這次他卻跟老朋友說:“一定要幫這個忙?!?/p>
拿到樣刊那天,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字印刷在雜志上,別提多興奮,雙手鉤住他的脖子轉(zhuǎn)了好幾圈。晚飯的時候,他提出喝一點酒慶祝。斟滿酒之后他舉起酒杯,玻璃杯折射出她眼中醉人的詩意,看到她臉上的紅,他想起什么,從身后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朵花:“這是我第一次送別人玫瑰?!泵倒澹克甑匦Τ鰜恚骸斑@是薔薇。不過我喜歡薔薇?!彼艿酱策叞胩桑{(diào)皮地擺出電影里的姿勢——咬著薔薇的枝,說看我像不像卡門。他拿下被她叼著的花,別在了她的頭發(fā)上。她嗔怪:“這陳舊的浪漫方式,真土。”看著她被花映襯下更緋紅的面頰,他欠起身子,輕輕地吻了一下。
她說:“你親吻的樣子像一個圣人……”他來不及去思考這是不是一句責(zé)備,他不想浪費這美妙的夜晚和她動人的臉龐,他們感受著彼此的溫度,無限纏綿。如果說愛情沒有什么其他更有用的用途,那么最大的作用就是看清自己。
等溫度漸漸褪去,他們并排躺著,他有些憂心忡忡,擔(dān)心自己表現(xiàn)得不完美,他扭過頭問她:“現(xiàn)在我還像個圣人嗎?”
她咧著嘴角,撫摸他的頭發(fā):“今天真開心?!?/p>
他說:“我比你還高興,今天是雙喜臨門哪?!彼D了下,又說,“我的女兒要結(jié)婚了?!?/p>
“上海呀,”她說,“我也想去看看。”
他不是沒想過帶她一起去,跟她一起,路上的時間就不會無聊,而且,她在身邊是他最快樂的事情。但是他又考慮到,如果帶她一起,邀請她去參加婚宴嗎?不邀請的話,有點說不過去;邀請吧,那么多親戚朋友盯著,該如何解釋,不方便。
想來想去,他還是決定自己一個人去。
離別也就一個禮拜,她就很想他了?;貋淼漠?dāng)晚就迫不及待來看他,原本以為能得到開心的回應(yīng),可迎接她的是無休止的沉默和一地的煙頭。
在反復(fù)追問下,他說了,原來婚禮上有個交接儀式——由父親陪伴新娘入場,閃耀的鎂光燈下,被親友羨慕的目光包圍,對面的新郎,是即將接替自己陪伴女兒一生道路的人,看著自己的眼光是恭敬而帶有一絲畏懼,在這入場的短短一段道路,做父親的都把與女兒從小到大的記憶快速過一遍,鄭重地將她的手交給新郎,心里充滿祝福又不舍。雖然只是個儀式,卻是所有父親一生中最自豪的時刻。但是他的這個夢破碎了,擔(dān)任這個重要角色的,是女兒的繼父。
他終于沒憋住,流下眼淚:“我可是她親生父親。而我現(xiàn)在,就是個賓客。”
她也流淚了,他的頭靠著她的胸口,他哭了出來,肩膀因為抽泣抖動著,像個孩子。她知道,現(xiàn)在安慰是無濟(jì)于事的,他心里的遺憾和難過,需要個出口。他們依偎著,沒有言語,外面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夠吵,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情緒穩(wěn)定了,垂著頭,有些賭氣:“人生的所有關(guān)系中,我都是失敗的?!?/p>
她搖搖頭,雙手捧起他的臉,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至少跟我的關(guān)系中,不是。”
他慚愧地低下頭:“我太膽怯,我甚至不敢?guī)闳ッ鎸λ麄??!?/p>
她笑起來:“最近我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哪?!比缓笏粲兴嫉卣f,“我在準(zhǔn)備考試呢。”
七
“失去”了女兒之后,他把這份父愛轉(zhuǎn)嫁到她身上,養(yǎng)成了每天睡前跟她通話的習(xí)慣,傾聽她工作中的不順心,在她創(chuàng)作遇到瓶頸的時候出謀劃策,更多的是絮叨她的生活,總擔(dān)心她吃不好穿不暖。白天上班她不方便接電話,為此,他還學(xué)會了發(fā)短信。一下一下地摁著手機鍵,選中字,組成詞,連成句,發(fā)送出去。有時聊著聊著沒信了,他就把手機放在手邊靜靜地等,等她忙好空閑下來回復(fù)他。他覺察到她越來越忙,除了工作,她還上了一個英語培訓(xùn)班,下班之后馬不停蹄再去上課,下課后已經(jīng)不早了,她回家洗漱后,已經(jīng)很疲憊,他就不好意思打太久的電話,想節(jié)約出時間讓她能多睡一會兒。周末的相聚,她說的最多的一個字就是“累”。他望著她,滿眼的憐惜,有時他們躺著,聊著聊著她就睡著了。他就輕手輕腳幫她掖好被子,在她額頭上一吻。
一天他接到她的電話,電話那頭欣喜的語氣炸得他腦子發(fā)蒙,好不容易弄明白,出版社將他的新作品送到一個文學(xué)獎的組委會,獲獎了。她抑制不住地興奮:“我說你要堅持寫下去吧。”
他倒是很平靜,對于得獎后的生活,沒有想太多。那些商人卻按捺不住,家里往日的寧靜被打破,邀請他出席活動的電話一個接一個。他都回絕了。還有人不知從哪兒得到了他的地址,直接上門拜訪。
這天,他打開門,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一見他就直呼老前輩。他諂媚的樣子讓他覺得熟悉,在腦中搜索了后才想起,是之前那個交流會的負(fù)責(zé)人。負(fù)責(zé)人這會兒倒是很謙虛,在極盡語言夸贊了他的作品之后,又說:“老前輩不能退位,還是需要您?!?/p>
回想到之前的事情,他覺得好笑。他打趣地反問:“那個年輕人呢,余小落,商業(yè)價值比我強多了。”
“嗨,”負(fù)責(zé)人臉上輕蔑的表情又回來,“他就靠炒作,哪有真材實料?!?/p>
“您看這樣,文學(xué)獎有十幾萬的獎金,我們一起合作辦個頒獎活動怎么樣?”
他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我就不去了,獎金代我捐給協(xié)會吧。”
負(fù)責(zé)人一走,他趕緊給她打電話,一起嘲笑了這個“順應(yīng)時代”的人。她對他的做法感到欽佩,得到她的夸贊,他覺得這才是他獲獎的意義。
“真解氣?!彼f。
他抿抿嘴:“周末來給你做好吃的?!?/p>
那邊沒了聲音,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好?!?/p>
八
這個周末她照例過來,他一大早就在廚房忙活,她坐在椅子上盯著他忙碌的背影,心事重重。飯做好了,她說不餓,想先睡一會兒。他也陪她睡,過一會兒她開始撒嬌,你幫我脫衣服嘛。他就幫她把外套脫了,掛好,然后毛衣脫了,疊起來。然后他們靠在一起無限歡愉。今天她興致不錯,一次之后又嚷嚷著要第二次,他就說要休整一下。她佯裝生氣,噘著嘴:不嘛,現(xiàn)在就要。那就來吧,他心疼她。后來他們都滿足了,就并排躺著。過了一會兒,他以為她睡著了,轉(zhuǎn)過頭看她,她睜著眼睛看著墻角發(fā)呆呢。
她想到了什么,坐起來從包里翻出幾張紙。是這樣的,她說,前段時間我不是在考試嗎,被兩所大學(xué)的碩士點錄取了,一個是美國的,一流學(xué)校。然后她又翻出另外一張紙,還有一個是英國的,雖然是二流學(xué)校,但是有獎學(xué)金。
他接過紙,都是英語書寫的,他看不懂,只能看到信的開頭都是她名字的拼音,在信的結(jié)尾,有大學(xué)的紅色蓋章。他反復(fù)看,比較著,最后說:“還是英國大學(xué)吧,英國近?!?/p>
過了一會兒,他想想又說:“而且有獎學(xué)金,生活也充裕些?!?/p>
她摟著他的脖子:“跟我想的一樣,我也是想選英國的學(xué)校。”
然后她說:“下個月就走了?!?/p>
他們又相顧無言地躺著,過了一會兒,他說:“餓了嗎,把菜熱熱,吃飯吧?!比缓笞谧狼?,他給她倒了一杯酒,“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受洋鬼子氣?!彼蛄艘恍】?,看著他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又倒?jié)M一杯,“干了吧,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p>
她“哇”的一聲哭了,眼淚流到了嘴里。他越過桌子手忙腳亂幫她抹去眼淚:“哭什么,傻孩子,高興才是呀。”她看著他笑嘻嘻的臉,哭得停不下來。
吃完飯,還是她洗碗,不要他幫忙。他就站在旁邊,看她把碗盤子一個一個擦干,再一個一個擺好。準(zhǔn)備走了,他幫她拉好外套的拉鏈,拍拍上面的浮灰,整理好圍巾,在她臨出門的那一刻,他想到還從未送她到樓底下過,于是他們一起下樓。冬日的夜晚有些寒冷,她挽著他的胳膊,他們縮在一塊兒。他把她送上了出租車,還不忘叮囑,到家回個信息呀。
他站著目送出租車遠(yuǎn)去,有東西落在他臉上,抬頭看看,路燈淚汪汪地推開光圈,下雪了。他想散會兒步,就在雪里走著。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來,他懶得抬手去擦,任憑雪在頭上臉上化掉,走到十字街口,他站住了,路上川流不息,他卻失去了方向。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