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聰
月香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跌進一條大渠里,慌亂地朝渠沿上抓。渠沿光滑,啥也沒抓住,被水沖出老遠,急得大聲喊救命。
月香摸索著拉亮了燈,兩手撐著坐起來。胸口堵得慌,半天喘不過來氣,像是千斤的磨盤壓在身上。全身都是汗,汗水濕了頭發(fā),從發(fā)梢滴下來,冰涼地滴在脊背上。
撐坐著迷瞪了一陣,睜開眼看見一片亮白,恰似夢里白花花的水浪,刺得眼睛生疼,血一下子又往上涌。抬手遮住眉眶,炕那頭的三生還在熟睡,輕微的鼾聲仿佛黑夜里輕柔的微風,輕輕撫慰著她的不安??恢虚g的小羲月安靜地睡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小手捏著的一袋干脆面掉在一邊,被褥上撒了不少碎屑。月香俯下身子,輕吻孩子的額頭,心里頭說我的寶兒,做了啥好夢了,笑得可香甜呢。
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看,才三點過一些,醒得早了。
已然沒有睡意。月香思謀著剛才的那個夢,咋就突然做了這么個夢呢,從家鄉(xiāng)出來快三十年了,咋就夢見了村上的那條大渠?那條渠,月香記憶尤深,還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全村人集體挖的大渠。挖渠的時候,爹娘拿塊破鋪襯鋪在王家莊子的夯墻底下,安頓她老實坐在那里,不許和娃們一起來工地上玩??喔傻牡锍蚩粘沁吤橐谎?,就能看見她乖乖地坐著自己耍。稍微大一些的時候,那條大渠就是她和娃們玩耍最好的去處,心靈手巧的伙伴們割了渠沿的柳條編個籃子,丟在水渠里撈泥鰍。那時候渠里的泥鰍可多,只要丟了籃子下去就沒有空的時候,拎回家去清水煮了,蘸點醋吃爽嫩滑口,是記憶中最美的吃食。也出過意外,有一次不小心被娃們擠進了渠里,要不是上工的大人們跑得快,差點就沒救回來。后來再也沒有上過大渠,娘的眼淚和爹的巴掌是一輩子都抹不去的記憶。真的怪,今天咋就夢著那條大渠了,咋還想起了爹娘。莫非,前個禮拜給爹娘燒的紙錢沒有收到?不應該呀,清明節(jié)去岔路口燒紙的時候明明喊得應應的,女子不燒啞紙,每回燒紙都把難腸哭斷了才回家。
給羲月掖掖被子,月香輕輕地穿上衣裳下炕,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是驚醒了三生。
幾點了,我咋睡過頭了?三生支撐起身子,隔著羲月取過手機。才三點多,你咋起這么早?
月香扭頭望他一眼,你把你的睡,我起來把飯做好。
三生撓撓頭發(fā),天還早呢,你再睡一陣吧,飯我中午回來做。
睡夢中的小羲月突然叫一聲奶奶,小嘴兒咂巴兩下又沉沉睡去。月香俯身輕輕拍撫羲月,朝三生瞪一眼,壓低聲音說,你小點聲,把娃驚嚇了。
三生望著月香拍哄孫女,取過她的衣裳給披在背上。月香朝三生輕輕笑笑,天還早呢,你睡下看著娃娃,我做飯去。
三生睜大眼睛望著屋頂?shù)臒襞莩錾?。頂棚上原本是一套精致的燈光組合,卻成了擺設,從那里引出一根電線在空中吊個節(jié)能燈泡,光不是很亮,不甚刺眼。飯香味從那屋飄了進來,深邃的夜里,米飯的清香分外誘人。三生還聽到欻拉一聲響,然后空氣中立刻彌漫著濃郁的芳香。不用看也知道,月香一定是開水焯了沙蔥,現(xiàn)燒香油熗了油花。
月香拎著暖壺進來。飯煮好了,我多做了些,你天亮起來照看著讓娃娃吃好,早上別讓娃再吃方便面了。今天禮拜六,羲月不上學,早上讓娃把作業(yè)寫完,你去市場上把剩下的那幾斤沙蔥賣掉。多放了一夜,有些都爛了,你把爛的撿出來,不管價高價低今天早晨全都處理掉。
三生坐起來,拄著拐杖下地。
這么早起來干啥呢,天亮還早得很。月香從床底取出一個塑料盆,就在屋里尿吧,不要著涼了。
我出去看看,昨晚我看著天氣不對勁,是不是要下雨。
月香扶著三生走到院子里。
天上多云,一團團或暗或明的云朵快速地流動,一鉤彎月在云縫里露出笑臉兒。
天上鉤鉤云,地上雨淋淋,今天別去了,肯定下雨。
你看東邊亮堂堂的哪來的雨,清明才下的雨,才七八天的工夫,沙漠里哪來那么多的雨,你放心吧。月香說著,扶三生進屋。
低頭親親羲月的額頭,月香拉滅燈,挎著籃子出門。
天還黑得很,巷子深,街上的路燈照不進來,小巷里沒有一絲亮色。月香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巷子盡頭的西邊是一條公路。起得早了,公路上不見車輛。夜路有些長,月香身上出了一身汗。前頭的岔路口是公路與小鎮(zhèn)那條唯一的街道的交會口,無論過路還是鎮(zhèn)子里的車輛出行必須經(jīng)過這里。月香有些興奮,起得早有起得早的好處,岔路口一個人也沒有,這樣就沒有人和她搶著搭車。
月香挎著籃子朝那邊眺望,閃閃爍爍的街燈仿若一條流淌的大渠,把小鎮(zhèn)一分為二。街道上沒有行人,也聽不到狗吠。他們睡得多么安逸呀。黑夜里,月香的嘴角漾起一絲笑意,安逸的日子她也向往,但并不羨慕,誰有誰的生活,戀床的人也體會不到黎明的清靜和安寧。清風微撫,衣衫貼在身上有些冰涼,卻也讓人更加的清醒。
東邊顯出一絲亮色的時候,小鎮(zhèn)終于有了一些聲氣。那邊突然傳來一聲馬達的轟鳴,極有穿透力,一下子驚醒了熟睡的小鎮(zhèn),月香甚至聽到了幾聲狗子朦朧的抗議。
鎮(zhèn)子不大,養(yǎng)車的人家不少,東邊那座工廠的生產(chǎn)運銷全靠汽車運輸。奇怪,今天工廠居然也這么安靜,咋就沒了往日燈火通明的喧囂?月香不由得朝那邊多看了幾眼。
趕活兒的司機們從不偷懶,時候一到,不約而同地起來發(fā)動車子,如此,整個小鎮(zhèn)立刻沸騰起來。
一輛,兩輛……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從月香身邊駛過。月香微笑著一一招手。司機們對她視若無睹,過了岔路口一腳油門放開了遠去。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月香數(shù)得很清楚,從她走到這里開始,一共出去了二十三輛車,沒有一輛停下來。月香并不氣惱,依舊微笑著朝駛來的汽車招手。微笑是月香唯一能表達喜悅的表情,求著人家就不能吝嗇自己的笑容。
天亮了,月香依舊站在岔路口朝街道和公路上眺望。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駛過多少車輛,無一例外的是他們?nèi)紱]有停。有車過來月香依然微笑著招手,卻無法掩飾眼里的焦灼。
天并不是很亮,夜空中的鉤鉤云匯聚在一起,陰不陰晴不晴的。真的要下雨嗎?月香不免有些猶豫。
就在月香抬頭看天氣的時候,一聲尖銳的喇叭聲驚嚇了她,一輛轎車悄沒聲息地停在身邊。月香大喜過望,想也沒想拉開車門就上車,一連聲地道謝。
開車的年輕人打量著月香,問她到哪里去。
月香賠著笑臉說,到七十二公里處的大灘上。
二十塊錢。年輕人看著前邊說。
月香吃了一驚,半張著嘴看他。
年輕人也望著她,在他眼里月香看到了一些鄙夷的神色。
對不起對不起。月香趕緊下車。
似乎是有一股怨氣,轎車低沉地吼叫著迅速離去。
月香輕輕嘆口氣。
錢,不是沒有,貼身裝了二十塊錢。這錢是給返回時準備的,回來的時候一旦搭不上便車,那就得坐五點鐘的最后一趟班車,從旗里到鎮(zhèn)上二十塊錢,從大灘到鎮(zhèn)上十五塊。這樣的時候不是沒有,卻很少發(fā)生,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打算用這錢的。
趕早的車輛全都出去了,沒有誰肯為月香停下來。那幾個熟悉的司機咋就沒有看見,車壞了還是昨天回來晚了沒趕上卸車?已經(jīng)七點了,月香有些煩躁,像今天這樣搭不上車的情況還真沒有過。往日,只要招一招手,司機們很樂意停下車捎她一程,下午返程時再捎她回來。一來他們曾經(jīng)和三生父子一搭里跑過車,也都知道她;二來這孟春時節(jié)的沙蔥鮮嫩味足,也算稀罕之物,月香每次回來都給司機留下一些。但是今天卻不太對勁兒,那么多的車,咋就一個也不停啊。月香再一次抬頭看天,陰云堆積,那么厚,那么沉,陽光都不能穿透??隙ㄒ掠炅耍?/p>
想著不去了,這就回家陪孫女吧,卻心有不甘。前天在大灘上發(fā)現(xiàn)一大片沙蔥,像是從來沒有人來過,那么多,那么密,才幾個小時就裝滿了帶的口袋。現(xiàn)在正是賣沙蔥的好時節(jié),一斤最高能賣到十塊錢,前天出去那一趟采了三十來斤,除去還剩下的七八斤就已經(jīng)賣了兩百來塊錢,這行當真的能養(yǎng)家呢。月香盤算著只要雨不大,到了那里只要給我?guī)仔r的時間我就能采滿一袋子,袋子裝滿就回,再多也不貪心。
早班車開過來了,給她打聲喇叭,月香搖了搖頭。
望著班車遠去,月香半天沒有回過神,錢,不是現(xiàn)在能用的。
一縷陽光從云隙間擠了出來,像是把天捅了個窟窿,給小鎮(zhèn)披上了一層金。
太陽出來了,我就說嘛,哪來那么多的雨呢。月香瞇眼望著陽光,她的身體和跟前的房屋及遠處的沙漠都被染成了古銅色。
月香在岔路口徘徊,相信會有一個好心的司機停下來。這世上還是好人多,不是嗎,自從家里出了事,靠著去沙漠采沙蔥不也能養(yǎng)家嗎,這還不是司機們給幫的忙。月香想得開,誰也有不方便的時候,誰也有心里不順暢的時候,人家?guī)湍懔耸莻€情分,不幫你也無可厚非。想開了,心里就豁朗了。
果然,月香轉(zhuǎn)過身的時候,真的就有一輛車停在跟前,一輛又高又大的高級轎車。
月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轉(zhuǎn)身看看,身邊并沒有別的人。
右側(cè)的車窗降下,司機長著一張溫和的臉。上來吧。
謝謝,不,我沒帶多少錢。月香有些受驚,語無倫次。
快上來吧,還啥錢不錢的,一個賣沙蔥的能有幾個錢,昨天我還吃了頓沙蔥餃子呢。賣沙蔥的三生是你家老頭子吧?我們一搭里跑過車。上來吧,我?guī)阋怀獭?/p>
轎車好高,月香上來有些吃力。
月香在心里笑了,這么高級的車還是第一次坐。路程似乎短了許多,還沒等把喜悅的心情平復下來,眼前突然闖進了熟悉的地形。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少采點,早些擋車回去。月香下了車,司機微笑著叮囑一句。
還是好人多哇,笑容能感染人,司機溫和的微笑讓月香心里暖暖的。
月香下了公路,朝路邊的戈壁灘走去。
沙蔥是個好東西呀,但凡鎮(zhèn)上的居民都好吃這一口,尤其是這開春的沙蔥,香、辣、鮮、脆,家家都要買點回去嘗鮮,也是飯店酒桌上必備的菜肴。起初,人們采沙蔥是自家儲備冬菜,那時候交通不便,鎮(zhèn)上到了冬天就見不到新鮮蔬菜,國慶節(jié)那幾天,家家戶戶男女老少搭車去烏蘭布和沙漠里的公路邊上采沙蔥,回來腌制在一口口大缸里。那個時節(jié),整個小鎮(zhèn)都彌漫著沙蔥特有的辣香味兒。后來,采沙蔥就成了一種職業(yè),一些居家的婦女不甘清閑,搭車去野地里采了沙蔥來賣,居然也是一份好收入。月香三年前才開始采賣沙蔥這個行當?shù)?,入了行才知道采沙蔥的艱辛。每年四月到十月,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到路上搭車,能不能搭上車是一回事,能不能采到沙蔥又是一回事。畢竟,沙蔥這東西是野生的,好一年差一年,得看老天爺?shù)哪樕?,下點雨就長得好,天旱了出得就少。好的時節(jié)蹲在那里不挪窩兒,個把鐘頭就能采一麻袋,差的時候跑斷腿也采不來一籃子。還得提防刮風下雨。沙漠里雨水少,風卻多。風無常,來去沒有征兆,大風起時遮天蔽日,黑得啥也看不見。有個伴兒還好,互相依偎著也不甚害怕。一個人的時候可就不好說了,蒙著頭緊緊貼伏在沙丘下動都不敢動,就怕被風卷走了。月香不愛和那些婆姨們一起,嫌她們愛叨叨,誰家沒有個隱秘的事情呢,干啥到處宣揚,傳得到處都是閑話。在這個行當里,月香是個獨行客。也不是不愛和人一搭里走,就怕人家追根刨底地問她家里的事,那是月香的心病,每每想起心里就疼得很。
才過了清明,地皮兒剛剛回暖,百草還未發(fā)芽,這片大灘就已經(jīng)顯得郁郁蔥蔥了。冬青是沙漠里最常見的植物,也是沙漠里唯一的常綠灌木,一旦扎下了根,那就枝連枝片連片地鋪展了去,一眼望不到頭。月香喜歡冬青,無論春夏秋冬,總是活得那么茂盛。人就該像冬青這樣活著,一年到頭都有個精神氣兒??磻T了黃沙戈壁,突然置身這青翠的漠野中,嗅著冬青待放的花蕾散發(fā)出的芳香,月香心里說不出的舒暢。似乎,心底里所有不順心的事兒全都舒展了。
沙蔥絕對是大漠里最早發(fā)芽的植物,天氣變暖的時候,只要落幾點雨,或者地皮上有那么一點濕氣兒,它就能發(fā)芽。先是一根細細的黃芽兒探出頭來探尋春的氣息,幾天時間就一叢叢一簇簇點綴了焦黃的地面。吐故納新,冬青灘上凝聚了大量的濕氣,適于百草生長,沙蔥最早把握了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