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格子

仿生花〔組詩〕

藍(lán)格子

河邊的雪

它們還在堅持，在樹蔭下忍耐

但是春天已經(jīng)來了

天氣越來越暖

河水湍急

一點一點刮走河面上的雪

越來越薄

越來越脆弱——

我看見邊緣上的一小塊

終于沒有力氣再抓住河岸

猛然栽進(jìn)河里

來不及掙扎，也不喊疼

迅速與河水融為一體

被泥沙裹挾著，向前流去

想起這些年，生活里的很多人

也是這樣消失不見的

我在岸邊慢慢蹲下，影子

一半落在雪上

另一半被流水沖洗

河水，可真涼啊

浪花之詩

此刻，我站在大海對面

可我不想向你描述它的遼闊

也不想形容海水的蔚藍(lán)

我要告訴你

浪花向我撲來的時候

是多么洶涌，奮不顧身

它以迅雷之勢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

果敢，從容。這些詞與死亡連在一起

多么美！它的美

足以和每一個黃昏相比

一瞬間，整座海都跟著它顫抖不已

甚至成為它消失的背景

可我，一個多次想自我了結(jié)的人

還沒來得及流淚

還沒來得及像它那樣心碎

還沒鼓起勇氣死一次

就看到它身后，成千上萬朵浪花

相互擁抱著

又一次在我面前

粉身碎骨

四月的一個夜晚

杯子里的啤酒花很快歸于平靜

燈光映出另一種陌生的影子

幾分鐘后，耳朵里不斷傳入各種聲音

生活，和它之外的很多東西

“你要認(rèn)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你要感受到快樂”

旁邊的人不停遞來經(jīng)驗之談

如坐針氈。后來就不是了

心里的冰塊逐漸融化

她能交出的只是一個又一個傷口

但越來越力不從心

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她這樣

但她意識到，疼痛隔著這么多酒瓶

并不能用于同等交換

她坐在椅子上，跟自己喝了幾杯

身體里的波濤翻涌之后

終于，一點一點平息下來

她夾起一塊魚肉，放到面前的小餐盤中

并沒有吃。窗外

是漫無邊際的黑夜

金柳路

木質(zhì)棧道上有明顯的濕跡

午后，陣雨已經(jīng)下過了

時間沉悶。植物的心

也是濕漉漉的

她看見雜草叢中閃現(xiàn)出一絲綠意

想到的，卻是

冬天覆在上面的雪

白色薩摩犬從她后面飛奔而出

帶起一陣微弱的風(fēng)

她不知道她的狗

正引她至怎樣一段回憶

或是一次未竟之旅

她決定加快腳步，追上去

前方。曲折似有深意

她身旁，河面上流動的寒光

消逝，又浮起

山 中

冬天，多數(shù)河水都結(jié)了冰

有的薄，有的厚

通往山中的路也是

夕陽的光照著整座山

世界，看上去

像一口巨大棺材，色澤溫和

有時，你看到雪花撲簌簌往下落

想起夏天山腳那座湖

和湖邊樹上停著的幾只灰鳥

你沒有注意過，自己腳下踩著的

不過是一些，掉落已久的

松針

石頭

痛苦，被鎖在石頭里

灰白色，帶花紋

有棱角的石頭

在山上，或者山下

也有可能是河底

有時被風(fēng)抽打，被雪覆蓋

或被流水沖擊

但絕不可能是一塊靜止的石頭

夜里，你看不到它

它也沒有開口

只是在某個瞬間，你能聽見

一塊石頭

輕輕滾動的聲音

春天，我不愿說出贊美

春天一到，陽光現(xiàn)出暖意

候鳥從南方歸來，河水解凍

樹木抽出新芽

油菜花一朵一朵地開

滿目生機(jī)。我站在風(fēng)里

想盡一切值得贊美的事物

但一想到春天死去的親人

不會再活一次

我就含住淚水

放下了贊美的念頭

仿生花

葉子上面蒙了些灰塵

在白色細(xì)釉花瓶里，一摞書旁

夜晚，她一個人躺在床上

月亮將它的光伸進(jìn)窗戶

就在床邊的地板上，緩慢移動

然后，輕輕跳上床

越過她日漸空曠的身體，消失

那些仿生花也是在日復(fù)一日的夜里

一點一點褪色、變舊

但不會枯萎。它們不懂得衰敗之美

也沒有散發(fā)香氣的欲望

你可以批判它們的非真實性

可你不能否認(rèn)

那個將它們帶回家的女人

曾站在同樣的夜色里，深深地

愛過你。她的花瓣

也是一瓣一瓣

凋落的

你說下雪了

一個隔海的早晨

你在電話里說下雪了，在湖北

落在武漢，在黃鶴樓

我想象你窗前的樹枝上

也落滿了雪

幾只不怕冷的鳥兒站在上面

看雪，不停下著

白茫茫，和時間連成一片

天色漸晚

更多的雪落下。沒有聲音

像一些古老記憶

緩緩降臨。你說下雪了

就真的下雪了

我回過身，屋子里的墻

都和雪，一樣白

膽小鬼

現(xiàn)在，雨已經(jīng)停了

我們在靠窗的位置上坐著

擺弄各自的手機(jī)

雨后寂靜，增強(qiáng)了時間的延展性

樹上櫻花被打落不少

被過往行人自然地踩在腳下

這個時代，已經(jīng)沒有人再學(xué)習(xí)黛玉葬花

至今，仍有人說她裝腔作勢

可我們之中沒有人像她那樣愛一個人至死

這些年，我們都把自己

活成了膽小鬼

在人群中躲躲藏藏，口是心非

坐在我對面的人

我曾想象他，成為我的父親、兒子和愛人

或許我們都想說些什么

但勇氣，稍縱即逝

那些一再被回避的詞語

最終，還是像玻璃上向下滾動的水珠

一點一點滑落

無聲地，掉在地面

黃昏即景

落日在窗外，是一點一點下沉的

它的光芒散落得到處都是

行色匆匆的人群，奔馳的車輛

以及周邊紅色的屋頂

在暮色里融為一體，又迅速分離

陽光跳進(jìn)屋內(nèi)，在空椅子上顯示空

在鏡中呈現(xiàn)出絕望

最后，我看見它與地面的陰影交錯

稀疏，有破碎之勢。

死亡消息

整個冬天。聽起來有些漫長

但并無虛構(gòu)。我在少雪的城市

讀書、寫字，生活

死亡的消息隔海傳來時

我竟忘記流淚

是否有人仔細(xì)擦掉棺木上的灰塵

是否有浩浩蕩蕩的送喪隊伍

送你至另一個世界

不得而知。從未看清的臉龐

在此刻突然變得清晰：黝黑，能看出細(xì)密皺紋

表情并不算冷漠

想來是我們誤會太深

關(guān)于此事，我曾寫下幾行潦草的詩句

但總是不盡人意

后來，常常在夜里將它拿出

一遍一遍修改

就像在用力糾正自己

和我們一再錯位的命運

盡管，每一次都是徒勞而終

在夜行的火車上

火車在夜里，繼續(xù)向前移動

那些斑駁的風(fēng)景

不得不，一一撤退

時針，已經(jīng)轉(zhuǎn)向三的位置

她的表情在車窗上

投下近乎陌生的暗影

在她眼里

這似乎顯得過于抽象

孤獨，如同身后的鐵軌

被無限拉長

烏云，黑鳥一樣

成群地飛過來。她感到，自己

逐漸被染成夜的顏色

端坐在車廂里

她在巨大的黑暗中睜著眼睛

直到——

窗外急速行走的草木

重新找回綠意

雨落黃昏

雨，說下就下了

極目處，不同顏色的傘面

在雨中發(fā)生傾斜

隔著一張原木色方桌

我們相對而坐

望著共有的，這一小塊暮色

試圖回避一些真正的想法

那么多往昔

被雨水，瞬間激活

好像窗外，落在地上

彈跳起不同高度的雨滴

并且，發(fā)出聲響

杯子里的茶越來越淡

說“再見”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

你的背影跟隨那些陌生人

一步一步，隱沒于黃昏

轉(zhuǎn)身是件很容易的事

但我一閉上眼睛，就想到雨

一滴挨著一滴

歸途

傍晚，霧霾始終未散去

我一個人穿過天橋，來到第二站臺

列車還沒進(jìn)站。那么多人在等待

時間因此變得漫長

擁抱的人還能再抱一會兒

而我的心，被兩條鐵軌緊緊牽住

遠(yuǎn)處的轟鳴聲不斷迫近

在人群中產(chǎn)生一陣小小的驚慌

我攥了攥手里的車票，目光

移向打開的車門。剛哭過的人

紅著眼睛，在我身旁坐下

給送站的人打電話

有人在車廂連接處抽煙

也有人凝神望著窗外

一座城市慢慢遠(yuǎn)去。另一座

將在夜色中靠近

現(xiàn)在，我母親一定在等我推開家門

杜鵑花在枝頭微微震顫

它的香氣，成為一個人隱秘的喜悅

像此刻，空氣中漸起的燈光

堅硬的核桃

從秋天高處被打落的果實

披著堅硬外殼

你想吃掉它?？梢?/p>

但絕不會像剝雞蛋皮一樣，輕而易舉

就將它的皮剝掉

它已將內(nèi)心溝壑顯露于體表

如同孤懸風(fēng)中的落日

其明亮的殼，同樣不可手剝

需要更硬的工具，才能以暴制暴

無數(shù)個柔軟黃昏

你看見它身上一條細(xì)小裂縫

隨著時間深入，變得

越來越寬。甚至，要自行炸開

但，它還在等

等待一把真正的利斧

把它從中劈開。它并非暴力愛好者

但在被吃掉之前

它必須證明，自己是一顆

足夠堅硬的核桃

吃雪的羊

草地上的草，已由青變黃

而那些假羊還是低著頭

表情溫順?，F(xiàn)在

大雪，落到它們潔白的身體

沒有過多停留，就掉下來

從遠(yuǎn)處看，像是一群羊在吃雪

它們低頭不語的樣子

像極了城市里捉襟見肘的異鄉(xiāng)人

盡管一再被看穿，還是低頭

佯裝一切都好

這不免讓人感到有些擔(dān)憂

畢竟，雪再厚些

它們就真得

把頭埋進(jìn)雪里，吃雪

大雨

大雨像是注定之事，在預(yù)報的時間降下

天空看上去仿佛翻涌的海面

被窗簾阻隔的舊事又重新被提起

大雨打在屋頂，和一些人撐起的傘面上

彈起小小的水花，如同喜悅

酒精，有時只是用來對付失眠

而大雨卻像散亂的刀鋒

砸向醒著的人

昨夜已經(jīng)過去很久

沒有人再把焦慮之事搬出來

生活，到處都是漏洞

語言變得毫無意義

只有記憶，一直沿著時間的繩索

在大雨中逆行。我坐在沙發(fā)上

吃草莓味的粟米條

沒有起身挽留一個要離開的人

此刻，房間里

掛滿剛洗過的濕衣服

窗外，大雨更像是一個人的淚水

持續(xù)落下。但它們

并沒有，悲傷的跡象

日常：回避

直面生活，無疑是一種巨大的勇氣

而回避，一聽就是怯懦者的行徑

是的，我必須承認(rèn)

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缺乏勇氣的

怯懦者。一再回避人群

和他們的目光?；乇芫凭?/p>

和它帶來的暫時性快感

回避藥物，一同要回避的

還有衰老和病痛?；乇芘c人交談

一開口，就會將內(nèi)心暴露無遺

回避喜悅和淚水，一不小心就會陷入流言

而保持平靜是最好的狀態(tài)

回避死亡的念頭，一生一次，需要倍加珍惜

在回避的路上，一再回避自己

回避愛，和一切與之相關(guān)的話題

等同于回避失去?；乇鼙粣?/p>

以此證明我本孤傲之人

無需掛念。

屈從

從輕軌站出來，至第一個路口

突然下起雨。雷聲轟鳴

周圍的人不約而同加快腳步

我也跟著他們一起跑

跑到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就近找一個能避雨的地方

一時間，眾多鞋子

在水泥路面上發(fā)出踢踏舞一般的聲音

聽上去，讓人感到喜悅

街邊的建筑物從視線中快速撤退，又不斷出現(xiàn)

因為跑，我們都獲得了比平時更輕的身體

衣服和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

產(chǎn)生短暫的自由快感

但跑著跑著，雨突然停了

身邊的人開始慢下來。似乎沒有理由再跑了

為了不被視作異類，我也放緩腳步

屈從，是多么自然的事

夕陽慢慢從云層里探出頭

它的光，讓雨后的世界變得格外明亮

但我多想讓剛才的雨再下一遍

多想獨自帶著我的孤獨

奔跑著穿過這個黃昏

橙 子

一只橙子放在桌上，等待被吃掉

已多時?？諝饫?/p>

只有它能看見，卻不可言說的秘密

晚飯后，她決定吃它

刀切還是手剝

猶豫片刻。在她拿起刀的一刻

有什么東西被輕輕撬動

繼續(xù)切下去——

橙子的汁液，越流越多

她拿起一小塊，放進(jìn)嘴里

甜蜜，迅速占領(lǐng)口腔

然后蔓延至過去，某個秋日黃昏

她想起一件同等悲傷的事

一個人站在回憶面前，近似于一只流淚的橙子

沒有再往下想

她將剩余的半個橙子皮剝掉

眼淚一起落下來

她伸手去擦，也順便舔了舔

手上的橙子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