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
內(nèi)心生活〔組詩〕
程一
筆名唐放,1993年生于貴州畢節(jié)。同濟大學(xué)2012級建筑學(xué)本科生(5年制)。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第24屆柔剛詩歌獎(校園獎)。詩文散見于《詩刊》、《星星》、《中國詩歌》、《詩選刊》、《詩歌選粹》等。
被雨水打濕的內(nèi)心
就像鳥群一樣,在記憶中黏稠。
大多數(shù)時候,對于生活
我需要不斷地從想象中走出來,拔除平庸的刺
不斷地添加新的細節(jié),將蒙霜的鏡子打碎
將生活錨固在時間的岸沿,去深處給日子上新的
漆
或許在另一個城市重新出現(xiàn)
放飛一只患失語癥的鴿子。
巨型黑鰭在意識邊緣游動,背部浮出
拖拽著指針在海底緩緩劃過。一雙手
浸入打撈夜的塑像,繼而把握住大地深處轉(zhuǎn)動的柄。
黎明正在窗前拉長它純白的脖頸吞咽
太陽,又一枚蛋黃,滑進湛藍色食道
一種正在行進的位移緩慢顯現(xiàn)出雛形圍繞更大的圓。
黃昏順著天空的旋梯走下,抵達
漫無邊際的環(huán)形走廊。暴風(fēng)雨
撐一只只銀色金屬大傘尋求迫降云跑動著自身的黑。
光,以合圍尺度將鋸齒拉向天空
剖開每一個夜的頸部。純白噴涌
潑濺:巨大的黎明抵達每一條魚我看見了所有的尾部。
黃昏拖曳它長長的影子,正溫柔而順從地
滑向黑夜。我從我們走出,伸手握住歲月
抖動的顏料。瘋狂染紅高處和遠處的云彩涂抹著天空。
黑夜一躍而起,從它黢黑的長袖遞出巨手
迅捷地將我們握住。更深處,一枚閃光的
手術(shù)刀高懸,從我們身上摘除無數(shù)個昨日揮舞著彩虹。
往事皆坍毀于時間的內(nèi)部
寡言的年代,也逐漸蒙上灰塵。
我不能夠敘述得更多,不能夠
一直這樣沉浸下去,用詞語去掘想象的墓。
在這時間的深處,人仿佛一張張燃燒的紙
祭奠在場的死去。它燃燒,它熄滅
——生活燃燒,生活熄滅。
寂寞的蕊一經(jīng)花身的綻放,便不可遏止地朝向自身逃離
公元那些年的天氣,與公元這些年的天氣想必也是一樣
沒有幾天是能夠讓人舒心的。在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日子里
你憑欄,你眺望,你孱弱,你難得有幾次好心情
鋒利的時間切割得整個長安城都有些生疼
一如一千多年后的這個秋天,我選擇在一個安靜的下午
在那些泛黃的紙頁中與你相遇。也仍能夠嗅到鋒利的氣息
同時代的那些嫉妒你的人,從一開始
便在你的身體中種下堅硬的鐵
在對烈火與水的接納中,成就了雪亮的刃
而當(dāng)它從水里孕育出光的那一刻,又開始了
對你身體中紅色的迷戀。在多少個那樣的日子里
你和小童外出,沿途而過的顛簸的旅程
都變成了用力的鋪排
在你的錦囊中,言辭遁回身體的竅穴
詞語散發(fā)出金屬般的質(zhì)地,你仍然徘徊著
在長安,你飛動的衣襟曾讓一切都變得新鮮
然而一切都像是曇花一現(xiàn)般短暫
在那些鋒利的無言之中,你無數(shù)次
要向這虛空發(fā)問。你扣出的響指
每一次都是撲空。你開始想起家里的老母親
寒夜的鐘聲,撞擊著游子的耳朵。目擊的眼睛
苦鳥一般沒有落腳之地,那雙經(jīng)生活的寒雪擦亮的瞳孔
在每一次的躍動中,一瞬的希望過后
便墜入了失望的無底深淵,一千多年后的人們小心翼翼
迷戀那每一次絕望而美麗到極致的墜跌
他們小心翼翼地撥開那些雜草叢生的鏡子
可是鏡子里的利刃,始終只能在鏡子里才是鋒利的
正如它永遠都只能被封存在你的身體里一樣
那杯濃烈的酒從釀造出來的那一刻起就不斷地被稀釋
在歷史的殼體中復(fù)活的唇舌,是否還能有幸重新品嘗到她的甘醇
詩的錨力是我們飲下的狂藥。急流的深處
患上后遺癥的渡口仍然在為人們提供通往彼岸的綠卡
往南去的途中必然會遭遇許多盛開的雛菊。癡迷于它滋味的人
會選擇留下,另一些人則會選擇繼續(xù)身體上的遠游
而幾千年前的那一場大哭,到如今
還在繼續(xù)著對于肉體與靈魂的戕伐
鋼與玻璃,這陌生的語言,被恰如其分地用來虛構(gòu)出另一片竹林
斑馬線與農(nóng)事被嫁接而共存于同一時節(jié)。詞語變成了一只只落湯雞
被剪下所有舌頭。欲望之桅早已經(jīng)學(xué)會見風(fēng)使舵
往身體里垂釣的人,最終會看見在身體中崩潰的夜晚
詩的魚背在這隱秘的水里露出馬腳,以及透徹中的那一團黑
它堆壘而成孱弱的柱廊,注定不能夠支撐起欲望穹頂
而記憶坍圮,語言斑駁。古圣賢的茅廬蟄伏于鳥群的喉嚨
它們在等待著又一次振翅,起飛,發(fā)出厚重的啼鳴
那甘醇的水氤氳而成的山水浩蕩,在后人們的觥籌里面仍然跌宕起伏
而詞語不可遏制地患上了敗血癥,每一刻都有面臨窒息的危險
至今我們?nèi)匀荒軌蚵牭侥锹曔z憾的嘆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p>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痹谏搅掷?,在田壟
中,在詩與命運的浮橋上。
獨在異鄉(xiāng)。四面高樓,電梯,交通工具,燈,行人
攤開手掌,順著紋脈,用這泥,在這兒堆一座山,那兒掘一條河
前面是父親的田地,后面是母親的廚房
高處有白云,低處則是大江大河
一個人指點著一個人的江山
母親說:水土不服時,取一指就水服下,病可愈
就水服下,肚子里便裝著自己的江山
山川,河流,草木。郁郁蔥蔥,橫無際涯
就水服下,大開城門,眼前的城市便小之又小。
你將睡夢中的黎明剝開
綻放的光線,穿透太陽堅硬的壁壘
你穿整齊的工裝,在黎明的背面梳頭發(fā)
打理胡碴,將昨夜的余溫疊進棉被
你將影子彎折九十度,再九十度,撲向?qū)γ娴娜诵刑鞓?/p>
找一個合適的角度安放疲憊
你陪伴滾燙的玻璃,在熟透的時間里落淚
影子倒掛空中,擁抱玻璃立面上不斷涌來的生活
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臉孔,如一枚枚零碎的硬幣
反射的光芒里,你正在腳手架上賣力澆鑄黃昏
你用苦澀與微笑撕開生活。如一群苦味的馬匹,蹬破
你臉上的圍欄,洶涌著奔向這座城市的天空
無數(shù)在此生活的人將你經(jīng)過,無數(shù)陌生的影子涌入你又離開
夕陽將落未落,咽下你無根的中途。
從山陰到山陽,再從山陽走到山陰
清晨的風(fēng)與露都撞進我的懷里了
此地有三百兩銀子。哪兒有三百兩銀子
取出來吃酒,吃肉,散給路人,散給
在秋風(fēng)中做客的人
故園都躲進一只白蝴蝶里
我卻苦苦尋不到莊周
把蓬蒿又翻了三四遍,花便開了
花又落了,抖落的正是披上肩的黃昏
仿佛馱著金子,向我的朝廷進貢也未嘗不是一件美事
美則美矣,只是看這細柳纏繞
我的心已經(jīng)亂了,像山里村姑割下的草
死和生都在外面。我走我的
今晚的月亮是圓月亮。
“將話題剎在冬天的深處。
有時候,我不能敲開那些結(jié)冰的湖
只需一如既往地經(jīng)過,像魚一樣
躍入生活。在景物的深處變成一個盲點
或許還可以
像這個國家一樣活著。”
——這是我的說法。
錯——你說:
“我們只有不斷地在這危險之中
進行下去,讓交談成為彼此的渴望
將我們彼此打開,只有這樣
才有可能觸及彼此的深淵,才有愈合的可能”
坐在一起的時候,你總喜歡往內(nèi)心深處垂釣
偶爾說出一兩句話,像極了遠處的景物
在雨中坍頹下去,就像是兩只鳥
將頭埋進白色的羽翅,深陷于夢中
悄悄地在這沉默中,浸透到自我的背面。
有時候,我們應(yīng)該像兩個勇敢的船長一樣
劃一條船出海,劃一條船去黑夜
打撈夕陽。用鳥鳴擦亮樹冠,作為燈塔。
勇敢地撬開生活,從里面打撈出自己。
在潮濕的天氣里打坐。在白晝深處覓食。
在內(nèi)心的峭壁上寫字。
當(dāng)黎明從黑夜的盡頭熟落
捆縛住時間的繩索被解開,那枚生銹的箭矢
又將被磨亮。在新一輪的角力中
被用力投擲出去
將一個又一個白晝釘在靶心。
每一次,我都伏在暗處,保持著起跑的姿勢
感受著這道在白晝與白晝間張開的黑色裂縫
從里面伸出無數(shù)雙手
正使勁拖拽著兩旁的白晝,仿佛是拖拽著成熟的食物。
一種巨大的咀嚼從遙遠的深處傳來
我的周圍,玻璃盒堆疊著玻璃盒
黑夜堆疊著白晝,排列在它的食道
一直延伸到遙遠的極地
仿佛要讓天空窒息。那一條條燒紅的通道
被鋼鐵呼嘯。走在街上的人群
被一種暗灰色涂抹。
我每天都在這樣奔跑,從來沒有停下
我的腳下,一些沙正從歲月的底部漏下
不再回返。黑色的傳送帶上
排列著萬物和白晝,一直延伸向遠方。
而在我的身后,上方。天空正俯下身
仿佛一個面無表情的工人,正張開嘴
吞咽下無數(shù)黑夜和白晝,我必須得盡快向前奔跑。
在六月,鐵的震顫穿越黃昏,鐵的銹蝕
血絲般布滿天空。一枚腫脹的舌頭在歲月的螺殼里
旋出克里特島的果肉。
我看見:白晝拖曳著它肥大的身體
緩緩穿越語言,穿越一片不曾被言說的真空
它看待事物的方式,沉積的大理石般堅硬
刻刀般清晰,硬結(jié),墜落如深潭里黑色的淤泥。
風(fēng)吹過如爬過天空的梳齒,在遠方架設(shè)著軌道
靜脈的黃昏落滿灰塵。城市的哮喘病在晚八點準時發(fā)作
在另一個夜的維度,城市佩戴上陌生人的面孔
伸出修長的手指,緩緩攪動夜色與燈盞。
人們咀嚼電視中喂過魚肝油的新聞,鐵罐懸于我們頭頂
撞擊聲穿透歲月。躲在云層背后的人打著節(jié)拍
摁滅一顆星星,又點亮另一顆。等待著那枚釀熟的月亮
歲月般靜靜地跌進它自身。
斜坡的妙處不僅在于它構(gòu)成的比喻
那對等的三角形,向我們虛構(gòu)出一個尖頂
兩輛纜車的相逢交織著不同的哲學(xué)觀
我曾一度癡迷于蒙德里安的彩色十字架,和它
虛假的救贖,以及希緒弗斯的石頭。常常
因那不可能而為之,并癡迷于它殘忍的美
仿佛那顆跳動的心臟,在上升的雙螺旋結(jié)構(gòu)中
借助鋼化玻璃,演繹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美。并在大雨中滂沱
被突兀的鋼索送往碳化的中途
而每一個二十四歲,都應(yīng)該有一個貝雅特麗齊
這被糖紙包裹住的年紀,正像它自身,蘊含了五顏六色
哦,我癡迷于這顏色的隱喻
哪怕現(xiàn)實,往往不如預(yù)想中的完美
我看見一個蛋糕,二十四支蠟燭嚴陣以待
亮色的火光在這詞語中練習(xí)倒立
和一張你蕩漾著微笑的臉。更多的
那面向未來的勇氣
我不能夠虛構(gòu)出更多的事物。而這個日子
將空出它自身。仿佛我們
曾將我們空出來的那一部分,在現(xiàn)實中
堆壘出一座孤峰。而它
將漸漸反過來淹沒我們的年齡
那虛晃的鏡頭,那時間的透視法,那美妙的歲月。
你從口袋里掏出許多個日子
攤在街口的夜晚。每一個日子
都是一顆磨利的牙齒。你尋覓那些
從云頭俯沖而下的希望,將它們扎成鏡子里的糖。
你將習(xí)慣坐成塑像,你是四方的中心。
他們將習(xí)慣走過,刀刃上的種子
被你俘獲。種植,是一面面落地玻璃。
你的疆域?qū)φ哿艘槐?/p>
又一遍。
空氣逐漸窒息,街頭的樹和你
一起失眠。每一次呼吸
都在你的喉嚨里啜泣。身旁的大廈
如熟透的柿子,在路燈中閃著冷漠的光。
他們穿發(fā)光的面孔,在黑暗中明滅,
他們毫無表情地走過。
整個城市的銀行都挺立在你的脊背上,
你卻坐在鑰匙的外面。
你的破碗盛滿了這個城市的盛況卻
沒有一張是好臉色。眼瞳里的圖像
爬遍你全身。一張絕望的面具,
又將浪,朝無始無終的方向打去。
你將習(xí)慣坐成塑像。
黑夜卻從他們身上站起。
這個傍晚,寒冷突然變得無以復(fù)加
這些悲傷的街道,從沒有那么蕭瑟過
你走進熙熙攘攘的人流
以每一個人的方式醒來
好像在這片夜色中,探尋著什么
那些星星,此刻如此迷蒙
它們就像是你,就像是你的眼睛
周遭是巨大的暗夜
曾經(jīng)有過的不愉快的,忘記吧
曾經(jīng)有過的愉快的,也別刻意記住它
在尋覓著走向每一個人的中途
有一些事物,你終究要將他們越過
天知道,無名溪里的魚卵也知道
每一面懸崖都是一面鏡子
把時間磨成白色,把時間的倒影磨成藍
用溪流里的水喂養(yǎng)細魚,也能養(yǎng)成浩然之氣
山就是山,石頭就是石頭
只需要再來一陣風(fēng),山上的眼睛就都會閉上
江山掛在古道上,在古道上行走的人都是英雄
要學(xué)會登高,要知道“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要從身體里的懸崖摔下去。摔下去
我們才能看見真正的自己
摔下去,我們就贏了
二十歲,要能靜靜地坐下來
看一只小雞怎樣啄食青苔的寂寞
在胃里藏一把琴,餓了就彈它。學(xué)會把西瓜切成大塊
學(xué)會循著時間的透視法,把遠處看小,把近處看大
把山里的隱士看成一棵樹
二十歲,看細柳纏繞,看山里的梧桐朝暉夕陰
我的心便越藏越深,越藏越深
一片閉合的土地
張開:幽暗,柔軟
棲停于水晶石構(gòu)成的夜之中心
從幽暗之處劃出的小船,滿載星輝
闖入更深的鏡中,槳拍打著水面
隨玻璃一起翕動。
白晝——一個透明的正方體
正在黑夜的盡頭上漆
(在鏡中,有另外一個盡頭。)
誰此刻觸摸這黑暗,觸摸它緊貼天空的蛛網(wǎng)
誰就能感受到那拴在黑色網(wǎng)狀上的死亡
——觸碰著黑蜘蛛的八只腳
——精美的動物披上精細的織錦
翅翼散落一地,已經(jīng)不能起飛
一個形狀正在手中成形,又隨著那船流動而去
夢想著回到光亮的屋檐,光亮的巢穴
在鏡中,湯匙仍在親人的唇邊閃耀
然而不能
有人緊緊拽住滑輪一端的細繩,將一簇
又一簇星星升起
每一次,總會有一些不會再出現(xiàn)
有一些長久的滑行,將永遠棲停于萬籟俱寂之處
(在鏡中,閃爍著的是另外一半。)
此刻若仔細凝視——
會有一小團光沿著細細的繩爬下來
(在鏡中,它正沿著細細的繩爬上去。)
清醒地消失,或許被穩(wěn)穩(wěn)接住
我醒來,抖落滿身的星輝
在夢與醒的邊緣
那小船又慢慢劃回幽暗之地
那片土地向我關(guān)閉
——某個形狀正在幽暗之中成形
百合般,向我吐露它的雌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