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在今年的“東方名家名劇月”期間，魏海敏將領銜三場演出——《在梅邊·九歌——魏海敏梅派曲集》《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和《金鎖記》。一人獨挑三部重量級作品，也恰恰體現(xiàn)了作為當代京劇藝術名家的魏海敏所擁有的三重側面：梅門真?zhèn)?、轉益多師、不斷創(chuàng)造。

盡管身為臺灣京劇界代表人物、華人藝術界首屈一指的國際性戲劇家，亦是臺灣唯一的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有著諸多顯要身份的魏海敏，當她優(yōu)雅地坐在《新民周刊》記者面前時，卻始終保持著一份謙遜與和善。

面對種種贊揚，她總是淡然一笑，輕輕柔柔地從嘴邊吐出一句看似客套卻是真情實感的老話：“我只是個幸運兒?！?/p>

的確，早在“海光劇?！睂W戲時，她就是班里的尖子生，以至于畢業(yè)公演10天的大戲，她一個人就主演了整整6天;上世紀80年代，由于在香港待產(chǎn)，她又得以欣賞到恍如隔世般的童芷苓、梅葆玖等大師精彩絕倫的表演，使原本對京劇失去藝術感覺的她再度恢復熱情，萌生了投身梅派的念頭;到了海峽兩岸互通往來的好時機，魏海敏又在第一時間來到北京，在當時幾乎“十旦九張（張君秋）”的局面下毅然舉行盛大的拜師禮，問學于梅葆玖，發(fā)愿弘揚梅派藝術……

“我小時候就一直很內(nèi)向，也不擅言辭，直至今日還不太像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京劇人。但我很忠厚，愿意為大家辦事，不為了自己而是想著大家?！蔽汉Ｃ羰冀K相信，帶著一顆公正的心做人做事，早晚大家都看得到。

然而，在藝術上，魏海敏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要強、求變，個性強烈，不斷想著超越?！斑@是我的優(yōu)點，自我要求高，總覺得自己不夠好。因此我從不放棄，始終希望自己在進步?！北M管早在上世紀80年代，魏海敏就已經(jīng)和吳興國等志同道合的藝術家合作過許多取材自莎劇的新編戲，“當代傳奇劇場”全新的面貌也曾得到不小的肯定;但魏海敏對此卻始終不是很滿意，“那是我跟著吳興國在走，真正屬于我自己的思考與創(chuàng)作并不多。”直到今天，整整30年過去了，魏海敏的求索之路，走得漫長而充實。

魏海敏《玉堂春》。

在今年的“東方名家名劇月”期間，魏海敏將領銜三場演出——《在梅邊·九歌——魏海敏梅派曲集》《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和《金鎖記》。一人獨挑三部重量級作品，也恰恰體現(xiàn)了作為當代京劇藝術名家的魏海敏所擁有的三重側面：梅門真?zhèn)?、轉益多師、不斷創(chuàng)造。

梅門真?zhèn)?/p>

1991年6月，來自臺灣的魏海敏飛赴北京拜入梅門，成為梅葆玖先生的開門大弟子，就此正式開啟了梅派在當代的傳承。

當時的魏海敏已是臺灣京劇的頭牌青衣，并在1986年參加了當代傳奇劇場的創(chuàng)立，走上了京劇創(chuàng)新之路。拜師的前一年，她在英國國家劇院因主演《欲望城國》而被媒體贊為“最美麗的麥克白夫人”。確切地說，魏海敏是典型的“帶藝投師”：“1982年，我在香港第一次看到梅老師的現(xiàn)場演出，驚為天人，那一次我看到了京劇藝術的高度，從此立定以京劇為業(yè)的志向，再無改變。也是在那一次，我就許下了拜師的心愿，直到1991年才夢想成真?！睅囃稁煹难輪T往往比“一張白紙”要難學、難教，“因為我有很多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拜師后的十數(shù)年間，魏海敏創(chuàng)造一切可能的機會頻繁往返于海峽兩岸，從最基本的發(fā)聲、動作開始重新回爐。1996年，她以兩折最難演的梅派戲《貴妃醉酒》和《宇宙鋒》摘得中國戲劇梅花獎。而今，魏海敏早已是內(nèi)行、觀眾公認的“梅門大師姐”。

有人說：梅派最能體現(xiàn)中正平和、規(guī)范圓融的中國傳統(tǒng)審美觀;也有人說：梅派也是“沒派”，因為它沒有鮮明的特色，無跡可循。對此，魏海敏有著自己獨到的看法：“梅派的特色首先就是美，規(guī)范是美的基礎”，梅門學藝20余年，而今的魏海敏對梅派的特點有自己的領悟。規(guī)范是由很多細節(jié)構成的，需要長期浸潤在濃厚醇正的藝術環(huán)境當中，在跟隨梅葆玖老師學藝的前十年中，梅先生演出仍頻，身為大弟子的魏海敏有得天獨厚的條件跟隨老師近身學習。“看老師排練、演出，與老師同臺，都是非常珍貴的學習機會，我可以觀察、體悟他的呼吸、眼神、細小的動作……好像透過他，我也看到了梅大師。”

此外，中性美是魏海敏領悟到的另一重梅派之美，在流麗柔美同時注重挺拔力度，落實到戲曲最核心的唱腔部分，“梅派的演唱講究骨肉勻停，外圓內(nèi)方”?！对诿愤叀ぞ鸥琛肥俏汉Ｃ粼诿份峋料壬攀酪恢苣曛H向老師的緬懷和致敬，也是她將20余年學梅的領悟通過演唱濃縮展示。梅派曲集精選了《天女散花》《西施》《生死恨》《太真外傳》《霸王別姬》《宇宙鋒》《洛神》《穆桂英掛帥》等8支梅派名劇中的代表唱段，并收入昆曲《牡丹亭》選段，既是集梅派唱腔精華之大成的作品，也是極大的挑戰(zhàn)?！皩W習流派真的是長期尋找和熏陶的過程，巨細靡遺，很難用語言表達學梅學到了什么。我只能說，我盡量把自己所悟到的通過每一次的演出來表達”，魏海敏如是說。

轉益多師

20世紀90年代初到21世紀初，是魏海敏密集學梅的十余年，也是她創(chuàng)作的高產(chǎn)期?！澳鞘畮啄甑碾p城生活是非常奇妙的，一邊是在臺灣高速運轉不停地演新戲，一邊是在北京安安靜靜地跟著老師學老戲，我同時在兩條道路上匍匐前進。新戲演得越多，越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力枯竭，所以，學老戲?qū)ξ襾碚f就像存銀行，在北京存到臺北花?！痹趯W老戲的同時，魏海敏并沒有間斷創(chuàng)作，“如何去塑造一個角色一直是我最感興趣的”，帶著探究人物的心態(tài)，她在學梅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會多問幾句“為什么這樣演”？得益于此，她的梅派戲常被觀眾們稱許為形神兼?zhèn)洹?/p>

20世紀90年代后期，魏海敏在北京見到了日本歌舞伎大師坂東玉三郎。阪東專程到北京向梅葆玖先生學習《貴妃醉酒》，他對魏海敏說：阪東家族和梅家是世交，淵源深厚，梅大師對阪東家族的影響深遠。

梅葆玖先生晚年把大部分精力和時間投入在京劇藝術的傳播和交流上，魏海敏與老師的最后一次同臺，是2014年紀念梅蘭芳誕辰120周年的“雙甲之約”巡回演出。老師帶著弟子們沿著當年父親的出訪之路重走了美國，還到了維也納金色大廳，后又再訪臺灣，在兩廳院的舞臺上，梅先生曾動情地說：我父親的遺憾之一是沒有到過臺灣，我很幸運，不但來過好幾次，這里還有我的開門弟子魏海敏。

“有生之年能夠拜入梅門，重新接續(xù)起兩岸的傳統(tǒng)文化血脈，每每想來，總覺不可思議”，魏海敏與梅葆玖先生的師生情緣，不僅開啟了梅派在當代的傳承，也充分發(fā)揮了藝術不可替代的橋梁作用?！爱斈昝反髱熢趹?zhàn)火紛飛、時局動蕩的年代，曾舉債帶著梅劇團赴美演出，后來又去了蘇聯(lián)、日本，把中國藝術推廣到海外，他的勇氣和擔當令人折服，也是當下鼓舞我繼續(xù)匍匐前行的動力?！?/p>

說起梅派，魏海敏有著最深的感情，最真的感觸?！懊反髱熃o人的感覺是‘非仙即后，但其實梅大師演過很多角色，早在20年代他就編演了大量的新戲，在‘四大名旦中奪魁就有一部分是勝在新戲上。終其一生他都在開拓、創(chuàng)造，即使看《在梅邊·九歌》中的9個角色，也是各自迥乎不同。我最服梅大師的地方就是他對角色的塑造，而他始終保有的創(chuàng)意精神，是我們最應該傳承并發(fā)揚的?！?/p>

不斷創(chuàng)造

在“梅門大師姐”之外，魏海敏最為人熟知和稱道的是她的“百變”。至今為止，她演過的新編劇目超過40部，塑造了諸多性格各異的女性形象，尤其是近十幾年在國光劇團擔任領銜主演所創(chuàng)作的女性主題作品，將魏海敏帶入了一個全新的藝術層面。

2003年，出自上海京劇院的《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在臺北公演，魏海敏主演王熙鳳。這出戲本是劇作家陳西汀先生為童芷苓度身定做，一經(jīng)問世便成為童的代表作，但童先生故世后幾近失傳。在得到主演王熙鳳的通知時，魏海敏的第一反應是“驚喜！1982年那次也看到了童芷苓老師的戲，其中就有《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印象太深刻了！京劇的表演也可以那樣入木三分，而且，京劇舞臺上多的是三從四德的女性，王熙鳳這樣的‘壞女人也可以當主角，真是大開眼界！”事實上，在拜師梅葆玖之前，魏海敏就曾得到過童芷苓和陳永玲（四小名旦之一）兩位大師的悉心指點，20多年后接演童老師的作品，對梅派青衣魏海敏來說并不存在流派的界限，“童老師就是荀、梅兼工的，當年的大師們，哪個不是轉益多師，博采眾長呢？”《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曾于2004年在上海、北京演出，有專家評價魏海敏“是京劇界自童芷苓以降演技第一人”。

而自《王熙鳳大鬧寧國府》之后，魏海敏的又一次攀登，是創(chuàng)排于2006年的《金鎖記》，這是目前為止眾所公認的魏海敏的代表作，觀者說她演出了張愛玲筆下“瘋子的審慎和機智”，魏海敏卻補充說：“梅派的中正平和在無形中培養(yǎng)了我中立的性格，我比較能放下自己，用悲憫之心看到角色的內(nèi)在。曹七巧雖然是一個有缺陷的女性，但她的性格形成是有原因的，我只是想把這個形成的過程演出來?！痹谕跷貘P、曹七巧之外，魏海敏以一年一部新戲的速度，不斷地在自己的藝術世界里開掘女性世界。

身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魏海敏從藝30多年的心路歷程，恰如其自述一般：“我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寫實與寫意、心理描寫與程式表演的兩股洪流間拉扯，幾乎不能自拔……”在魏海敏看來，“新京劇”的意義并不在于像不像京劇抑或是某個流派，因為“流派是前輩藝術家創(chuàng)新的成果，我們學習流派不是僵死地去亦步亦趨地模仿，而是吸收前輩藝術家的精華，學習他們創(chuàng)新的精神”。因此，她堅持：“每個時代有自己的美學，千萬不要去定義任何創(chuàng)新的東西。我想，人最寶貴的財富就是經(jīng)歷。做人如此，京劇更是如此?！彪y怪不少專家稱贊魏海敏是“當代梅派弟子中最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藝術家”，而這種創(chuàng)新精神，本身就是梅蘭芳留給人們最大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