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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癥病房里的生與死

        2017-04-27 22:08:02周芳
        天涯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張老漢爹爹美麗

        忘記了姓氏的爸爸

        第一天看不到臉的那一床患者名叫馬慶生。馬慶生身上仍插著十根引流管。我仍舊不敢看他的臉,這碎得不成樣子的人是不是已經(jīng)冷冰冰的了?我戴上手套,雙手小心地放在他的背上,然后,用力按下去。一陣溫熱傳到我的手心。是體溫?我又按了按,體溫,確定就是體溫。一個摔得稀巴爛的人的體溫。

        我迅速脫掉橡膠手套,反復(fù)洗手。洗完后,趁護士們不注意,我直接將手緊緊地貼在馬慶生的手上、胳膊上。

        按規(guī)定,我們的雙手不能直接接觸病人,既是為了避免我們手上的細菌傳給病人,也是為了避免病人的病菌傳染給我們。但這個時候,我顧不上這些,我只想感受馬慶生的體溫。小玉老師說:“下不為例啊,你這個傻子,如果沒有體溫,那還在這個科室搶救什么?”

        “楊醫(yī)生,十床室顫!”小玉叫起來。十床心肌梗塞的病人,剛剛做完晨間護理,心電監(jiān)護就發(fā)現(xiàn)室顫心律了?!翱?,除顫!”楊醫(yī)生一聲令下,小玉已經(jīng)把除顫儀推到了床邊。把除顫儀調(diào)到250焦耳,充電,涂導(dǎo)電糊,固定電極,放電!再來一次!十床的室顫心律終于轉(zhuǎn)為竇性心律。

        “屈醫(yī)生,十一床呼吸不行了!”這邊楊醫(yī)生還沒忙完,又傳來護士小天緊急的呼叫。十一床是昨天晚上剛轉(zhuǎn)來的骨科術(shù)后老年患者,術(shù)前就心肺功能不大好?!翱旖兄魅危 鼻t(yī)生應(yīng)聲趕緊跑來,此時小天三步并作兩步快速把氣管插管箱拿到十一床床邊。眼看著十一床呼吸就快沒了,心電監(jiān)護儀上顯示出血氧飽和度迅速下降???!快??!主任從辦公室趕到十一床床邊只用了大約三十秒時間。護士長、小天已經(jīng)把氣道開放,吸痰、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小天拿出氣管、插管、導(dǎo)管潤滑好快速遞給主任,緊急中根本來不及拿喉鏡,盲插!病人呼吸已弱如游絲,通過氣道還是可以感覺一股氣流出來,主任只用了幾秒就快速把氣管插管插入氣道!戴聽診器,聽了一下呼吸音,固定,護士長已經(jīng)接好呼吸機?!安缓?,心電監(jiān)護心率減慢了!”剛剛固定好氣管插管,又發(fā)現(xiàn)病人心跳不好,“胸外按壓!”隨即傳來屈醫(yī)生的聲音,“靜推腎上腺素1㎎、阿托品0.5㎎!”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于,呼吸機傳來有節(jié)奏的呼吸聲,心電監(jiān)護儀上顯示的血氧飽和度和心率也處于良好狀態(tài),大家松了一口氣。

        大家的松弛并沒有維持太久,大約一小時后,電話鈴響起來,急診科打來的???,準備接病人。護士長一聲令下,小玉和其他兩個護士趕緊準備好單元床。

        一位大四女學(xué)生食物中毒,在寢室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人事不省。120送到急診科,又迅速送往我們科室。

        打開氣道。

        插進氣管導(dǎo)管。

        接呼吸機。

        接監(jiān)護儀。

        靜脈輸液。

        短短幾分鐘,女孩的生命通道得以建立。這是后期急救的前提。我盯住監(jiān)護儀:血壓70/50mmHg,心跳150次/分,氧飽和70%,呼吸50次/分。這個面色蒼白、渾身青紫的女孩子瀕臨死亡!

        學(xué)校提供不出有毒物質(zhì)的樣本,又沒有在場者,哪種藥物才能對癥?余主任、楊醫(yī)生和屈醫(yī)生小聲地分析著病情,不斷地判斷,下處方。藥物很快被注進女孩體內(nèi)。

        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仍不見正常,余主任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新的處方還在下達。女孩子的生命體征非常不穩(wěn)定。

        我和楊醫(yī)生趕到科室門口,讓家屬簽病危通知書。

        我,我姓,我,我姓……一個男人聲音發(fā)顫,語無倫次。他蓬頭垢面,腳穿一雙黃球鞋,鞋邊沾滿了還沒來得及擦去的黃泥巴。

        你是不是張芹的爸爸,姓張?

        哦,是,是,我是她爸爸,她爸爸。

        “患者病情危重,隨時會因呼吸、循環(huán)衰竭而死亡?!蓖ㄖ獣拿總€字都像一把火,灼得他渾身疼。男人拿著筆,手不停地抖。他沒有力氣握緊簽字筆。就像在張芹面前一樣,他說話無力。半年前,女兒的班主任給他打過電話,說張芹可能患有抑郁癥,有時整夜不睡,在校園游蕩,現(xiàn)在又面臨畢業(yè),讓他多關(guān)注一下女兒的思想。他過一兩個星期就給張芹打個電話,但張芹說不了兩句就掛電話,根本不和他交流。他只知道一畝早稻收多少斤谷,一畝晚稻收多少斤谷。這對于張芹是沒有意義的數(shù)字。在張芹面前,他說話沒有一點分量。

        男人用力寫著,過了近一分鐘,才寫下一個筆跡零亂的“張”。

        血壓呼吸都非常不好,情況很不理想。我們正在盡力搶救,但你們家長也要有心理準備,人可能隨時不行。

        可惡的楊醫(yī)生,你就不能不說“隨時不行”嗎?我不滿地看了一眼楊醫(yī)生。他也意識到我的不滿,返回病房的路上,他說,難道你以為我喜歡說不行了?現(xiàn)在病情確實很危險,如果我給他一個希望,最后沒有一個好結(jié)果,那怎么辦?不要感情用事,周老師。

        我無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離張芹父親簽下病危近三個小時了,醫(yī)生們?nèi)試谑才赃呅÷暦治鲋?,對比著,但周圍的空氣起了變化,在壓抑中有了一絲亮光。做完了其他床護理的護士們?nèi)珖^來,興奮地等待著。

        滿屋子的安靜。

        女孩子的頸部出現(xiàn)了一塊淡紅色,像一點水彩一樣,淡紅色慢慢擴展,嘴唇、腮部,整張臉有了血色。第二瓶藥輸進去,她一直緊閉的眼簾動了一下,瞳孔對著強光本能地收縮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她睜開了眼睛。

        科室里響起一陣歡呼聲。我心頭一熱,三步兩步奔出監(jiān)護室,奔到樓底下。我坐在花壇邊,仰著頭。正午的陽光像上帝的眼睛,好好地看著我。

        拿走它吧,拿走它,我與這條腿絕交

        我敢看馬慶生的整張臉和整個人了。

        右眼瞎了。左腿斷了。鼻子斷了。

        在車禍現(xiàn)場,右眼眼珠當場濺出。被甩出去的半截左腿,離他的身子有五米多遠。這兩天醫(yī)生對鼻梁作了修補,隆起來,有了兩個鼻孔,看上去像個鼻子的樣子了。

        原諒我,這樣冷靜地描述一個受傷嚴重的人。與活著相比,這失去的右眼左腿算什么呢。至少,他還有一只左眼,雖然變了形,大抵還能看得見兩米以內(nèi)的事物。他還有一條右腿。馬慶生纏緊繃帶的那條右腿架在高高的鐵架上。

        馬慶生的隔壁四床,一個半截人,膝蓋下面全是空的,攪拌車把它們攪碎了。真是的,為什么要把他們兩個人放在鄰居位置呢。我堵在馬慶生面前,不讓他看。

        你睡一會,啊,睡一會。

        唔。唔。馬慶生唔了兩聲,扭過頭去不看四床。

        一會兒,他的頭又扭過來,忍不住去看四床。

        你睡一會,啊,睡一會。

        淚水從變形的左眼眶流下。

        馬慶生終于哭了。

        這就是我盼望的淚水嗎?

        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后,我曾經(jīng)非常疑惑,那些清醒病人為什么不哭不流眼淚?平時,我們一點點疼痛一點點不適,都會眼淚直流。他們的淚腺也垮掉了?他們眼里怎么空洞洞的?

        一只蜉蝣在大海里,你能看見它掙扎痛哭嗎?小玉說,在巨大的災(zāi)難面前,蜉蝣已經(jīng)不是它自己,被浪頭挾裹放逐,拍打在哪個灘頭算哪個灘頭。

        三天前,從死亡線上逃回來的馬慶生就是這樣一只蜉蝣??湛盏淖笱劾铮裁匆矝]裝。是別人的右眼瞎了,是別人的左腿斷了,與他毫無關(guān)系。

        一天前,馬慶生開始憤怒?!笆ァ边@個概念植入他的頭皮。他憤怒地擺著頭,咬牙切齒地恨。

        你點個頭吧。你點啦。馬慶生的愛人趴在床邊求他。

        你曉不曉得,每天都有好多親戚朋友來看你,你醒了,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

        馬慶生的手狠狠地撞著床沿。

        那個健身館,你說開,我們就繼續(xù)開,你說不開,我們就不開。都聽你的。馬慶生的愛人溫順地笑。她摸他的額頭,摸他的臉,摸到眼睛那,她的手觸電一樣,很快滑過去,滑下來,她一遍一遍摸他的手。

        砰砰砰。馬慶生的手還在撞。

        你聽話呀,你這么不聽話,我怎么放心,你點個頭啊。

        馬慶生搖頭。

        慶生,沒事的啊。大不了,我們安兩個假肢。你到哪兒去,我都陪著你。

        馬慶生不撞手了,他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指頭。

        你聽話,我的話聽進去了,你就點個頭,我出去放心。

        馬慶生不點頭。

        他怎么甘心點頭!醫(yī)生已經(jīng)下了醫(yī)囑:右肢,截除。手術(shù)電鋸不會知道那條被它鋸掉的腿,在主人生命中的意義。車禍現(xiàn)場丟掉的腿,現(xiàn)在就要丟掉的腿,與這位全市國標大賽冠軍沒有關(guān)系了。一起車禍將所有的一切都翻過去了。

        馬慶生的愛人第三次進來。

        你點頭啊。

        他不點頭。他撞他的手。她抓他的手。抓不住。一下一下,馬慶生的左手準確地撞在床沿上。一只憤怒的被囚于鐵籠的獅子。

        他嘶啞地吼著,拿走吧,拿走,我與這條腿絕交。

        潘爹爹的三個問題

        藥液不滴了。

        潘爹爹的女兒驚恐地看著我。我驚恐地看著藥瓶。我又向上舉了舉藥瓶,還是不滴。

        為什么不滴了?潘爹爹走了?但潘爹爹的鼾聲并沒停。

        可能是手上的藥管折彎了,快看一下。120急救司機小陳提示我們。潘爹爹的女兒趕緊檢查潘爹爹的手腕,果然是藥管折了。

        鼾聲還在加劇,像有臺巨大的鼓風機在不斷鼓動。

        你快點叫他,快點,說點他最想聽的話。

        爸,你堅持一下,馬上就回家,老二老三都回來了。他們都等著你,爸,你堅持一下,堅持一下。潘爹爹的女兒說了幾句后,又哭起來。

        莫哭,你快說,快說。我向她大吼。我也是吼我自己。我無非是個披了一身白大褂的義工,我什么也不能做。

        爸,你堅持啊,潘亮也在回來路上,潘亮啊,你最喜歡的大孫子,他還帶個女朋友回來,你要給紅包的。爸,潘亮也回來了。

        潘老頭,潘老頭,你醒過來,我們?nèi)ゴ蚵閷?。坐在司機旁邊的東北老漢也大聲叫喚著。東北老漢住在孝感三十多年了,和潘爹爹一個住前村一個住后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今天早上和往常一樣,他帶了一碗熱干面過來看潘爹爹。這潘爹爹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東北老漢每次來看他,都變著花樣給他帶點吃的,潘爹爹就將自己種的菜送給他,昨天送了幾個大蘿卜和幾棵白菜。

        早上八點半,我到急診科去拿一份材料,只見120的醫(yī)生和護士匆匆忙忙往急救車上跑。剛才接到電話,潘家大灣有位老人突然倒地昏迷不醒。急救車轉(zhuǎn)來的病人有一大部分會轉(zhuǎn)到我們重癥監(jiān)護室,我想了解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之前的一些情況,就隨他們上了車。

        8點40分,120鳴著笛往潘家大灣趕,我的心揪得緊緊的,心里一個勁地默念著,快,快,快。護士再一次檢查氧氣瓶、急救箱,作好應(yīng)戰(zhàn)準備。一進村口,就見幾個人焦急地等著,一個騎摩托車的在前面帶路,他說,快點,快點。在村子里拐了兩個彎后,8點55分,到了潘爹爹家門口。車還沒停穩(wěn),吳醫(yī)生就跳了下來。

        剛跑到堂屋,就聽到打雷一樣的鼾聲。吳醫(yī)生沖進房里,只見潘爹爹靠在床邊呼呼大睡。

        趕緊查看瞳孔,兩邊不對稱,左邊瞳孔6(瞳孔大小形態(tài)及其反應(yīng)的改變,除見于眼科本身的疾病如虹膜炎等外,尚可反應(yīng)全身性疾病,尤其是對神經(jīng)科、腦外科和內(nèi)科疾病的診斷、鑒別和護理治療等方面也很有價值。正常瞳孔,呈圓形,對光反應(yīng)靈敏,其正常成人瞳孔直徑2至4mm,兩眼對稱。如果雙側(cè)性瞳孔擴大和反應(yīng)完全消失,表示病情危急。)右邊瞳孔5,已經(jīng)散大,失去光反射。吳醫(yī)生趴在潘爹爹胸口聽了一會后,搖了搖頭。

        怎么可能?我爸還在打鼾。潘爹爹的大兒子說。

        像這種腦中風的,只要打鼾,情況就不好,鼾聲越大,情況越不好。

        那,那怎么辦?

        老人恐怕不行了,也許等不到醫(yī)院就……

        那還要不要往醫(yī)院里送?

        這,這你們決定吧。吳醫(yī)生沒辦法表態(tài)。鄉(xiāng)下講究人在外面死后不能進門。如果老人在路上走了,遺體就不能停在自己家里,只能停在外面辦喪事。這樣不太吉利,每個子女都不愿意這樣。吳醫(yī)生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趕緊給老人建立起靜脈通道,做好隨時送往醫(yī)院的準備。

        送,送,醫(yī)生總會想辦法救。村子里有人說。

        你沒聽到,說不定拖不到醫(yī)院就……潘爹爹的大兒媳猶豫不決。

        那總不能等著他死。

        九叔,你看呢?潘爹爹的大兒子抹一把淚,問道。

        被稱作九叔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是這個家族主事的人。他猶豫了一會,說人還有一口氣,那就送,快點。

        9點零7分,車子飛快向醫(yī)院趕??斓郊痹\科門口,司機小陳使勁按了按喇叭,通知快點出來接病人。

        心電監(jiān)護接上,血壓到了231/118mmHg,心率也紊亂了,忽高忽低。醫(yī)生開了檢查單,又趕緊推著往CT室跑。做完后,又趕緊往神經(jīng)內(nèi)科跑。

        醫(yī)生從袋子里掏出CT片,卡在閱片臺上。醫(yī)生說,他應(yīng)該出血幾天了啊,整個腦子里全是一片瘀血,中軸線已經(jīng)移位了,廣泛性出血。

        潘爹爹的大兒子茫然地看著醫(yī)生。他聽不懂“移位”“中軸線”這些名詞。他說,我爸出血幾天了?

        起碼出血三天了,他沒說過頭昏?

        這,我不知道,平時誰會問這呀。潘爹爹的大兒子低下頭。一個莊稼漢,沒有體檢這個說法,兒女們也沒有詢問身體狀況的習慣。

        平時我們給他買吃的穿的,沒過問他舒不舒服。潘爹爹的大媳婦說。

        二百多的血壓,平時肯定有頭昏頭疼。

        我們,我們……大兒子接不上話,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潘醫(yī)生看了他一眼,說,不怪你們,老人不舒服,他們都會忍著。

        那我爸到底救不救得活?

        只能維持,說不定維持一兩個小時,說不定維持一兩天。

        維持?

        人肯定要走,就看走得早還是走得晚。

        一群人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分成兩撥,一撥圍在潘爹爹床頭邊,一撥在醫(yī)院過道里商量。繼第一個問題要不要進醫(yī)院后,第二個問題來了,要不要住院維持。

        潘爹爹的大兒子打家里老二的電話,老二在城里做早點生意,基本上沒怎么在村里住。一連打了五六個電話都沒人接。老大的兒子也分別給三個叔叔打電話。潘爹爹另外三個兒子都在外地做事,老四,也就是潘亮的爸爸,在深圳做比較大的服裝生意。老四曾把潘爹爹接到深圳去住了一個多月,潘爹爹就再也不肯去了。他說,關(guān)在樓房里像坐牢一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住那么高,三十幾層高,不踏實?;氐脚思覟常膊辉敢夂痛髢鹤幼≡谝黄?,就在大兒子隔壁搭了間小房子,自己單獨過。平時,女兒回來幫助清理房子洗洗被子。

        老人五個兒子一個女兒,等他們意見統(tǒng)一,不知到猴年馬月,老人的氧飽合降到了八十三,醫(yī)生急了,催他們早點做決定。

        電話還在打。

        9點35分,潘爹爹的女兒從外面跌跌撞撞跑過來,一把抓著潘爹爹的手,放聲大哭。哭了會,回頭問她哥,爸早飯吃了沒有。哥說,我怎么曉得?爸到底吃飯了沒有?她又問。東北大漢說,應(yīng)該沒有,早上你爸去河邊洗蘿卜菜,菜沒洗完,感到頭昏,起身往家里走,沒走幾步,就倒在地上。

        他沒有吃飯?

        沒有。

        哎,爸,爸,你到現(xiàn)在飯都沒有吃。潘爹爹的女兒哭聲更大。她的哭就是在討伐她的哥,如果他們的爸現(xiàn)在死了,就是個餓死鬼。這才是最慘的事。你哭什么哭,我天天守著他呀?當哥的沖著她嚷,也趴在床上痛哭起來。這時,一男一女跑來了。是老二和老二媳婦。你死到哪里去,電話也不接。大兒子眼淚一抹,沖著老二開吼。老二自知理虧,紅著眼,趕緊向大嫂問情況。

        肯定要治,要治。老二脫口而出。

        醫(yī)生說治也只能管一兩天。

        那看著他死?

        這又不是我說的,你問醫(yī)生。大嫂惱了,吼了他一句。

        兩兄弟又去辦公室找剛才說只能維持的醫(yī)生。醫(yī)生把片子給他們反復(fù)看了,說,有些病我們是沒辦法的,你們家快點作決定。兩兄弟折回病房,一個站在床頭,一個站在床尾,聽著爸的鼾聲如雷,哀哀地哭。

        你爸今年83了吧?九叔問。

        兩兒子面面面相覷,答不上來。潘爹爹的女兒想了想,說,年過了就84。

        73,84,閻王不催自己去。是到他應(yīng)該走的時候了,在家里走吧,在家里走。九叔一邊說一邊輕輕捏著潘爹爹的手。

        但第三個問題緊接著出來了:潘爹爹往哪家拖?

        大兒子讓媳婦馬上回家,趕緊把前面的房子清理一下,準備辦后事。大媳婦像沒聽見似的,還在打老三老四的電話。老大家的房子分前后兩間,前面一間平時沒住人。老大的意思是讓潘爹爹在前面房子里斷氣,遺體就停在那。老大又催了一次,大媳婦說,這一時半刻的,慌手慌腳的,房子哪里清得干凈?

        老二說,哥,就拖到我那里,平時你照顧得多,爸走的時候,就在我那兒走。

        二媳婦說,我們在城里,不能天天跑回來給爸上香。

        老二吼了她一句,你不跑,我跑。

        老大說,算了,算了,往我家拖。

        老大媳婦還想說什么,一看老大陰著臉,趕緊坐侄子的車先回去了。

        10點零5分,120車再次往潘家灣趕。我又坐在潘爹爹身邊,坐在潘爹爹身邊的,還有死神。

        王富財?shù)奶炜?/p>

        王富財老人就是前三天晚上破口大罵我們,要給家里打電話的老頭子。清醒過來后,他一點都不記得罵過我們。我們開他的玩笑,老爺子,你身在病房,心在家里,把一家人指揮得團團轉(zhuǎn)。他紅著臉說,人一病,就像個瘋子。他現(xiàn)在完全清醒過來,一心記掛著時間。

        姑娘,你幫我看看,到了幾點鐘?

        四床王富財又把我招到他床邊,第三次詢問時間。他體內(nèi)好像有個生物鐘似的,基本上每隔一個小時左右,他就會問時間。

        你說呢?我逗他。

        他茫然地搖搖頭。

        快十二點了。

        哦,還有六個小時。

        到一點鐘了,我又去報告。哎,還沒天亮。他嘆了口氣。

        做完三點鐘的夜間查床,我實在扛不住了。從晚上七點鐘接班到現(xiàn)在,每兩個小時內(nèi),我們都要查床,包括查體溫、測瞳孔、換藥、調(diào)磅。從一床查到十二床,起碼要五十分鐘,再加上填寫護理記錄單。一輪下來,歇不到十分鐘,下一輪又開始。一輪一輪下來,我的腿像棉花糖。

        護士長說,值班時都要長一雙鷹的眼睛,時刻警惕,時刻關(guān)注。監(jiān)護儀上每個數(shù)字變化都預(yù)示新情況發(fā)生。外科病人的引流管擺放得怎么樣?產(chǎn)科病人的宮底、產(chǎn)露怎么樣?

        小玉填完手中的護理單后,對我說,你睡一會,我去看看一床。

        我本想逞強和小玉一塊去,可我拖不動我的棉花糖,我的上眼皮用十根大頭針也頂不起來。我疲憊地靠在椅子上。迷糊中,聽到窸窸窣窣地響,只見七床的一只手好像在晃動。

        我定了定神,向七床望去。果真,七床的頭扭向我們的工作臺,他輕輕地敲著床沿。

        我徒然驚醒過來,趕緊小跑過去,抓住他的手:你醒啦。

        小玉也跑過來,欣喜地說道,你真是命大呀。

        七床的眼皮微微眨了眨,眼神茫然。你不要怕啊,你住在醫(yī)院,我們陪著你。小玉安慰他。像這樣剛蘇醒過來的病人,第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處哪里,會非常無助,我們得多安慰他們。

        七床路過建筑工地,不幸被磚砸中,造成開放性重型顱內(nèi)腦外傷、額骨骨折、前顱底及面頰多發(fā)骨折、左側(cè)視神經(jīng)損傷、創(chuàng)傷性休克。在科室里住了八天,上一輪查床,他還在昏迷中。

        七床的蘇醒給我注入了強心針,我的瞌睡一下子沒有了。我快走到四床身邊。王富財老人睜大兩眼,定定地望著我。不等他開口,我便報時:北京時間,現(xiàn)在三點五十八分。他笑了,用手指了指七床那邊,小聲問道,姑娘,他是不是醒了?

        醒了。

        醒了呀!好啊,好,好。他一連聲說了三個好。終于有一個清醒的人和他作伴了。他的左邊一床糖尿病晚期,昏迷中;二床腦出血,昏迷中;他的右邊五床車禍,多發(fā)性損傷,昏迷中;右邊六床胃癌晚期,昏迷中?,F(xiàn)在,七床爭口氣,醒來了。四床也被打了強心針一樣,他說姑娘,你讓我看一下窗外。

        還沒有天亮呢。

        看一下,讓我看一下。

        我拉開窗簾,將他的床往窗邊移了移。寂靜的窗外,只有幾株廣玉蘭的樹葉在夜風中微微擺動。再往上看,淡青色的天空,干凈明澈。老人久久地望著。

        睡吧,馬上就要天亮的。

        我睡不了,姑娘,麻煩你過一會就告訴我時間啊。

        你怕呀?

        心里堵得很,想快點出去。

        四點鐘一輪的查房又開始了。小玉站在一床床頭,眉頭緊鎖。

        一床患糖尿病二十多年,前五個月自行停了胰島素?,F(xiàn)在,他的所有生命體征都有問題。血壓60/45mmHg上下,氧飽和75%上下,心率110次/分左右。我問小玉,能不能通過去甲腎上腺激素讓血壓保持在正常領(lǐng)域內(nèi)?小玉說,去甲腎上腺激素只能維持血壓現(xiàn)狀,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血壓問題。

        為什么?

        循環(huán)系統(tǒng)壞了。

        沒有藥對付循環(huán)系統(tǒng)?

        你以為什么病都有對癥藥?小玉反問。我黯然不語。

        有科學(xué)家說,人類對月球的了解遠勝過對自身的了解。我們的盲區(qū)不是月球,正是自身?!罢J識你自己”不僅僅是哲學(xué)的范疇。人體是一個跟宇宙一樣復(fù)雜的巨大系統(tǒng),有著無數(shù)的暗箱有待我們?nèi)ゴ蜷_。面對疾病,我們無法準確預(yù)測昏迷病人幾時醒來,無法預(yù)測神經(jīng)功能可以恢復(fù)到什么程度,無法預(yù)測我們的治療方法對病人到底產(chǎn)生了多大的影響;我們不知道每個人都有什么樣的代償能力,不知道張三與李四有多大的不同……

        他會走的。小玉說。

        走啊。我跟了一句,忽然間心灰意冷。我們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巡查的,測體溫的,看瞳孔的,難道就是一個要走的人?

        我們能做的就是讓他走得平靜,走得有尊嚴。小玉說得那樣平和,她低著頭,仔細檢查著一床的輸液泵。

        我感到渾身冰冷。在我和小玉和這群病人之間,一定還有一個人。一定的。他就躑躅在每張床前。

        我們從沒邀請他,他以他的方式走過來,他無聲無息。他是安靜的,不慌不亂的。他只取走他想要的東西。他冰冷而頎長的手指,持一把鐮刀,在我們頭頂掠過。房間里什么聲息都沒有,只有他,他在挑選,他是唯一的主宰?!斑恰?,聲音遼闊而蒼涼,鐮刀落下。監(jiān)護儀上所有的數(shù)字歸于零。他帶走了。

        這一刻,他那頎長冰涼的手,摸到了誰?

        這一刻,我特別想看看王富財老人看過的天空。

        天空依然明澈,空空的,可是“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我是你的王美麗

        很早很早以前,王美麗是我們重癥監(jiān)護室病人的家屬。后來,她們轉(zhuǎn)到了神經(jīng)外科。一住十個月?,F(xiàn)在,整個醫(yī)院都知道有朵奇葩,名叫王美麗。

        我到神經(jīng)外科去了三次,王美麗都不在病房里。

        很難找到她。她忙。

        給某個護士梳流行美的發(fā)型。

        在隔壁病房里講她和高興的戀愛史。

        告訴其他家屬如何制作芹菜汁、南瓜汁喂到鼻飼管里。

        總之,作為神經(jīng)外科病人家屬里的一名“老人”,王美麗很忙,她要做的事太多了。從病房東頭溜到西頭,從開水間溜到護士值班室,講段子拉家常,一路笑聲一路歌。有人恥笑她沒心沒肺,自家男人一睡不醒,她還像個樂天派。有人反駁,她要是天天愁,那不愁死了?大概,王美麗是不愿意愁死的。她一如既往地忙著樂著。

        今天,我再去找這傳說中的奇葩。王美麗不在病房,房里只有二十八床高興,他已經(jīng)睡了十個月。

        我立在床邊,仔細打量這張臉。剪著寸板頭,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過了一會,高興張大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打完哈欠,嘴角上揚,又笑了笑。很愜意。

        高興,高興。王美麗大呼小叫地從外面跑進來。

        喏,醫(yī)生來看我們高興啦,坐,坐。王美麗沖我笑。我忙不迭地說好好,第一次遇見這樣熱情洋溢的家屬,我還真沒適應(yīng)過來。

        高興,我將你的摩托車給賣了喲,980塊錢,你說劃不劃算,用了三年,劃算吧?

        高興,曦曦昨天數(shù)學(xué)考試打了90分,你說她棒不棒?

        王美麗抓住高興的兩只手,用力鼓掌。

        來,來,為我們的曦曦鼓掌,棒,棒,棒。

        “棒棒棒”之后,王美麗給窗臺上的一盆肉球、一盆仙人掌澆了點水。高興的病房到處都是家居的痕跡。仙人掌旁邊擺著一臺榨汁機,三個大杯子。每個杯子上貼有標簽,牛奶杯,果汁杯,稀飯杯。壁柜上層放著雞蛋、面條。中間一層放著吹風機、鏡子、兩朵頭花。下層放著王美麗的日霜、晚霜、粉底液、BB霜。我粗略看了下,有七個瓶罐,和我家里梳妝臺上的物件有得一拼。

        你成天待在科室,把自己弄這么漂亮給誰看啦?我指著那堆化妝品笑話她。

        給高興看啦,要是他哪天醒了,看見我一副丑樣子,他就不要我了。是不是?高興,來,咱們洗個臉,給這美女看看,咱帥不帥?王美麗在高興臉上洗洗揉揉起來,洗面奶洗,調(diào)理水拍,晚霜擦。

        看看我們家高興,是不是帥呆了。王美麗嘟起嘴巴,向高興拋了個媚眼,我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

        果真是高興永遠美麗在線。

        高興原名高振邦。王美麗原名王四紅。

        王四紅和高振邦的日子曾經(jīng)熱火朝天,庸俗又幸福。

        初中畢業(yè)的高振邦十年前擺小肉案,十年后開連鎖店,是整個北城區(qū)最大的肉老板,供應(yīng)大小酒店豬肉用量。高振邦的華麗轉(zhuǎn)身,完成了婚前對王四紅的許諾:我要把你供起來,穿金戴銀,什么事都不做。王四紅和高振邦的婚姻曾遭到兩個村里人的反對。王四紅村里人不理解,一朵村花干嘛插在一個殺豬的頭上。高振邦村里人眼紅,你個殺豬的,搞這么好看的媳婦,看你守不守得???十年過去了,殺豬的高振邦成了一棵搖錢樹,負責生產(chǎn)錢,王四紅負責樹下?lián)戾X,吃喝玩樂。王四紅和高振邦每日作息安排如下:六點鐘,高振邦燒好開水,替王四紅母女煮好稀飯,然后去店面做生意。王四紅七點起床,送高曦上學(xué),買菜,擇菜。十一點半,高振邦做完生意接高曦放學(xué)回家。高振邦主廚,王四紅打下手。一點鐘,高振邦送高曦上學(xué),王四紅進麻將館。四點半,高振邦接高曦放學(xué),然后做飯。五點半,王四紅回家吃飯。七點鐘,高振邦給王四紅揉肩捶背。打麻將打得王四紅肩疼背疼?!氨澈锰叟?。”王四紅一發(fā)嗲,高振邦就上前揉,捏,按,推。風池穴,肩髎穴,肩井穴。高振邦按摩得有板有眼。

        那日子,過得神仙一樣啊。王美麗憶起十個月前的生活,一臉陶醉。老天爺是個什么東西,就是個小心眼,他就是羨慕嫉妒恨。嫉妒我王四紅的好日子,那好哇,我把高振邦這些年對我的好都還給高振邦,他滿意了吧。我就是要高興給他看。

        高振邦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到神經(jīng)外科后,所有的醒腦藥醒腦措施都用盡了,仍舊不醒。他的呵欠、微笑都是無意識的。王四紅得到的建議,總是兩個字:等待。有時醫(yī)生們說簡潔的,等。

        高振邦睡到第九十一天了。那天,高振邦的鄰床又換了一個新來者。床邊圍了一群探視者。王美麗趕緊拉上簾子,與他們隔開。簾子卻被拉開了一角,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

        呀,這就是植物人!

        植物人哦,咦,他是不是不能動?

        動了,動了,你看你看,他在打呵欠。

        真的在打呵欠喲,好有意思,他能打呵欠。哎呀,他怎么睜眼睛了,他能看見人?

        他能看個鬼,這叫,對,這叫睜眼昏迷。

        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不死不活。半死人。一個傻子了,什么都不曉得。

        兩個男女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嘀嘀咕咕的。他們就當王美麗不存在一樣。“滾,滾?!蓖趺利悡渖先?,向外推那個男青年,他正擠眉弄眼地模仿高振邦打呵欠。

        “高振邦,高振邦。”王美麗掄起拳頭狠狠捶高振邦。捶他的胳膊,捶他的腿,這一身死肉,不曉得嚎叫,不曉得躲閃,活著干嘛呀?

        王美麗開始設(shè)想各種死法。跳樓,死相慘烈;喝農(nóng)藥,怕買到假藥。百草枯這種農(nóng)藥最毒,人喝一口,都會百分之百死亡,但難得買到。最好是割腕。為此,她以照顧高振邦為由,請教護士手腕動脈和靜脈的區(qū)別。割腕時,最好躺在一個大浴缸里,水的流動,防止血凝固。不要幾分鐘血就流完了,死得干脆利落。

        所有關(guān)于王美麗死法的前提是,高振邦也得死,王美麗帶著他一起死。她不能留高振邦這個半死人,活在世上遭人恥笑。

        接連一個星期,王四紅想的就是如何死。九十八天里,高曦由她大伯帶著來醫(yī)院。她上手工課做了五朵紙花,特意跑來送給爸爸。

        爸爸,我做的月季花,好不好看啦?你快看嘛。高曦撅著嘴巴,回頭喊王四紅,媽媽,爸爸是個大懶蟲,他還不醒。媽媽,打這個大懶蟲。高曦抓起王美麗的手輕輕拍打著高振邦的手。一邊拍一邊唱,壞爸爸,懶爸爸,壞爸爸,懶爸爸。王美麗的眼淚迅速漫上來——高振邦的手熱乎乎的。這有溫度的手啊。只要高振邦有一天體溫,高曦就能喊爸爸。壞爸爸也好,懶爸爸也好,他都是爸爸,活著的爸爸。

        王四紅安心了。她對著高振邦的耳朵大叫:從今天起,你,高振邦,是我的高興;我,王四紅,是你的王美麗。

        今天,王美麗離開高興的時間最長,共計三個半小時。從高興住進科室到今天整整十個月,王美麗除了早上送女兒高曦上學(xué)一個小時,晚上陪高曦兩個小時,其他時間基本上全泡在科室里。高振邦的大哥和二哥以三百塊錢一天的價格請了一個護工,但是王美麗不放心。她說,我給高興做按摩,肯定與護工不一樣,他不認識護工的手,我這手,哪個關(guān)節(jié)他不清楚?我的手一碰他,他就會知道是我王美麗。

        今天她必須出門。與肇事方的官司打到了攻堅階段。前期官司主要由高振邦的兩個哥哥與對方交涉。肇事方是個小型面粉加工廠的老板。最開始,老板態(tài)度主動積極,一次性打了二十萬到醫(yī)院賬上。他說盡管用,把人治好是大事。老板不會想到,二十萬進了醫(yī)院,眨個眼就玩失蹤,沒影了。人還得治,王美麗打電話催費,催了四次催到兩萬塊。再催再交,擠牙膏一樣。到目前為止,已用了五十萬,其中肇事方三十五萬,王美麗十五萬。

        每天高興最保守的醫(yī)療費就得一千二左右,還不知哪天醒,醒了后又是一個什么樣子,這都是個問題。錢,是當務(wù)之急。是讓對方一次性賠付,還是分期付,付多少?幾輪談判下來,對方就是拖著不付。叫苦,手頭緊。高振邦的大哥從別的渠道打聽到,肇事者現(xiàn)有流動資金不多,如果支付了王四紅這邊,那么他到銀行貸款,銀行評估他的資產(chǎn)不夠,就不會提供貸款。高振邦的大哥抓住這一點,搶先與銀行交涉,這樣的企業(yè),如果你們貸款,那我們就上告。銀行不想惹這個麻煩,拒絕了肇事方的貸款申請。交涉至今,今天晚上達成意向,一次性付斷,共計110萬。包括高曦的撫養(yǎng)費,王美麗的精神損失費,高興父母的贍養(yǎng)費,高興十年的護理費和醫(yī)藥費。對方先付50萬現(xiàn)金,剩下的用兩套房子抵。

        九點鐘,王美麗一臉疲憊返回科室。和我打過招呼后,向她們家高興匯報談判結(jié)果。

        高興,你放心,錢用完了,我就賣房子。賣一套再賣一套。

        二十六床的家屬過來竄門。她們家老公八個月前做了開顱手術(shù),恢復(fù)得很好,現(xiàn)在來醫(yī)院補頭骨。她聽說官司有進展,也替王美麗高興。她問道,你要把這些錢都用在高興身上?

        他用命換來的錢不用在他身上,用在誰身上?王美麗驚異地反問。

        你呢,你家高曦呢?

        我,我有腳有手的,可以賺錢,高曦長大了,也會自己賺錢。

        呃,反正,反正我覺得你要為自己考慮,你還這么年輕。

        是呀,我年輕,可以賺錢。

        你,你可以給自己留點后路,你說呢,周醫(yī)生?中年婦女望向我,尋求支援。他這個樣子,難。中年婦女又搖搖頭。

        你家的醒過來了,他的智力也不可能恢復(fù),真的就是一個傻子,那怎么辦?中年婦女仍是發(fā)問。

        不怎么辦,不就是養(yǎng)了個傻兒子嗎?有人養(yǎng)一輩子,我倒揀了一個大便宜,最多養(yǎng)大半輩子。

        高興,你這個樣子,我要是撒手不管,等我哪一天死了,我怎么有臉去見你喲?王美麗伏下身去給高興做手部護理。一邊做一邊唱兒歌《我們一家人》:

        大拇指是爸爸,爸爸是司機,開汽車,嘀嘀嘀;

        爸爸旁邊是媽媽,媽媽洗衣服,刷刷刷;

        個子最高是哥哥,哥哥打籃球,砰砰砰;

        哥哥旁邊是姐姐,姐姐在跳舞,嚓嚓嚓;

        個子最小就是我,我在敲小鼓,咚咚咚。

        王美麗滿臉笑容,高興得很。

        為什么不高興?王美麗說,我從老天爺那里多揀了十個月。十個月前,要是他腳一蹬,人走了,我和曦曦就成了孤兒寡母。

        用繩子把自己系在樹樁上

        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一天,我就見到張得貴老人。當時,王醫(yī)生正趴在他耳邊叫張得貴,眨一下眼睛,張得貴,我們握個手,握個手。王醫(yī)生加大了聲音,他仍是沒有反應(yīng)。因為他服了農(nóng)藥。曾經(jīng)慷慨大度的造物主奪去了他的所有功能。

        要知道,造物主自有它的慷慨,并且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無以復(fù)加。比如說眨眼,這個動作多么平凡。一點飛塵,一閃光亮,甚至吹一陣煙,就會引發(fā)眼部肌肉的立刻反應(yīng)。我們的眼瞼大約每兩秒就要開閉一次,以便使眼睛保持潤滑?,F(xiàn)在,造物主如此吝嗇,雷都劈不開張得貴的眼瞼。

        說到農(nóng)藥,起因是他的尿。而尿之前,張得貴號稱“鐵人張”。

        鐵骨錚錚,硬邦邦,大力氣做事,大力氣在整個村子里活得風生水起。他是村里的第一個萬元戶。他的大兒子張海風,在小鎮(zhèn)上開了個超市,生意興隆。他的小兒子張海宏,承包了幾臺挖土機。他們家三棟三層樓房,一溜擺開,建在村子最高地勢上,像個村標。這一切都仰仗他勤扒苦做的家風。六十五歲時,他還倒騰著要去買一臺收割機。兩個兒子任憑他罵,就是不松口。老子是個廢人了?要吃你們的閑飯。哪個說老子不能做事了?罵到興頭上,一茶杯照著大門砸去,玻璃片濺起來,劃開大兒子的左邊臉,縫了八針,這件事才消停下來。望著血淋淋的臉,他可能心虛了一陣,但脾氣更加暴躁了。動不動就和老伴吵架,提起鍋碗瓢盆要單過。

        然而,尿來了。

        最開始,只是力量的缺失。胳膊沒有力氣舉起,腿沒有力氣邁步。從村頭走到村尾,拄根拐棍,還得半個多小時。前兩年,這段路他五分鐘就跑到了。

        疾病和衰弱,像一個趕了很多路的老者,姍姍來遲,在他七十歲那年,終于抵達他業(yè)已敗壞的身體。他骨瘦如柴,目光空洞而絕望,間或大口地喘著氣,咳嗽起來就沒個完讓人揪心——那是一種十分干燥的咳嗽,好像是一塊龜裂的大地發(fā)出的呼號。村里人都知道這無休止的咳嗽是一種病。哮喘病。他也樂于喘著氣告訴他們,這要命的咳,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憋死過去了。死了好,死了好。說完后,他急急忙忙往家里趕。

        快,快,快,尿來了,尿來了。

        夾緊雙胯,趔趄著,他往前沖,再不沖就尿褲子了。

        尿啊尿。他靠在廁所墻邊,絕望地看著尿線,那么細,那么弱,一泡尿滴了一百年,滴得他腳背全是尿。不等他緩過氣,尿意又火急火燎撲上來,又滴一百年。一晚上也不能睡個安穩(wěn)覺。最開始一晚上要起來尿兩三次,后來,尿五六次。他干脆蹲在廁所里,使足勁,要把這泡該死的尿打倒。不,這不應(yīng)該是尿的錯,一定是尿受了誰的指使。是誰呢?“鐵人張”想打敗他,卻看不到對手到底在哪里。對手歹毒,教唆一泡尿來羞辱他:鐵老頭,你鐵什么鐵,一泡尿都尿不好。

        尿不好的尿帶來全身的疼。小腹疼,腰疼,睪丸疼,大腿根部疼,肛門周圍疼,它們一律疼著?!拌F人張”被疼盯上了。他害怕他的身體了。白天不敢出門,夜晚不敢睡覺。

        他更不敢讓人知道,一泡尿打倒了他。

        兩個兒子生意上的事再忙,一個月總要回來看他一兩次,帶些平喘止咳的藥。他咳得滿臉通紅。他說沒事,就有點喘。另外一個病,他絕口不提。他囑咐老伴,堅決不能讓兒子們曉得了。但不由他不說。10月22日,他在痰盂邊站了上十分鐘,尿就是滴不出來。整個下腹部脹痛難忍,疼得他滿床打滾。老伴慌了神,一個電話叫回大兒子,送往醫(yī)院。確診為尿潴留。他的秘密徹底暴露。他在兒子面前再怎么強勢,也只不過是個連尿都尿不出的男人。醫(yī)生護士男男女女一大群圍著他的陰囊他的膀胱轉(zhuǎn)。清洗、消毒、插管。

        “鐵人張”成為一個插著管子提著尿袋子的人。尿羞辱他,他卻要供它如祖宗,時刻怕冒犯了它。每走一步路,都得小心翼翼拎著尿袋子。有一次,走路稍快了些,尿袋沒提好,管子從尿道口脫落了,又去插了一次。即使管子不脫,過些日子也得換根新的。

        村里其他老漢上門來拉家常。這一拉,才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是大家共同的秘密。老漢們尿得都不暢快。剛硬了一輩子的男人,晚年了卻沒有力氣尿好一泡尿。望著他的尿袋,老漢們心有戚戚,七嘴八舌講開了。有的說這病好治,有的說不好治,絕大多數(shù)觀點是不好治。他們舉了隔壁村一個老漢的例子?;耸畮兹f,還是得提著尿袋過日子。大家唏噓一陣,各自散去,只有村子?xùn)|頭的張萬福還靠在椅子上,緊緊捂著腹部,額頭上滲著冷汗。張萬福和他同齡,也遭了殃,得了肝癌,渾身疼。沒治了,拖一天是一天。這些日子,他滿村子找人打麻將,以忘掉身上的疼痛,可是沒有人愿意跟他打牌,沒人愿意去贏一個注定要死的人的錢。

        兩個老漢各有各的疼,疼交織在一起,變得強悍無比:人老了,就成為一個等待著隨時被拉到行刑場的戰(zhàn)俘,準備接受呼之欲出的命運。而命運,無非一個字,死。

        張萬福死得下落不明。他出走了。

        出走那天,村里人看見過他,精神出奇的好,不疼不流冷汗,主動和人打招呼,笑呵呵地說出門轉(zhuǎn)轉(zhuǎn)。他還穿著一身挺括的新衣服,土黃色七匹狼夾克,灰色七匹狼褲子,黑色木林森鞋子。大姑娘給他買的七十歲生日禮物,一直舍不得穿,那天全派上了用場。后來村里人回憶他的好精神,說是回光返照。他出走三天后,村里人就定義“他走了”。村里不乏這樣的先例,一些老人被病痛被衰老折磨夠了,就離家出走,直到生死不明。其實,也明了,無非是沒有一個明確的墳?zāi)沽T了。

        張萬福兩個在外打工的兒子承受了村里人的唾罵。死無尸首,孤魂野鬼。這是兒女們的最大不孝。但唾罵并不會持續(xù)很久,日子還要向前過。村里人已經(jīng)習慣一個老人以出走的方式在世上徹底消失。

        張萬福老漢消失后第八天,“鐵人張”步張萬福的后塵,喝了老鼠藥。送到醫(yī)院時全身青紫,牙齒、鼻腔里都在出血,生命體征極不穩(wěn)定。醫(yī)生立即下醫(yī)囑,行氣管插管,呼吸機輔助呼吸,洗胃。胃內(nèi)不斷有渾濁的胃液被引出來,反復(fù)洗了大約兩個小時,引出來的才是清水。

        然而,這只是搶救生命的第一步。問題的嚴重性在“鐵人張”服下的老鼠藥里含有氟乙酰胺。氟乙酰胺會讓中毒患者的凝血功能受到較大影響,嚴重者會出現(xiàn)消化道出血等癥狀,繼而出現(xiàn)多器官功能障礙甚至多器官功能衰竭,患者的搶救存活幾率非常低,更何況眼前病人是位七十歲的老人。

        怎么辦?

        新的醫(yī)囑很快下達。立刻采用血液灌流技術(shù)。這種技術(shù)能將患者的血液引出體外,通過血液灌流器將里面的毒素吸附掉,凈化后的血液再返到患者體內(nèi)。家屬聽完余主任的詳細介紹后,馬上簽了知情同意書。

        股靜脈置管,預(yù)沖灌流器,二十分鐘后,血泵開始轉(zhuǎn)起來。三名護士輪流守在老人身邊,密切關(guān)注血泵的運行情況。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血液灌流,檢測指標有所好轉(zhuǎn)。主任和醫(yī)生決定在八小時后,再進行第二次血液灌流。

        兩次灌流結(jié)束后,老人的生命體征穩(wěn)定下來,能做出一些指令性的反應(yīng),會眨眼,會睜眼,會握手,也能做出簡單的應(yīng)答。整個科室信心百倍,只要再堅持下去,老人的痊愈必將改寫氟乙酰胺中中毒的搶救存活幾率??墒牵先说亩鹤訉の覀兊牟皇?。

        最開始,張海宏好言好語纏著護士長,要求將老人轉(zhuǎn)到普通病房。護士長給他解釋病人目前狀態(tài)還沒有樂觀到能馬上轉(zhuǎn)出。他又找余主任。余主任說,最好再觀察兩天,我們還不太放心。他一聽這話,就火了,還觀察什么,我爸恢復(fù)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差不多了,我們比你要清楚呀。余主任耐心給他解釋。留在你們科室好收錢,是吧,我們沒錢,有也不花這冤枉錢。出了事,誰負責?余主任也急了,反問他。不用你們管,我的爸我負責,反正我們不花這冤枉錢。

        話說到這個份上,余主任再堅持下去,似乎就有賺黑心錢的嫌疑了。只得讓他轉(zhuǎn)到神經(jīng)內(nèi)科。

        到了第二天上午,余主任堅持不住了。他說,要不,我們上去看看?自從昨天下午張老漢轉(zhuǎn)到內(nèi)科后,我們大家都懸著一顆心,時刻留意內(nèi)科打來的電話。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個小時了,電話一直沒響。老人到底怎么樣了?

        我和余主任剛進內(nèi)科樓層,就聽見五號病房里有人狂呼亂喊。妖怪,不要搶我的小麥。啊,妖怪,放手,放手。我殺。殺,殺。刀,刀。二狗子,二狍子。種小麥,種小麥。妖怪搶小麥。兩個實習護士手足無措地站在病房門口。余主任一個箭步?jīng)_進去,只見張得貴老人幾乎被五花大綁在病床上,他瞪著眼睛,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拼命掙扎著,嘴里發(fā)出恐怖的叫聲。

        內(nèi)科王醫(yī)生說昨天轉(zhuǎn)來后不到五小時,老人又開始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昨天晚上,他竟然從床上跳起來,一把抓住給他換藥水的護士,叫嚷著要殺了妖怪。他的二兒子去拉他,也被他打了一巴掌。三個男醫(yī)生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按到床上。

        這樣不行,快點轉(zhuǎn)。余主任說。

        你問他們。王醫(yī)生扭頭看著老人的兩個兒子。

        張海風一臉賠笑,可憐兮兮地說,醫(yī)生,你看,你看,這個樣子了。張海宏的臉白一陣紅一陣,他左手扭著自己的右手,就是不說話。老人的老伴認出了余主任,她抓著余主任的袖子,我老頭瘋了,瘋了,醫(yī)生你救救他呀。

        我們……我們昨天那樣,他呀……他不好去見你們。張海風滿是怨氣地瞪了一眼張海宏。

        余主任笑了笑說,快點轉(zhuǎn)下去吧。

        張老漢再次轉(zhuǎn)進重癥監(jiān)護室,經(jīng)過治療,胡言亂語,行動暴躁等方面有所緩解,但神志仍然不清。問他的名字,他二狗三水娃地亂說一通。二狗是張萬福老人的小名,三水娃則是張老漢過世二十多年的父親的小名。爸,你認不認識我,我是海風,你大兒子張海風。楊老漢抓住張海風的袖子,張嘴傻呵呵地笑。笑了半天,大聲叫起來,爸爸,爸爸,呵,爸爸。他管大兒子叫爸爸。媽,媽。他又抓著大兒媳叫媽。

        張老漢的家人急,我們也急,我們救活他的肉體,他的靈魂卻失蹤了。

        張老漢住進來第五天,他的兩個兒子在科室門口大吵了一頓。因為張海宏沒有遵守約定:與第一次住進重癥室一樣,一人交三萬塊錢。這次,張海風的三萬塊錢早就交了,張海宏沒交。他說這樣的無底洞填下去,哪一天才是盡頭?張海風說錢不用爸身上,你用在哪里?

        我大兒子在廣州買房子,我要不要給他付個首付?我姑娘年底結(jié)婚,我要不要給她十萬八萬做陪嫁?我小兒子畢業(yè)后找工作要不要花錢?我一個任務(wù)都沒完成,到時候要幾多錢,你曉不曉得?

        你只有兒子姑娘,沒有老子。

        哪個沒有,上次我不是出了三萬。

        你還有臉說上次,上次要不是你吵著轉(zhuǎn)科,爸說不定就好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說我要害死爸。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

        你再說一遍。

        你只有兒子姑娘。

        說這話沒意思,你兒子的房子買了,姑娘嫁了,你沒負擔,輕輕松松做孝子。我有十分錢,我得平均著花。我在網(wǎng)上查了很多這樣的病例,爸的這個氟乙酰胺中毒一時半會好不了,可以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去,我這里還有八千塊錢,我現(xiàn)在就去交,但如果還住重癥室,那我管不了。

        張海宏說完這通話,氣沖沖下樓。后兩天的探視他沒有來,不僅他沒來,張老漢的大媳婦也沒來。大媳婦站到了大兒子的對立面。她不能接受每天砸進去幾千塊錢換一個管她叫媽的老頭。

        五天后,張家老大垂頭喪氣地在轉(zhuǎn)科知情書上簽了字。這一次,是他提出轉(zhuǎn)科。

        轉(zhuǎn)進神經(jīng)內(nèi)科的張得貴老人,能吃能喝能拉,就是不睡,日夜都不睡。你不把他五花大綁,他就從病床上沖起來,青筋暴起,逮住一個人就打就罵。罵完了,又大哭大叫,見到任何一個人,抱著不放,管人家叫爸叫媽。

        張海風扛不住了。眼前這個爸,還是他的爸?十五萬塊錢換回一個傻子?護士長給他鼓勁:堅持呀,一定堅持。先前有一位氟乙酰胺中毒的老婆婆,經(jīng)過血液灌流后,堅持內(nèi)科治療二個月后,神志恢復(fù)正常。那個婆婆八十三歲,你爸爸還只有七十二歲。要堅持?。?/p>

        一個月后,張海風再次打來電話。護士長,我爸醒了,他曉得我叫張海風,也曉得他的名字,他什么事都說得清清楚楚了。護士長啊,我爸呀,我爸。張海風在電話里大哭起來。

        真值呀。護士長回憶起那天的電話,還一臉的興奮。

        我來打個電話,和張海風約個時間,我們?nèi)タ纯此?。護士長興沖沖地說。

        電話打了。護士長神情灰暗,半天不說話。末了,她說,怎么就像個小說呢?

        確實像小說。

        老人走了,徹徹底底走了。這一次,他來了個雙保險,先喝掉了一瓶農(nóng)藥,然后,跳河。

        下班后,我和護士長乘車趕到張海風家里。對著老人的遺像,我們默哀,無語。消失的老人讓我們的任何一句話都輕飄飄的。我們是被他拋棄的醫(yī)者,他不需要我們了。

        給老人奉上的供香裊裊地飄著,張海風追憶著父親最后的二十七天。

        回家后,村里人三三兩兩地來看望他,也開他的玩笑:

        鐵老頭,你真鐵呀,老鼠藥都毒不倒你。

        鐵老頭,你家老鼠藥是個水貨吧,這次,我給你弄來兩包真的,要不要喝?

        我沒有哇,我不小心喝到了。鐵老漢紅著臉辯解。喝藥尋短見不成功,這件事太丟臉了。

        鐵老頭,你這個老家伙犯傻呀,干嘛去喝老鼠藥,把你的兩個兒子折騰夠了,花了那些錢。

        我是不小心喝的,我哪曉得它是老鼠藥。張老漢小聲嘀咕?!鞍涯愕膬蓚€兒子折騰夠了”讓他心里很不舒服,他追問張海風到底花了多少錢。要不要把這些日子經(jīng)歷的一切告訴父親呢?張海風猶豫了一下,決定原原本本告訴他。

        張海風說,爸,您這條命可是花了十幾萬,我們守了一兩個月才守住的,您可不能再犯糊涂做傻事了。

        張老漢拄著拐杖到街上郵局去,問能不能收到從美國寄來的匯款。工作人員看見這個面黃肌瘦的老漢要收美元,以為他是個瘋子,不理他。張老漢猛地把拐杖往地上一磕敲,叫道,我有個妹妹在美國,她要給我寄美元。

        張老漢確實有個堂妹住在舊金山,每年給他打電話,問要不要給他寄錢。他都說不要。今年,他決定要了。要多少呢?要兩萬美元。這個數(shù)字是他請讀大學(xué)的孫子幫他算出來的。兩萬美元正好填補兩個兒子的空缺。他竟然讓他們花了這么多錢!張老漢惱恨地自己打自己的頭,十幾萬塊錢如同十幾萬把刀在割他的肉。

        死里逃生后,尿并沒有放過他,還得提著尿袋過日子。張海風安慰他,等過段時間,他體能恢復(fù)一些,具備身體條件了,就去做手術(shù)。

        這段時間卻是這樣難熬——他完全控制不了他的尿。12月28日,他的一個侄女從外地回來看望他。他躺在床上說了一會話,臉色刷的一下白了。頭左右擺動,想坐起來,又不敢起來,接著,一股尿騷味在空中彌撒開。他第五次尿床了。

        張老漢往墻上撞頭。廢人啦,廢人。

        他開始拒絕親戚鄰居的看望,盡量不出門,出了門,也走偏僻地方。

        1月7日,他脫褲子時,不小心扯掉了尿管。再次去醫(yī)院插管。這一次插管非常困難,插了三次才插進去。你讓我死,讓我死,活著丟人現(xiàn)眼。張老漢提著尿袋,老淚縱橫,渾身打擺子一樣抖。

        張海風不敢大意,叮囑他母親日日夜夜盯緊父親。他上哪,她就上哪。

        1月15日,張海宏的小兒子從廣東帶女朋友回老家。老伴說,準備好紅包哦,我們要去啊。張老漢說,好,我先去理個頭發(fā)。老伴陪著他理完發(fā),往張海宏家里走去。走了一半,張老漢說,頭發(fā)理了,衣服沒換,親戚看到我邋里邋遢,多不好啊,我不能給兒子丟臉。那我陪你去。不用,你等我,我換了衣服就來。這一次,老伴沒跟著他。她很放心。老頭子肯理發(fā),講究了,這是個好兆頭。孫子的女朋友到家里來了,老人可得表示一下。老伴拿出紅包,又數(shù)了數(shù)。村子的侄媳婦翠枝看見了,打趣道,是不是準備了一萬塊的紅包,萬里挑一呀。她樂呵呵說,一萬沒有,一千,夠不夠哇?

        錢數(shù)清楚了,張老漢還沒來,十分鐘過去了,十五分鐘過去了。老伴心里發(fā)慌。

        她踮起腳望,望不到老頭子,卻望來了隔壁的張炳發(fā)。他急急忙忙跑過來,大叫,糟了哦,你家老頭沒了。

        那瓶農(nóng)藥是什么時候弄到手的?我問張海風。

        大概是去郵局問美元時,在街上買的。他犟啊,一輩子好強,他要尋死,誰都攔不住。

        我默默地聽著,腦子里還存留有他叫我媽媽的樣子。他抓住我的手,一邊叫一邊呵呵地笑,傻笑,笑聲撲到我臉上,熱烘烘的,暖融融的。

        護士長,你們知道我爸死前還做了一件什么事嗎?

        我們木然地望著這個失去父親的兒子,實在想不出張老漢還能做出什么。

        他還用了一根麻繩。

        繩子?難道他先上過吊,試圖吊死自己?

        跳河之前,他把麻繩的一頭系在腰上,另一頭系在樹樁上,這樣,河水沖不走他,便于我把他撈起來。

        你后悔嗎?花了這么大錢這么多精力,他還走這條路。

        不,至少他清醒了二十多天,他了解我們?yōu)樗龅囊磺?,知道我們孝順他。說到這里,張海風站起來,抹著眼淚,突然對著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夜里兩點鐘,護士長發(fā)來一條短信:生之哀切。

        周芳,作家,現(xiàn)居湖北孝感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執(zhí)手何須傾城》《沽酒與何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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