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晴

景僅臉朝電視機，手里的竹針織著紅色毛線。

她其實是無暇兼顧電視的，因為即便是如此全神貫注，也還是不知何時就織漏了一針。拆掉一截織物易如反掌，可是重新穿針，就非常挑戰(zhàn)人的耐受力。

電話鈴響，景僅騰出食指戳下免提鍵：“喂？”

“喂什么喂？一字師啊？干什么呢？”對方一聽也是個老太太，周邊環(huán)境嘈雜。

“哦，你呀。我忙著，沒看來電顯示。”

“你還‘忙著！難不成你也要整一大家人的年夜飯？”

“那倒不必，不過既然又該來一番‘新桃換舊符，我總也得給自己添點喜慶呀?！?/p>

“你在寫春聯(lián)？”

“NO，我給自己織條紅圍巾?！?/p>

“你會織圍巾？”

“那有什么難的！老頭在的時候，我們小阿姨半宿就是一條大圍巾，她織的針法叫胡椒眼兒，太好織了，我小時候織過?！?/p>

“你別嚇著我吧。你那雙手我只見在搖筆桿子的時候利落。”

“嗨，我也就是心血來潮。昨天路過一家內(nèi)蒙毛線店，店主兩口子說要回老家過年，所有毛線一律半價清倉。我一想，小阿姨不是有副筷子粗的毛線針扔在這里嗎？我就照顧一回人家的生意吧。那毛線的顏色真是不錯，羊絨含量百分之四十呢。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我那四兩毛線不過30元，忘在店里的一副鹿皮手套倒是正宗的英國貨。”

“你沒去找回來？”

“找什么找？得失隨緣唄。趕明兒我再給自己織雙紅手套?！本皟H提起織了尺來長的圍巾欣賞，燈光照過來，“胡椒眼兒”大小不均。

“那你織著吧，我掛了。”

“哎哎哎，你為什么來這個電話的？”

“咳，差點忘了要緊事。明天我邀個老頭上你家去給你過目?！?/p>

“你敢！”

“瞧你，搞得跟個貞節(jié)烈女似的。人家可是個副省級，是你多年的粉絲哩?！?/p>

“管他是誰，不許帶來！我這兒住了位法國客人呢?！?/p>

景僅不由分說掛上電話，一回頭，看到了關(guān)關(guān)的兩條光腿。

關(guān)關(guān)坐在枕頭上，試圖將露出睡袍的雙腿往被窩里伸。

景僅摘掉花鏡示以瞠目，問：“這是什么個睡法？莫非法國人都是這么進被窩的嗎？”

關(guān)關(guān)解釋：“這個被窩疊得這么好，我不可以把它搞亂。我們那里是沒有被窩的。”

景僅忍住笑，道：“哦，你還是個懂得惜物的孩子呢?！?/p>

景僅住的房子位于頤和路上的民國公館區(qū)，丈夫在世的時候，他們擁有整座芬蘭式建筑，孫兒孫女成年之后，兒女們覺得沒有必要浪費有市無價的學區(qū)房資源，便用各自名下的房產(chǎn)份額，換了遠郊的獨棟別墅。景僅年屆五十才嫁給將軍，作為這三個兒女的繼母，她與他們之間可以為繼的親情著實有限，所以她選擇留在頤和路，繼續(xù)在屬于她的一間舊屋里立命安身。

也幸虧她留下來，否則這會兒的關(guān)關(guān)，不知將浪跡何處。

關(guān)關(guān)的母親名叫衣素，去國多年，此次歸來，一下飛機便中了南京霧霾的招。被收進鼓樓醫(yī)院呼吸科病房前，她不放心關(guān)關(guān)一個人住酒店，寫了個地址給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便根據(jù)這個地址找到了景僅家。

這天倒是陽光燦爛，景僅搬張馬扎坐在院子的枇杷樹下，拿柄小鏟給枇杷松土，她刻意鏟斷土里的一些根須，借以激活年邁枇杷的新陳代謝。關(guān)關(guān)走進院子，四下打量，問：“阿婆，這里是不是住有一位著名的女記者？”

景僅吭哧使勁，植物的新鮮氣息在鏟刀下彌漫，毛茸茸的蜜蜂般的枇杷花，震落了幾朵在她腳前。她瞄一眼關(guān)關(guān)，道：“女記者？著名？”

“對呀，我媽媽在景記者家里住過，她是將軍夫人，他們家很大的，樓下住兒女，樓上住他們夫婦?！?/p>

“嘿，你翻的那本皇歷可是夠老的?！本皟H著手刨一個淺坑。

關(guān)關(guān)困惑地瞧一眼手里，手里只有衣素寫給她的一行地址。

“她在嗎？我可以上樓去找她嗎？”關(guān)關(guān)找到了通往二樓的樓梯。

“姑娘，稍等稍等?！本皟H打開一口陳舊小鍋的鍋蓋，把里面的湯水倒進淺坑，迅雷不及掩耳地扒土掩坑，還在上面跺了幾腳。

“成了?！?/p>

“那是什么？”

“枇杷的年終犒賞?！?/p>

“啊，里面是肉湯對吧？”

“是肉湯的再生物質(zhì)。”

一位保姆模樣的女人掩鼻而過，笑道：“景阿姨昨天又吃了好的了。昨天小車來接的哩?！?/p>

“可不是難得嘛，政府機關(guān)啥福利都不敢搞了，通訊社倒有膽量搞一個老干部聚餐會?！?/p>

“你們又不是貪官，你們是新聞戰(zhàn)線的功臣?！?/p>

關(guān)關(guān)不相信地看向景僅：“您就是景記者？景記者有這么老嗎？”

景僅示意她跟著上樓，說：“我也不相信在我們家住過幾天的小姑娘是你媽媽，她不過是你這般歲數(shù)嘛?！?/p>

景僅在露臺口的水龍頭下涮洗她那口用以積肥的小鍋，扭頭看關(guān)關(guān)，“你幾歲？”

“我19歲?！?/p>

“哦，那她是去了巴黎好些年才生了你的?！?/p>

景僅打開門，這是朝南一個不帶陽臺的房間，起居睡覺均在其中。不同于一般知識分子住所的是，屋里并不見很多書，家具及擺設(shè)也極盡簡約。

景僅將鑰匙丟進門側(cè)柜子上的一只土耳其花碗，順便瞧一眼鏡子，說：“你看，我只是一個退了休的老太太。我也早已不是將軍夫人?！?/p>

“啊，您和將軍離婚了嗎？”

“嘿，你這孩子的算術(shù)不行啊，你媽媽來這里那年，我老頭已經(jīng)七十來歲，他要是還活著，可是得冠以百歲壽星的稱號了。”

關(guān)關(guān)卸下她的背包，放平她的拉桿箱。

“我媽媽得隔離觀察一星期，我能打擾您一星期嗎？”

“那可算是巧合。當年你媽也是呆了一個星期?！?/p>

“這應(yīng)該叫歷史重演吧？”

“嘿，你漢語學得不錯呀?！?

“過獎。我們學校中國同學比法國同學多，耳濡目染?！?/p>

“這就不用擔心溝通障礙了?！本皟H打開柜子往外抽備用臥具，“你睡我的床吧，我睡沙發(fā)?！?/p>

“不不不，我睡沙發(fā)。”

景僅把一條新拆封的羽絨被搭在寬大的窗臺上嗮太陽。“跟你說句實話吧，別看我是個老太太，我是很喜歡在沙發(fā)上過夜的，睡沙發(fā)讓我想到小時候搬家，有一種不規(guī)范生活帶來的亢奮。而且你看，這厚墩墩的沙發(fā)背是不是頗似能給你安全感的異性？當然，和你討論這個問題還稍微早了一點。”

“也不早了。當年我媽媽不就為異性這個問題進了勞教所嗎？”

“那倒也是?！?/p>

關(guān)關(guān)幫著用新枕套裝枕頭，顯然已經(jīng)不再堅持謙讓小床。

景僅的床寬窄不過一米，她往席夢思上換床罩，說：“丫頭，當年你媽睡的好像就是這張床哦?！?/p>

關(guān)關(guān)點頭四顧，問：“不會也是這間屋吧？”

“那倒不是，這間屋是我們夫婦的臥室，你媽睡的是兒童房，那年正好兩個孫子都住校。”

鋪好床，景僅洗了半棵白菜，又切了幾片火腿，自語道：“反正法國餐也不會是七碗八碟。”

晚餐時分，景僅給關(guān)關(guān)上了一只撒了少許上海辣醬油的煎蛋、一碟涼拌白菜心，再然后就是一人一碗熱氣騰騰的白菜火腿煮年糕。

“好吃。每一樣都好吃?！标P(guān)關(guān)的表情非常真誠。

“今天算是為你動用了餐具。”景僅端詳著餐桌，“平時我是抱著小鍋就直接進食了?！?/p>

關(guān)關(guān)的目光迅疾轉(zhuǎn)向門口的角落。

景僅說：“我說的是現(xiàn)役小鍋，不是那只退役的。”

關(guān)關(guān)笑起來。

景僅慢悠悠吞下一口年糕湯，說：“你媽媽那會兒沒有你愛笑哦。”

“那當然。她進了勞教所嘛?！?/p>

“哼，你媽那會兒還鬧絕食。我見到她的時候，她那小身板薄得都快撐不住呢外套了。你沒見同屋女混混們看那件外套的眼神，嗖嗖嗖都帶著飛鉤—正宗法國貨哦?！?/p>

關(guān)關(guān)竊笑：“媽說管教把她帶到管教辦公室，一進屋她就快暈倒了，取暖爐上故意烤了好幾只紅薯哎。您也真是的，沒跟她說上幾句話就吃掉了三只烤紅薯，您還嘖嘖有聲，說，嗨，我是欲罷不能??！”

“沒想到你媽還為這三只紅薯記恨我。”

“怎么會記恨呢？您這么云淡風輕的，您遞塊紅薯給她，她也就跟著吃了?！?/p>

“我告訴你個秘密吧，你媽其實是有氣節(jié)的，她所以放棄絕食，是因為我遞紅薯給她的時候，明確告訴她我會帶她出去。”

“你真就把她帶出去了?！?/p>

“當然不是立刻兌現(xiàn)的，周折大著哩。”

“我知道，你找到公安部門，人家不肯承認這段涉外公案是自由戀愛，一口咬定我媽是向外國人賣淫。我父親當時趕回法國跟前妻辦離婚，想幫忙也幫不上。你只好寫內(nèi)參，又通過你先生的特殊途徑遞交中央內(nèi)參室，這才把我媽救出來?！?/p>

景僅推推眼鏡，回想：“哎，干我們這一行，對知識分子明哲保身的德性也算是閱盡千帆，沒想到你外公外婆的無情最是讓我大開眼界。你媽進了勞教所，他們別說是送生活費，連牙膏手紙也一概硬著心腸不管。我送你媽回家，他們把左鄰右舍的教授招來開表態(tài)會，說早已不認這個女兒，父女母女關(guān)系早就一刀兩斷。那我怎么辦？我只好把你媽那個小可憐帶回家了。好在不過一周，你爹就拿著單身文件回來接她了?！?/p>

“我外公也真是的，我媽學法語還是他的主張哩，我媽后來總是逗留外教公寓，穿的用的越來越多法國貨，他也不是沒看見！他其實是希望我媽嫁到法國的，他接受不了的是‘賣淫這個定論，太丟他的臉面了！”

“也是啊，那會兒沉渣泛起，賣淫這個話題空前敏感。我在女子勞教所搞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跟你媽住同屋的女孩子基本上沒有冤假錯案，惟一例外的就只有你媽媽。你媽那孩子，看上一眼就知道了，純情少女呀！為愛情不惜赴湯蹈火呀！在大學校園里長大的孩子，你問她啥叫‘賣淫，她根本一臉茫然呀！”

“那為什么要定罪她是‘賣淫？”

“當時的政策‘左唄，一聽是涉外，對方又有家室，那還了得！”

“那也應(yīng)該追究我爸呀，他是明知故犯的成年男人，我媽不過是無知少女?！?/p>

“中國人的邏輯就是這樣，拿同胞開刀當仁不讓。喲，你還挺會使用咱們的成語哩?！本皟H又道，“你也別怪你爸，愛情這東西來了就來了，沒有啥道理可講的。你不認為你爸和你媽是真心相愛的嗎？”

“是。”

“那就得了唄?！?/p>

關(guān)關(guān)低頭思忖：“我媽要是沒遇到我爸，她的人生是不是會更好一些？”

“好什么好？他倆要是沒遇到，你這個漂亮的混血小美人兒就被咱們這個星球錯過了?！?/p>

景僅把搭上條毛毯的活動曬衣架推到小床一側(cè)，對已經(jīng)躺進被窩的關(guān)關(guān)說：“有了這只‘屏風，你也就算是有了自己的私密空間。好好睡吧?！?/p>

她戴上花鏡接著織圍巾。電視調(diào)成了靜音，竹針的磕磕絆絆聲變得甚為清晰。

關(guān)關(guān)的聲音從毛毯后傳出來：“阿婆，您和將軍的結(jié)合是怎樣的？你們有戀愛嗎？”

“哈，問著了。你聽見剛才那個老太太的電話提親嗎？我們那時就是，有人牽線，看著條件相當，彼此覺得合適，就結(jié)了婚。之前不過握過手，當晚就得躺進一個被窩。當年我看著那被窩心里直嘀咕，兩副肩膀橫在一個被窩口，肩膀不都得受風嗎？你知道結(jié)婚前我?guī)资甓际且粋€人睡的，我的被子從來掖得很嚴實，人家聊到‘五十肩，說概莫難免，我聽了真是匪夷所思。”

“您能把話題拉回您的洞房花燭夜嗎？”

景僅發(fā)現(xiàn)織漏了一針，“得，漏針了。都怪你這個丫頭，打聽老人隱私?！彼囍鴱穆┽樚幫咸簦Y(jié)果發(fā)現(xiàn)這處抽成一道“疤痕”，“算了，拆了重來吧?！?/p>

重新織上正途，景僅瞄一眼曬衣架，看到關(guān)關(guān)的小臉仍然露在毛毯撩起的一角。

“你這孩子怎么不睡呀？你不還得倒時差嗎？”

“我不正在倒哩嘛?！?/p>

“你們那里這會兒是白天?。俊?/p>

“是傍晚?！?/p>

“好吧。等到老頭—那時他還不老，壯著哪—等到他進了被窩，張開胳膊箍住我的肩膀，嗨，我哪還會顧到什么漏肩風??！”

“唉，您和異性之間的故事一點不浪漫呀?！?/p>

“怎么不浪漫？早上起來，海南島的陽光直照到床上，我們是在床上吃早餐的，那些不銹鋼的、玻璃的餐具，里面漂亮的、誘人的、夢幻般的食物……”

“您別把自己打扮成柴禾妞呀！我媽說您父親是最早的一批駐外文化參贊，您念過復旦，去過國外，是通訊社資深記者、著名才女……”

“你媽什么意思??？‘人肉我呀？我對她這樣標榜過自己嗎？”

“不是，你去上班的時候，將軍跟她閑聊時說的—將軍那會兒不是賦閑了嗎？”

“我還不知道老頭這么虛榮過呢。他那人，話不多，不會卿卿我我，一般也不當著人夸我?！?/p>

關(guān)關(guān)伸長脖子，神秘地點著她小小的腦袋：“將軍很愛很愛很愛您的！”

竹針聲片刻停頓，又響起來：“那我可真是有些對不起他呀。我雖然嫁了他，我心里真正愛的還是另外一個人?！?/p>

“將軍也知道你愛一個在青海勞改了十多年的男人，可是那人去時是個偉丈夫，回來時變成了一個狹隘暴躁的農(nóng)民?！?/p>

“嘿，你還真把我‘人肉了啦。”

“所以您隨隨便便把自己嫁了，對吧？”

“也不隨便呀，至少成為我丈夫的人是‘很愛很愛很愛我的?！?/p>

“至少愛情在您那里不再那么神圣了?！?/p>

景僅放下毛線，走過來一手撐著曬衣架，一手叉腰看關(guān)關(guān)，“哪里跑來的你這個小丫頭！”

世界上如果有一種動物既通人性又善用骨力追風，那便是馬。如果可能，我要用一生拽著一匹走馬的韁繩，沿著大地的骨縫行吟，踟躕成一幀剪紙。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痹改氵@匹“馬”，總能寫出見筋骨的文字。

……

這些當年出自他橫溢才華和滾熱愛意的手函，其實我至今也還留著。我從不去打開，也不用打開，這些文字完全鐫刻進我的生命。

他是車禍去世的。他從青海高原回到上海，完全不敢上街，然后就是在門口的弄堂里，被一輛送披薩的電動車撞倒，后腦著地。

責任幾乎不在電動車，因為他驚懼到不知所措，完全喪失躲閃的本能。

一匹自詡“顧自清高氣神穩(wěn)”的馬，以這樣惶恐猥瑣的形象在人世間遁隱。

在他為自己畫句號之前，他以截然相反的狂暴姿態(tài)對我大施了拳腳。

當然，那是一種出于渲泄需要的病態(tài)。青海十多年，背負無數(shù)拳腳的是他，當他可以清算這筆仇恨，他怯弱的眼神已沒有能力投向除我之外的任何一個人。

他也沒有辦法寫出任何一篇不像思想?yún)R報的文字。

他不明白，資歷輕淺如我的一個女子，何以會比當年的他更具備無冕之王的榮耀。如果他不能擊倒世上所有的不公平，那么，至少他可以把我這樣的女人擊倒百次千次。

當我?guī)е嗄[的眼眶訣別初愛，我的人生不知不覺發(fā)生了變化。我開始拋棄許多東西，又拾起了另一些東西。在這種拾起和拋棄的過程中，我獲得了某種蟬蛻般的體驗，在48歲的時候，我重新做回一個嬰兒。

這種體驗讓我內(nèi)心的衰老過程出現(xiàn)了緩滯。

衰老這個東西，我在母親的身上看到的可謂觸目驚心。她曾經(jīng)是一個何等美麗優(yōu)雅女人。老時我扶她散步，她竟然毫無知覺地將大便拉在褲子里，我們一路走著，那些黃褐色的小球一路順著褲管撒向路面。

有條新聞來自英國，說伊麗莎白女王發(fā)現(xiàn)，白金漢宮的年輕警衛(wèi)染指了她的堅果，她于是在盛堅果的器皿上做了記號。這件事讓我看到了女王由于衰老帶來的悲哀。一位有著“夕陽般溫暖”稱號的老祖母般的國君，因為日夜守衛(wèi)著她的孫兒般的衛(wèi)士們吃了她幾粒堅果，鬧出了全世界都聽到的動靜。

關(guān)關(guān)從毛毯下伸出單薄的小手，說：“給我看照片?！?/p>

景僅正詫異地檢閱她剛織就的幾行毛活兒，居然針法流暢，未漏織一針。

難道高明的毛線活手法需要輔以詩意的往事回憶？

“照片？什么照片？”

“年輕時的照片—你的、他的、你父母親的?！?/p>

景僅放下毛活，從五斗柜的最下一層抽屜里翻出一個薄薄的報紙包，這是一張1981年的《文匯報》，新聞?wù)掌锏娜硕即┲銎烈骂I(lǐng)的灰藍制服。景僅拆開報紙包的封口，笑道：“我是小人之心。怕老頭私拆開來探秘，我在這個封口處蓋了一枚我的私章，然后我把這枚私章扔在從上海嫁來南京的火車窗外了?！?/p>

“將軍把這只紙包拿給我媽看過，他很好笑的，他說你像小女孩藏一盒巧克力。他說他不用看也都明白你的心思—你根本不想再去打開。”

景僅額頭上一綹灰發(fā)垂下來，遮住她眼角的笑：“哼，他還真算是懂得我的。”

“我媽說他是個詩人。”關(guān)關(guān)有點失望，照片上的他，即便是在最風流倜儻的時空狀態(tài)里，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瘦型男人，既沒有蓬松的胡子，也不見飄逸的長發(fā)，貌似深邃的眼神凝視遠方，指尖的一點星火在鏡頭前裊裊生煙。

“龍脊貼連錢，銀蹄白踏煙。無人織錦韂，誰為鑄金鞭。”—致僅僅

？再一張亂發(fā)胡須如蓬草，眼窩臉頰內(nèi)凹：“臘月草根甜，天街雪似鹽。未知口硬軟，先擬蒺藜銜?！薄竷H僅永遠不知蒺藜之滋味。

……

“這些都摘自李賀的《馬詩》——這些詩是他的一生至愛。”

“他是不是屬馬？”

“可不。筆名就叫‘瘦馬嘛。”

景僅接著加以注釋：“我也屬馬，我小他一輪?！?/p>

“哦，難怪他要您寫出多見筋骨的文章，然后又不要你像他那樣拿蒺藜當飯吃。”

景僅跟著瀏覽瘦馬的詩文，以局外人的心境贊嘆：“可惜了的——真正是才氣縱橫??！”

“您怎么認識他的？”

“采訪嘛。那是1965年，我還是復旦新聞系的實習生?！?/p>

“那時候他很傲慢吧？”

“可不?？戳宋业牟稍L提綱，說：你不是來自《紅領(lǐng)巾報》吧？”

“然后呢？”

“然后揚長而去。”

“再然后呢？”

“過了三個來月吧，也是年末，文化系統(tǒng)團拜會，我對他視若陌路，他走過來，拿起我的席卡看，坐下來說，我致歉你是否接受？”

“你接受了嗎？”

“接受了?！?/p>

“為什么？”

“他的眼神……怎么說呢？‘天雷勾動地火這樣的詞匯你沒聽說過吧？”

關(guān)關(guān)想一想，說：“我可以意會—不過，他的態(tài)度是因什么而轉(zhuǎn)變的？那一天您特別漂亮？”

景僅笑著推開老花鏡：“NO，他身邊從來不乏美女。他是看到了我的一篇報道，題目叫《三五年是多久》，說的是當年黨中央撤離延安，對延安人民許諾‘三五年就回來，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十五年過去了，都沒回來，延安人民只好接著猜，說的莫非是三十五年？我想表達的是老區(qū)人民的望眼欲穿，他們?yōu)樾轮袊恼Q生提供了搖籃，而實際上已被忘卻了，窮鄉(xiāng)僻壤的狀態(tài)依然如同當年?！?/p>

“哦，所以他說你的文字‘多筋骨?！?/p>

“對啦?！?/p>

“你們沒想過結(jié)婚？”

“還沒來得及談婚論嫁，就出事了。當時他在云南德宏采風，見到路邊一座茶寮里有些當?shù)啬腥嗽诔樗疅?，他便跑進去擠坐在他們中間，也想試著把臉埋在粗竹子制作的水煙筒里，這時候就聽見陪同的人在外面叫他名字，叫得可謂是石破天驚—原來他已越過界碑進了緬甸人的茶寮。身為一個黨員公職人員，他被認定犯了叛國罪，然后都沒有回上海，直接由德宏收監(jiān)，發(fā)配去了青海。他回來之后的故事，估計將軍也都跟你媽媽說了?！?/p>

“是的?！标P(guān)關(guān)點點她的小腦袋。

或許是骨子里有那種十二月黨人的浪漫情愫支撐，他最初的信中，對青海惡劣環(huán)境的描述尚帶有幾分天真，同時不停地揮毫于洋洋灑灑的上訴，認為他的錯判很快便會得到甄別。他甚至阻止我給他寄書、寄半導體、寄麥乳精、寄厚毛毯，說這些東西帶回上海的時候很麻煩，扔了又可惜。

我是文革前最后一批分配工作的大學生，鑒于父母均在大馬士革就任，我最初幾年的工作經(jīng)歷得以在敘利亞大使館度過。這段時間，他因為上訴書里的偏激、偏頗之詞，再度被判重罪，正式編入勞改營，他的傲骨與自命不凡，一夜之間灰飛湮滅。

我無從知曉這其中的變故，他寫給我的信沒有飛越大洋的可能。直到十多年后我們再見面，他親手將這包無法發(fā)出的信件交至我的手里。

真切了解到青海歲月的殘烈，我五內(nèi)俱焚。

關(guān)關(guān)的手中，此刻正拿著我與母親，以及敘利亞著名女作家艾勒法特·伊德利比面朝湛藍色地中海的合影。天空的云朵是白色的，岸邊泊著的帆船和細碎的浪花是白色的，身后拱頂?shù)姆可崾前咨?，矗立著羅馬柱的寬大露臺是白色的，母親置身的藤椅是白色的，就連風拂起的我的連衣裙和艾勒法特·伊徳利比的紗巾也是白色的。三角梅開得如同火苗，沿著大理石廊檐攀緣而上，敘利亞的國花五葉銀蓮花星星點點撒得到處都是。地中海從來沒有臺風光顧，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眼前都似靜止的油畫。

那是一次與敘利亞作家的餐會，餐桌上敘利亞人喜歡的食物應(yīng)有盡有：烤羊肉、雞肉、炸魚、煮牛肉、腌橄欖、奶酪、西紅柿沙拉、生菜、黃瓜、洋蔥、燜蠶豆。大使館點心師特地制作的中國式的甜點：沙琪瑪、紅豆酥、豌豆黃、蜜三刀、玫瑰水晶湯圓、冰鎮(zhèn)醪糟，更是給餐會帶來了驚艷。敘利亞人不喝酒，母親的杯里是美麗的紅茶，我和艾勒法特·伊德利比的杯中是釅濃的咖啡。說起一件有趣的事，我忘情地晃動起手中的咖啡杯，侍者錯會了意，從很遠的地方跑過來，將銀壺里的滾熱咖啡，又一次注入我的杯里。

50年代和60年代是敘利亞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榮時期，艾勒法特·伊德利比1954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敘利亞故事》和196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別了，大馬士革》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我所以將這張照片放入他那包散發(fā)著絕望與死寂氣息的、紙片質(zhì)地不一、墨跡殘敗斑駁的信件里，是要自己永遠體味一種內(nèi)心的羞恥—在他九死一生的生命時段，我日日面對的是地中海西岸如此不真實的美景。

1974年父母調(diào)任西班牙，我回到國內(nèi)，就職于新華通訊社上海分社。那段時期我跑老區(qū)，也跑青海，來來去去地跑，參與了他的平反與安置回上海的全過程。

見面那一刻，我擋開了隨行同行的照相機—一是他驚恐地回避鏡頭，二是我與他站在一起，已經(jīng)猶如兩代人。他莫名喪失的身高，使我不再需要對他仰視，而他，站在離我一肩開外的地方，眼神固執(zhí)地投向地面。

“關(guān)關(guān)，你和你媽這次為什么回來？”

次日關(guān)關(guān)醒來，已是中午，景僅為她準備的是幾塊烤紅薯和一碗撒了青蒜蝦皮及榨菜末的豆腐腦兒。

“我們剛剛才知道外婆去世的消息，去世都快半年了。爸爸不由分說給我們買機票，爸爸說，無論如何你們這次該回去?！?/p>

“你外公知道你們回來嗎？”

“不。”

“什么？”

“不?！?/p>

“你這孩子！你快把這些東西吃了，我?guī)闳ス臉轻t(yī)院，我跟你媽說?！?/p>

“說什么？”關(guān)關(guān)拿起紅薯看看，小心地撕開皮，用牙齒尖試探金色的、綿軟的、甘甜的內(nèi)容。

“不該記恨！親人間不該這樣！”

“哇，這就是您讓我媽淪陷的烤紅薯？”

“什么意思？你也淪陷了是怎么著？”

“我淪陷我淪陷?！标P(guān)關(guān)自小被熏陶的法式優(yōu)雅散落一地。

“您這一招真損。要是烤個包子饅頭啥的，肯定不至于讓我媽就范?！?

“都跟你說了—你媽其實是有氣節(jié)的?！?/p>

“那當然?！?/p>

“唉?！畾夤?jié)這個詞可也真是害了你媽。她也真是扛得住哎—這么些年，堅決不跟爺娘和解！”

“我媽說，我外公外婆當眾在她的臉上刺了紅字，洗不掉，得用刀子刮，可是刮出的疤痕只會更可怕?！?/p>

“言過其實。你媽也是太小資啦。”

吃罷午飯，關(guān)關(guān)要求清洗碗碟。景僅揮手，道：“得得得，也就勞累你那纖纖玉手一回吧?！?/p>

關(guān)關(guān)站在水槽前，熱水器嘭嘭的火和水管里嘩嘩的水熱烈交融。景僅偷眼看去，關(guān)關(guān)將喝剩的牛奶倒入退役小鍋。

“孺子可教哩。”景僅嘴角銜上一抹笑，麻利打開電腦。

“南京師范大學藝術(shù)系衣教授”—百度輸入這行字，搜索沒有結(jié)果。

景僅正待在通訊社資料庫找一找線索，案頭的電話驟然響起。

“喂！你在家??？那正好，出來一趟唄，江蘇路小轉(zhuǎn)盤，先鋒書店。”

“干嘛？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伺候你那一大家子食客，你跑出來買書？”

“瞧你說的，好歹我退休前也是醫(yī)療系統(tǒng)的業(yè)務(wù)中堅，我就不興買一回書？”

景僅花鏡掛在鼻梁上，十指輪番在鍵盤上跳躍：“好好好、買買買。”

“你這聲音不像是在織圍巾啊?！?/p>

“啊，你還挺記事的哪。我在查資料?！?/p>

“等見過我再查唄，難不成還有人留著版面恭候你的大作？”

景僅開始關(guān)閉程序—等見到衣素，還用再查她爸叫個啥嗎？“你就不能相信一下我這把寶刀不老嗎？”忽一警惕，“你不是把那老頭兒帶來了吧？”

“怎么著？你想讓我直接帶去你家??？”

“你太可惡了！你不知道我最討厭被人綁架嗎？”

“你看著辦唄。你不來我倆就殺上門去了?！?/p>

對方手機里聽見有人笑。

居然有心笑。景僅站起來：“等著！別怪我青面獠牙??！”

“不過是見個粉絲，至于嘛。”

可不，至于嘛。

景僅換上出門的羽絨大衣，招呼關(guān)關(guān)：“也把你自己包裹起來，咱倆上醫(yī)院瞧你媽去?！?/p>

關(guān)關(guān)側(cè)著腦袋圍圍巾：“我們要經(jīng)過一家書店嗎？”

景僅很是吃驚：“只言片語都躲不過你那對小耳朵？你是間諜小說迷吧？”又道，“也讓你開開眼，啥叫中國式相親?！?/p>

近年關(guān)了，頤和路上的車輛顯見得變少，家家的門廊間，剛掛上了統(tǒng)一的紅燈籠。這些年老干部熱衷于附庸風雅，那些貼在門上的對聯(lián)拙便拙了，“畫”得龍飛鳳舞的只能算是樂在其中。身邊時而掠過一輛很漂亮的公共自行車，景僅每以欣賞的眼神目送。

景僅很喜歡公共自行車的顏色和樣式，通訊社門口有一個站點，景僅曾求門衛(wèi)取下一輛跨上去試了一試，沒想到“騎感”非常之好。門衛(wèi)取下的那輛車大概剛服務(wù)過一位長腿小伙，座位拔得很高。景僅不讓門衛(wèi)調(diào)低，跨上去之后直臂高臀，雖然滿頭灰發(fā)暴露了七十來歲的身份，依然是很帥的女騎手姿態(tài)。

“嗨，當年我騎車可是一把好手！”

“瘦馬先生騎車也很棒吧？”

“這回你可猜偏了！有一次我邀他去青浦逛老街，當?shù)赝ㄓ嵳窘o備了兩輛自行車，我非讓他騎，他勉強上去了，不會使車剎，最后撞倒一個稻草垛，爬起來，腦袋上粘得都是稻草?！?/p>

關(guān)關(guān)笑：“那他還狂言什么用骨力追風。”

遠遠地看到小轉(zhuǎn)盤處，一個穿花襖戴紅帽的小個兒老太太在使勁招手。景僅象征性地回招了一下，老太太便不見了，想必是回去稟告那位“粉絲”。

關(guān)關(guān)一臉質(zhì)疑：“難道這老太太也是高官家屬？”

“怎么，不像嗎？”

“不像哎?！?/p>

“這回你算猜對了。早先她是機關(guān)醫(yī)院的掛號員，天生有在官太太中間串的能耐。她有人緣也不奇怪，你瞧她跟我的關(guān)系就知道了，不管你是多大來歷，反正是任誰不怵，自來熟。要說官太太們也是寂寞，有個帶人間煙火味的人兒給你解悶，用各種八卦給你湊趣，也算是難得。也別說，串的人家多了，她還真就說成了幾對兒女親家。總而言之吧，這算也是咱們這個世道的一類人物。”

關(guān)關(guān)插一只小手在景僅的臂彎里，扭過臉來瞧著她笑：“您希望她這會兒做媒成功嗎？”

景僅拔出她的小手：“你這就小瞧我了—我是那種隨便就范的人嗎？”

關(guān)關(guān)捂嘴笑：“沒準又是一堵很厚實的沙發(fā)背呢?！?/p>

“得了吧你！”

正對著頤和路的路口，是坐落在小轉(zhuǎn)盤上的先鋒書店后背，端正樸實的三層民國建筑上，也是掛了彩旗和燈籠。轉(zhuǎn)過建筑去，老太太拍手相迎，道：“總算來了！”又道，“喲，這就是你那位法國客人??？”

近前看老太太，打了折的嘴唇似涂過唇彩，眉毛早前紋過，皮膚松了，紋的眉也就不那么有形。老太太雖說是舉止夸張，倒的確是不討嫌，總歸是千錘百煉歷練出的人精。

景僅扯住對方袖子：“先說個大概，此人干啥的，什么來歷？”

“起先是博導，后進京調(diào)入文化部研究政策法規(guī)，退休后回來享受副省級待遇，老伴剛?cè)ナ?，無兒無女，身體不錯，是你多年的粉絲?！?/p>

隔著窗子，景僅看到一張臉，那張臉仿佛要提供諸多信息地對著她，表情復雜，曾經(jīng)茂密的頭發(fā)已然謝頂。

“是他嗎？”

“可不就是他，衣司長?！?/p>

景僅冷靜地推開老太太，同時抓住關(guān)關(guān)的手腕。

“關(guān)關(guān)，那是你外公。我決定不進去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