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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張之惑

        2017-04-25 08:21:39虹雷
        雨花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造紙廠黃梅張大

        虹雷

        劉大力從市里舉辦的一個大型活動現(xiàn)場回到報社,把一組照片輸入電腦,剛要剪輯,就聽到前面小張在喊,大力,電話!

        一般按報眉上公布的“新聞110”電話打過來的基本都是讀者。劉大力回了一聲,知道了。兩眼還盯在電腦上。

        鄰桌的黃梅朝劉大力神秘地笑笑,還不快去,說不定又是哪個小妹妹向你取經(jīng)哩。

        劉大力說,向我取經(jīng)的只有你,別人的沒有。

        黃梅也是攝影部的記者,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一個娘兒們。前幾天師范學(xué)院的一個女生跑來向劉大力請教攝影創(chuàng)作方面的知識,她好像有些不順眼了,老是取經(jīng)取經(jīng)的掛在嘴上,好像別人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

        電話真是一個讀者打來的。劉大力拿起話筒輕咳一聲,對方就開口了,你是劉大力嗎?

        語氣里有些火藥味,劉大力問,你是哪位?

        對方說,我叫張大,海灘上養(yǎng)泥螺的。昨天你在你們報紙上發(fā)的那個報道是假新聞知道嗎?我問你,你這個當(dāng)記者的職業(yè)道德哪里去了?臨風(fēng)造紙廠的污水把灘涂和近海的海水都污染了,魚蝦差不多要死光了,你還說他們廠綠色環(huán)保無污染,你說你的報道是不是假新聞?人家總說你們記者鐵肩擔(dān)道義,敢講真話,你劉大記者原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呀!

        聽完,劉大力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請問,你說這話有根據(jù)嗎?我的報道假在哪里呢?你能具體地告訴我嗎?

        當(dāng)然能,鐵證如山。電話里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說了你也不信,你下來看看就知道了!自稱叫張大的說完就掛上了電話。

        這究竟是真是假?劉大力滿腹狐疑。他看了眼來電號碼,隨手用筆記下了。

        昨天報紙上劉大力確實發(fā)了一組臨風(fēng)造紙廠生態(tài)紙投產(chǎn)的新聞。所謂生態(tài)紙,就是以蘆葦為原料,不染色,不漂白,不摻任何添加物,原質(zhì)原色,是衛(wèi)生紙中最衛(wèi)生的生活用紙。這家廠原來生產(chǎn)的都是漂白衛(wèi)生紙,生態(tài)紙的投產(chǎn),無疑使這家廠在綠色生態(tài)上得到空前的提升。根據(jù)廠方提供的文字材料,和參觀時的所見所聞,劉大力編發(fā)了一組圖片,和六百多字的文字材料。去這家廠采訪,是錢總編叫他去的。前天,錢總編把他叫到辦公室,說,海螺縣的那個造紙廠明天有個生態(tài)紙投產(chǎn)儀式,海螺縣來了邀請函,你去一下吧。他去了。劉大力知道,造紙行業(yè)都是排污大戶,最讓人頭疼的是污水處理難以落到實處。有的廠為掩人耳目,應(yīng)付檢查,欲蓋彌彰地也建起水處理設(shè)備,有人參觀或檢查了,開動機器轉(zhuǎn)上一會兒,人一走就關(guān)了,污水還是偷著排。在臨風(fēng)造紙廠,劉大力看到的則是另外一種情況。這家廠地處灘涂,他們抓住地理優(yōu)勢,租下三萬多畝草灘,在中間筑起一個二千多畝的污水凈化池。污水通過凈化池的天然凈化,用于灌溉葦草,養(yǎng)魚養(yǎng)蝦。臨風(fēng)廠是個年產(chǎn)百萬噸紙漿的大型企業(yè),如果按每噸紙漿消耗三百噸水計算,年用水量將達三億噸,相當(dāng)于五十個杭州西湖。誰都清楚,污水處理費用很高,如果處理達標,每噸水不少于一塊五毛錢,這就是許多企業(yè)偷排污水的直接原因。采用天然凈化的辦法,每年將為臨風(fēng)造紙廠省下一筆巨額資金。臨風(fēng)廠老總在生態(tài)紙投產(chǎn)儀式上介紹說,我們廠之所以能夠做到真正的綠色環(huán)保,效益倍增,靠的是科學(xué)技術(shù),靠的是天然凈化這一法寶。參觀時,劉大力確實看到了在別的紙廠無法看到的景象。通過凈化池凈化的污水,順著溝渠,如一股清泉汩汩地向葦灘地里流淌。溝渠如鏡,葦草菁菁,成群的野鴨在池塘里嬉戲,草叢中還不時傳來野雞“啯”“啯”的叫聲。這些都是劉大力眼見為實的東西,這張大怎能說是假的呢?是不是張大和臨風(fēng)造紙廠有成見,打個電話來壞壞他們的名聲?

        回到電腦前,黃梅問,還是上回來的那個小妹妹吧?

        劉大力笑笑,這回倒不是那個小妹妹,是小妹妹她爸。一個在海灘上養(yǎng)泥螺的,說我昨天發(fā)的臨風(fēng)造紙廠的報道是假新聞。真是怪事。

        有什么依據(jù)?

        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依據(jù)。

        現(xiàn)在沒事找事的人多了,報假警的有,報飛機上藏炸彈的也有,我們這個“新聞110”電話算什么?別理他。

        劉大力笑笑,這倒也是。

        劉大力到報社工作已有十多年了,算是個老記者了,已沒了當(dāng)初才當(dāng)記者時的那種激情。那時只要接到一個投訴電話,他馬上就要趕過去。自從“蒜薹新聞”出來之后,他很少深入基層采訪,大多停留在會議和城市民生新聞上。

        “蒜薹新聞”是劉大力剛到報社工作時的事情。海螺縣是個蒜薹大縣,所產(chǎn)的蒜薹深受市場歡迎。每年五月,來自北方前來收購蒜薹的大批車輛云集產(chǎn)區(qū),蒜薹供不應(yīng)求。產(chǎn)品的熱銷讓縣里眼紅了,他們認為這是個創(chuàng)稅的好機會,于是對前來收購蒜薹的車輛增收了一項特產(chǎn)稅。蔬菜類商品本來就是微利,收購商剔除運費本來利潤就不高,稅收一加,收購商賺不到錢了,第二年不來了。蒜農(nóng)們哪里知道?仍然大面積種植,結(jié)果到了采摘時節(jié),才發(fā)現(xiàn)蒜薹賣不動了。原本兩塊錢一斤的蒜薹,兩毛錢都沒人要了。蒜薹是不能耽擱的青貨,采下來幾個小時之內(nèi)就要出手。沒人收購,蒜農(nóng)們推著一車車蒜薹在公路邊苦等了半天之后,最后只好嘆口氣倒進了土溝。劉大力得知這一消息,專程趕去拍了一組圖片發(fā)到了報紙上,然后又傳給了一家國家大報。地方報紙并沒引起多大反響,國家大報的批評觸動了海螺縣的神經(jīng),“不顧群眾利益,亂設(shè)門坎”,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他們別人找不了,就找劉大力。結(jié)果劉大力就因“不講政治”,連續(xù)三年與“評優(yōu)”無緣。

        ?劉大力并沒把臨風(fēng)造紙廠的事放在心上,可有人偏要把這事往他心上塞。一連幾天,幾乎天天都有人給劉大力打電話,都說臨風(fēng)造紙廠那個報道是假的,其中一個粗嗓子還說劉大力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太混賬,根本不配當(dāng)記者。這讓劉大力真的坐不住了。三人成虎,難道那篇報道真是假新聞?為探個究竟,劉大力決定再下去一趟,找一下最先打電話給他的那個張大,看看究竟假在哪里?

        報社名義上有多輛采訪車,其實都被領(lǐng)導(dǎo)占著,真正的采訪車一輛也沒有。劉大力是摩托車愛好者,像這種深入灘涂腹地的采訪,有車他也不要。灘涂上大多是些溝溝坎坎的小路,小車很多地方到不了,不如摩托車便捷。

        從市區(qū)到臨風(fēng)造紙廠所在的那片灘涂,摩托車也就一個多鐘頭。來到海堤公路,劉大力撥通了張大的電話。張大是養(yǎng)泥螺的,劉大力估計他就在這灘涂深處的那塊油沙灘上。

        很快,張大的電話通了。張大告訴劉大力,灘涂下面關(guān)卡多,一般生面孔進不來。你就在公路上等我吧,半個小時就到。

        聽口氣,這人很爽快。

        太陽火辣辣的,劉大力把車停到路邊的刺槐樹下。

        海邊的風(fēng)光很迷人,藍天白云下,葦草起伏,鶯歌燕舞,空氣中還有一股誘人的海腥味,讓人聞著聞著就知道海鮮為什么那么鮮了。

        半小時沒到,一個黑黝黝的中年漢子騎著一輛銹跡斑斑的摩托車呼嚕嚕地開了過來。當(dāng)行至劉大力身旁時,漢子慢下車速,看了劉大力一眼,然后熄了火。

        你是劉記者吧?

        劉大力說是。

        我就是張大。中年漢子說著把車推到路邊,右腳一抬,撐起了支架。

        張大掏出香煙。劉大力擺擺手,對不起,我不抽煙。張大見說,自己點上一支,說劉記者你別多心,我說你那個報道是假的是有根據(jù)的。你不了解這邊的真實情況,這也不能怪你。

        張大吸了一口煙,坐到了路牙上,說,我先向你介紹一下這個廠的情況。這個臨風(fēng)造紙廠,原來是南方的一個大型造紙企業(yè),據(jù)說是因為污染嚴重,被當(dāng)?shù)卣畯娏铌P(guān)停了。我們這兒不知哪個殺千刀的得到了這個消息,專程把人家請了來,以一畝一年一塊錢的價格,租給人家三萬多畝草灘,說是搞什么天然凈化。建廠時,他們在草灘上確實搞了個屯集污水的大池子,兩千多畝,四周圩子有一人多高。開始,我們還以為污水真的能凈化,黑水能變清。后來呀,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池子只是做做樣子而已,是騙人的,根本起不到凈化的作用,所有的污水還是直接排下大海了。過去我們這兒的灘上,盛產(chǎn)文蛤、青蛤、米蟶、泥螺、蟛蜞,進灘就有收獲。自從這個臨風(fēng)造紙廠搬來以后,灘上的這些東西日漸稀少,現(xiàn)在基本上就要絕跡了。如今你下灘,挖也能挖到一些,都是些半死不活的,瘦不拉嘰的,像過去那種長得肥嘟嘟的一個都找不到了。我在灘上圍了兩萬畝油沙灘養(yǎng)泥螺,十多年了,年年收入可以,泥螺個大味美,到了大城市里都是搶手貨。自從臨風(fēng)廠來了以后,一年不如一年,現(xiàn)在我放水進灘,都要揀大潮,小潮一次也不敢放,小潮水臟??!我沒法說出這海水里究竟有什么有毒的成分,我只知道這廠子來了以后,整個灘涂就起了變化,連葦草都不肯長了。你說臨風(fēng)廠生態(tài)環(huán)保無污染,既然沒污染,這灘涂怎會變成這樣了呢?我從小就是在這海邊長大的,這海灘什么樣子我還不清楚嗎?他們把大海當(dāng)成污水池,所有的污水都往海里排,這潮水一漲,這灘上的生物能沒影響嗎?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劉記者,這個廠為掩人耳目,專門埋了三公里的地下管道,把這內(nèi)河里的水抽過去,澆灌他們租下的那塊灘里的葦草,就說是凈化池里的凈化水澆灌的。有時為了應(yīng)付上面來人參觀,還從野雞野鴨養(yǎng)殖戶那里買幾只野雞拴在草地里,把剪了大翅的野鴨扔到水塘里,以證明他們的凈化水無毒無害,生態(tài)環(huán)保。你說,他們廠如果沒污染,搞這些鬼把戲做什么!

        從口氣和神態(tài)上看,劉大力覺得這個張大說的不像是假話。他頓時有了一種被騙的感覺,同時心底里也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自己的報道可能真的不實了。劉大力覺得既然來了,就一定要把這事弄清楚。首先要找的,就是排污口,只有找到排污口才能說明問題。他問張大,從什么地方下去才能看到他們的排污口呢?

        張大向北一指手,這個很簡單,從他們廠前面那條小路下去就能到達凈化池。從凈化池再向東兩三公里就到海口了,到海口你就看到他們的??陂l了。我說的也許你不信,你自己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不過他們一般不讓生人下去。你是記者,讓不讓你下去我就不清楚了。

        好,那謝謝你了。劉大力說完和張大握了下手,然后跨上了摩托車。

        路旁草灘上飛著幾只尋食的草鷺,如飄飛的風(fēng)箏,忽高忽低,自在極了。一頭牙獐在堤邊吃草,見車來愣了一下,隨即倏地竄進了草叢。劉大力聽老人們說過,過去海灘里的飛禽走獸多得很,每到秋后就有不少人挑著野雞野鴨野鵝到城里去賣。那些獵物都是土槍打的,吃的時候稍不留神,霰彈能把牙齒硌下一塊來?,F(xiàn)在這些東西都被保護起來了,沒人敢弄了,城里也看不到了。劉大力想,這些野生動物要不是被國家保護起來,這灘上恐怕連麻雀都難找到一只。盡管這樣,邊防派出所每年還會抓到幾個偷獵團伙,繳獲物不下幾千只。

        臨風(fēng)造紙廠前后都是大河,后面的通海,前面的只有幾百米,好像是為抽水站專門開挖的引水河。車至抽水站,劉大力想起張大說的那三公里的地下管道。他下車看了一會兒,果然發(fā)現(xiàn)抽水站伸到水里的有兩根泵管。從跡象上看,一根是抽水進廠的,還有一根很可能就是送水進灘的。他拿出相機拍了兩張照片,剛要下到河邊拍個近照,對岸抽水站里走出一個掛著大金鏈剃著大光頭的黑臉漢子。這人三十多歲年紀,光著上身,花花綠綠的文身如不認真細看,還以為他穿著的是一件花汗衫哩。劉大力心里笑開了,這家伙把自己糟蹋得沒個人形兒了,活脫脫地成了一個“花和尚”。

        干什么的?不許拍照!“花和尚”喝道。

        劉大力笑笑,你這兒又不是什么軍事要地,拍照怕什么。

        “花和尚”絲毫沒有協(xié)商的余地,叫你別拍就不要拍,再拍,砸了你相機可別后悔!

        看那人一臉的兇相不是好惹的主,劉大力只好收起相機。好好好,不讓拍不拍就是了。

        聽張大說,順著這條小路向東三公里就是凈化池。劉大力跨上摩托車,沿著這條顛簸不平的土路慢慢向東行駛。走著走著,劉大力從后視鏡里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輛摩托車在他后面不遠處跟了上來,模樣好像就是剛才不讓他拍照的那個“花和尚”。這人是不是來跟蹤我的?劉大力心里打起了問號。為驗證自己的疑問,劉大力故意把車停到路邊,拿出相機裝上長焦佯拍飛翔中的草鷺,看那人過去不過去。讓劉大力感到奇怪的是,那人并沒把車開過去,而是把車也停在了路邊。劉大力這下明白了,這人就是來跟蹤的。他象征性地按了幾下快門,然后收起相機繼續(xù)向前走。劉大力知道自己的記者身份不能暴露,身上有省攝影家協(xié)會的會員證,他只能以一個攝影家的身份前來進行攝影創(chuàng)作,并無他圖,這樣也許就能瞞過對方。這家伙前來跟蹤,說明這下面肯定有鬼。如果暴露了自己的記者身份,說不定會招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在距天然凈化池三百來米的地方,一道橫木擋住了去路。橫木是叉在支架上的,就像過去戰(zhàn)爭年代擋汽車的那種。劉大力停下車,走上前去剛想把橫木搬開,一個炸雷般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翰辉S動!

        劉大力著實被這一聲大吼驚出一身冷汗,他仿佛腰后被一桿槍抵著了,如果身后再傳來一聲“舉起手來!”他真的就要舉手了。他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朝他大吼的,就是后面跟上來的那個“花和尚”。

        劉大力知道這種人屬狗,不能來硬的,只能順著毛抹。

        兄弟,好好的路上擋這木頭做什么?

        那你家房子裝門做什么?這灘是我們廠里的,想在哪擋就在哪擋。我問你,你下去干什么?

        劉大力拿出攝影家協(xié)會的會員證,兄弟,我是搞攝影的,下去拍一些海邊風(fēng)光。

        灘涂大得很,你到別處去拍!

        既然到這兒了,你就讓我下去拍幾張吧。

        不行,叫你走你就得走。不走,到時你別后悔!

        看“花和尚”一臉的橫肉,兩眼的兇光,毫無協(xié)商余地的口吻,劉大力只好作罷。

        劉大力騎著摩托車又回到剛才與張大會面的那棵刺槐樹下。他打電話給張大,想問問有沒別的路下去,可一連撥了幾次,張大的手機一直處于通話之中,再撥,又發(fā)現(xiàn)關(guān)機了。

        這智能手機最大的短腿就是電池不經(jīng)用,常常通話時間一長就沒電了。

        一個老人開著電瓶車慢慢駛了過來??茨?,老人很可能就是當(dāng)?shù)厝?,被海風(fēng)吹成紫銅色的臉上滿是皺襞。劉大力做了個示意停車的動作,老人停下了。

        請問老大爺,從這兒到海邊去,除了造紙廠前面的那條路,還有哪條路好走?

        老人打量了劉大力一眼,你到海邊去做什么?

        看海。

        這兒幾條路都進不去。要進去,得有路條。

        什么路條?

        前面造紙廠的路條。沒路條,不管哪條路你都進不去,都有人看守。

        這海灘又不都是造紙廠的,他們?yōu)槭裁床蛔屓诉M灘?

        老人搖搖頭,這個就不清楚了。

        好,那謝謝你了。

        老人走了,劉大力站在樹蔭下,他真有點兒找不著北的感覺了。是回去還是再向人打聽有無別的路可以下去?灘涂這么大,難道真的就無路可走了?他想起電影電視里那些通過喬裝打扮混進城鎮(zhèn)或混出關(guān)卡的畫面,可這里是他孤身一人,加上海灘里的事他又不諳,臨風(fēng)廠的人他又不熟,如果真的有人看守,他不具備混進去的條件。想來想去,劉大力覺得無路可走,只有回去。這趟算是白跑了。劉大力心里說。

        就在劉大力剛要啟動摩托車準備回城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參加生態(tài)紙投產(chǎn)儀式的那天早上,他看到造紙廠后面的通海河里停泊著好多近海捕撈的小漁船。他知道這些出海捕撈的小漁船都有邊防派出所頒發(fā)的出海捕撈證,是可以自由進出海口的,如果給他們一些錢,雇條漁船從水路下去,也許就能到達海邊,就能看到凈化池下面的真實情況。臨風(fēng)廠既然到處設(shè)卡不讓人進灘,那正說明他們心虛,下面肯定有不可示人的東西。劉大力覺得既然來了,就不能白跑,一定要想辦法下去看個明白。下定了決心的劉大力啟動了摩托車,沿著海堤公路,來到臨風(fēng)造紙廠后面的通海河邊。他把摩托車停到路邊林間的一塊空地上,開始找船。

        河邊有一條漁船,一對中年夫妻正坐在后艙的船篷里修補網(wǎng)具。見劉大力跨上船來,兩人放下了手里的活。

        老大,我想雇你們的船到海邊去看海,你們?nèi)ゲ蝗??劉大力問?/p>

        “老大”是對出海漁船上主人的尊稱,劉大力因此便這么叫。

        船主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劉大力,看海?向北二十幾里不是有公路直達海邊嗎,那兒的海比這邊好看。

        劉大力笑笑,那兒的??催^幾次了,這兒的海還沒看過,所以想下去看看。

        船主說,這兒的海你就不要看了,全是黃水爛泥灘,沒看頭。

        我要看的就是這個景象,你們?nèi)绻庀氯?,我給錢就是了。

        船主問,你出多少錢?

        你說多少就是多少。

        二百塊一鐘點,按時間算。

        劉大力遲疑了一下。他估計有兩個鐘點足夠了,于是就答應(yīng)了。

        好吧,二百就二百。

        船主收拾起網(wǎng)具,搖響機器。他的妻子扶住舵桿,腳下點了下離合,漁船便迎著海風(fēng)啟動了。

        坐在船篷里沒事,劉大力便和船主嘮起了家常,問船主家里孩子是在上學(xué)還是工作了,在這海邊捕魚,一年的收入有多少?當(dāng)問到這海里的魚蝦多不多,收入怎樣時,船主擺了擺手說,過去我們這片海呀,鯔魚黃魚鱸魚鰳魚都有,蝦就不用說了,只要下網(wǎng),就會有收獲。船主說著指了下南岸,自從有了這家造紙廠,近海的魚蝦一年比一年少,魚苗蝦苗都被這家廠里的污水給嗆死了,有時下去一天,只撈到幾斤小魚小蝦小螃蟹,連柴油錢都不夠。劉大力說,他們不是有個天然凈化池嗎?放出來的水都是凈化過的,海里的魚蝦與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船主說,你說的是那個凈化池呀,聾子的耳朵,是個擺設(shè),污水全都放進大海啦。劉大力說,那凈化池在草灘中間,他們怎么會放到海里去呢?再說草灘邊緣還有一道海堤擋著呀。船主笑了,看來你這人是個書呆子了。凈化池邊上的溝渠,哪條不通他們廠里在??诮ǖ暮?陂l?當(dāng)初建閘的時候,說是為了防潮排澇,其實他們就是為了排污水的。這個??陂l,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值班,專揀漲潮的時候偷排。那閘門,你看上去整天是關(guān)著的,其實只要漲潮了,閘門的水下部分就開了,污水就下海了。潮水退了,閘門又關(guān)上了,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那河灘上,留有一綹黃斑。不信,你馬上到??诰涂吹搅恕?/p>

        船主說著說著突然警覺起來,問劉大力,你莫非也是記者呀?去年有個記者從草灘里橫穿過去拍照,結(jié)果被廠里人發(fā)現(xiàn)了,照相機被砸了,人被帶到廠里關(guān)了半天才放出來。你如果是記者,千萬不要把我說的事登上報。他們拿你沒辦法,要是知道是我送你到這兒來的,那我就沒法在這兒生存了。

        面對一臉坦誠的漁民,劉大力覺得沒有必要再隱瞞自己的身份,這樣可以消除對方的顧慮,說不定還會得到他的幫助。過去打仗靠群眾,干記者這一行,同樣也離不開群眾。劉大力笑笑說,老大,我給你說實話吧,我真是記者,市里的。這次來,就是專程來拍造紙廠排污的。不過我向你保證,不管見報不見報,絕對不會把你送我到這兒的事說出來。

        船主點了點頭,笑笑說,我說嘛,要不一個人怎會從這兒下海呢。繼而問,大記者,你打算拍什么?凈化池還是排污口?

        這兩個地方都要拍。

        那好,我把船一直往海里開,你就在這小窗口里拍,最好別出去。等回頭到凈化池附近時,我讓你上岸。不過時間不能長,長了,若被他們的人發(fā)現(xiàn)了,麻煩事就來了。

        劉大力說,好,我聽你老大的。

        漁船迎著海風(fēng)很快駛到了出??冢髟诖窭镏钢习兜男》孔诱f,那兒,就是??陂l,所有污水都是從那兒排下海的。劉大力從不大的窗口向南岸一看,??陂l的閘門確實是關(guān)著的,不過醬黑色的泥灘從閘門一直延伸到水邊。從跡象上看,這無疑是長期排污造成的。他拿出相機,咔嚓咔嚓拍了幾張。

        出了??冢靼汛恢蓖@镩_。劉大力從沒出過海,漁船的上下顛簸讓他感到頭暈?zāi)垦#踔吝€有了一些要嘔吐的感覺。

        老大,還要往海里開嗎?劉大力問船主。

        船主笑了,不舒服了是吧?再堅持一會兒,再開幾里就回去。你到??诰突厝?,要是被閘上的人看到了,他們會懷疑的。這樣一來,凈化池你就拍不成了。你躺下吧,躺下會好一些。

        劉大力躺到船艙里,盡管胃里翻江倒海,他還是聽懂了船主說這話的意思。這是一個漁民的誠實,也是一個漁民的睿智。

        漁船在海里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弧之后又駛進了河口。為讓劉大力恢復(fù)暈船帶來的不適,船主在返回時就放慢了速度。怎么樣,好些了嗎?馬上要上岸了。船主說。劉大力還躺著,覺得頭暈得很。他回應(yīng)船主,這個你不要管,到了你就叫我吧。

        掛槳機在內(nèi)河篤篤篤地響了大約二十分鐘,在南岸的蘆葦叢中,船主把機器停了,然后拉出一塊橋板擔(dān)到岸上,叫劉大力,到了,就這兒上去吧。

        劉大力振作精神從船艙里爬起來,支撐著身子,晃晃悠悠上了岸。當(dāng)他看到草灘中間那黑乎乎的凈化池時,腦子頓時清醒了許多。他清楚自己這時不能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要從蒿草蘆葦叢中溜過去才行。若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花和尚”說不定馬上就到。那樣一來,什么事也就辦不成了。他選擇了葦草茂密的地方,彎下腰,迂回著過去。做了十多分鐘的“賊”,他終于來到了凈化池的邊上。

        凈化池邊兩三米寬的水溝里,滿是污水,熏天的臭氣嗆得劉大力喘不過氣來。他咬著牙拍下了凈化池,拍下了臭水溝,拍下了臭水溝邊被高濃度燒堿水燒焦了的寸草不生的焦土……

        從灘頭回到報社已是下午五點,灘涂上那一幅幅觸目驚心的畫面,如同黏紙粘在了劉大力的腦子里,幻燈樣的不時在眼前閃現(xiàn)。劉大力查閱過有關(guān)造紙廢水的有害成分,多達十多種,都是些不易降解百年難以消失的東西,如果工廠不處理,隨意排放,對土壤和地上地下的水環(huán)境都會造成無法修復(fù)的貽害。

        劉大力把一組照片輸進電腦,從外面回來的黃梅看了一眼就叫了起來,這是什么呀,這么恐怖!劉大力笑笑,恐怖是吧?你要是猜上,我請你吃晚飯。黃梅用手理了把頭發(fā),哼,我才不稀罕你那嗟來之食哩,本姐今晚有人請,你靠邊吧。劉大力笑笑,好好好,我不請你,你來看看這究竟是什么東西還不行嗎?黃梅說,好,你走開,讓我看個明白。

        黃梅看了一會兒,說,你拍的好像是哪家工廠的污染吧?劉大力說被你說對了,就是我去過的那個臨風(fēng)造紙廠,這家工廠的污染可以記入吉尼斯大全了。用四個字概括就是:觸目驚心!黃梅說怪不得人家都說你發(fā)的那個報道是假新聞,還是群眾的眼睛亮啊。劉大力笑笑,我也是受害者之一,盡管是賊去關(guān)門,但真話我還是要說的。黃梅說,你的這組照片呀,我就怕發(fā)不出來。要是能發(fā)出來,肯定能獲大獎。劉大力問,為什么發(fā)不出?這家工廠排污肆無忌憚,不給曝曝光怎么得了?你不知道,我為拍這幾張照片,做賊樣的,幸虧沒被他們發(fā)現(xiàn),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這相機今天可能就帶不回來了。黃梅說,吃了不少苦是吧,吃了不少苦弄來的東西不一定就是好東西,不一定就得到認可。你的這個稿子呀,發(fā)得出當(dāng)然更好,發(fā)出來就是一個炸彈。?

        劉大力笑笑,炸彈也好,雞蛋也好,先弄出來再說。

        劉大力把在臨風(fēng)廠的所見所聞寫成一篇五百字的稿子,連同幾幅圖片一起打印出來送到當(dāng)班編輯手里。編輯看了看,說這稿子要請錢總先看一下,要不然排上去也有被撤下來的可能。劉大力問為什么?編輯說這個錢總早有交待,凡是負面新聞,稿子都要先給他先看一下。既然如此,那就沒必要為難編輯了,劉大力拿著稿子敲開了錢總辦公室的門。

        錢總是個老報人,當(dāng)年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配到報社工作如今已有三十個年頭,對辦報來說,可說是個標準的行家里手了。他看了看圖片,又看了看文字說明,然后拿起了電話。

        嚴主任嗎?海螺縣的那個臨風(fēng)造紙廠今年和我們有沒有簽訂宣傳協(xié)議?啊……啊……到賬了多少?嗯,好的。

        錢總看了稿件就打電話,這讓劉大力感到不妙。果然,錢總放下電話,說,這稿子先放一放吧。劉大力有些不解,這……放到什么時候錢總?錢總說,我說的放一放,就是暫時不能發(fā)。剛才我問過廣告部了,這個廠近幾年年年都和我們簽有宣傳協(xié)議,一年五十萬。今年才到賬二十萬,這稿子一發(fā),不光今年的三十萬要泡湯,就連明年和我們簽不簽協(xié)議都要打問號。我們是自收自支單位,一個客戶一年五十萬可不是小數(shù)字。這么多人要吃飯,你又不是才到報社工作的,道理你是懂的。就這樣,先放一放吧。

        道理劉大力當(dāng)然懂,創(chuàng)收是報社的重中之重,可為了創(chuàng)收而不顧生態(tài)環(huán)境不顧群眾利益這是辦報的宗旨嗎?劉大力知道錢總說了是不會更改的,他只好拿著稿子又回到了辦公室。

        黃梅正盯著手機看微信,見劉大力捧著稿子回來了,瞥了一眼,問,排上明天版子了吧?

        劉大力沒做聲,繼而說,還真被你說著了,不讓發(fā)。

        黃梅笑笑,我不是事后孔明,去年廣告部的人寫牛奶公司的事你忘了?殷鑒不遠啊,所以負面的東西我從來不做。特別是農(nóng)田承包征地拆遷之類的事,根本不能過問。問了,煩事無窮。我表哥為承包意楊林的事被村干部打了,來了幾次電話我也沒去?,F(xiàn)在社會上負面的東西太多了,你管得了嗎!

        去年廣告部記者寫牛奶公司“學(xué)生奶”的事劉大力知道,該公司宣傳上說所有的“學(xué)生奶”都是百分之百的新鮮奶,記者通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該公司的奶牛場三十頭奶牛中只有二十頭產(chǎn)奶,新鮮奶產(chǎn)量占銷售總量的十分之一還不到,百分之九十的“學(xué)生奶”都是奶粉加黃油的還原奶,于是就寫了一篇報道披露了這件事情。沒想到的是,報紙出來的當(dāng)天下午,報社門前突然來了幾十個奶牛養(yǎng)殖戶,他們牽著奶牛到報社來討說法。他們說他們的奶牛都是和牛奶公司簽訂協(xié)議才飼養(yǎng)的,城郊兩個村一共有五百多戶,產(chǎn)的奶全部交售給牛奶公司?,F(xiàn)在你們報社記者說“學(xué)生奶”百分之九十是“還原奶”,牛奶公司從明天起就做“還原奶”,不收我們的奶了。其中一個根本不像養(yǎng)牛戶的中年漢子說,你們記者到牛奶公司去拉廣告,人家沒做,你們就雞蛋里挑骨頭,找茬了。今天我們把擠奶桶都帶來了,你們?nèi)绻皇?,我們就把牛奶倒到你們辦公室里!說完,漢子手一揮:擠奶!幾十個人紛紛蹲下身子擠奶。眼看事態(tài)就要擴大,報社只好求助于公安。幾分鐘后,十多名警察趕了來。面對這些養(yǎng)牛戶,警察也只能以勸解為主,維持秩序。中年漢子說,我們靠養(yǎng)牛吃飯,現(xiàn)在報社砸了我們的飯碗,我們不找報社找誰?錢總當(dāng)時在省城開會,稿件是覃副總編簽發(fā)的。覃副總編一向辦事謹慎,簽發(fā)前他認真查看了“內(nèi)線”提供“情報”的錄音,和記者采訪奶牛養(yǎng)殖場工人的錄音以及記者拍攝的圖片,認為證據(jù)確鑿才落筆的,沒想到一篇幾百字的報道竟引來這么大的風(fēng)波,這確實讓他沒了章程。他打電話給錢總。錢總說,事已至此,我就不說什么了,你趕快想法平息事態(tài),門前的街道不能造成擁堵。我們記者已不是過去的記者,已成了弱勢群體,這一點你要明白。除了在報紙上公開道歉不能答應(yīng)外,其余的你自己做主吧。覃副總編知道這是牛奶公司老板在背后搗的鬼,于是就請一名公安朋友一起去了牛奶公司。一個小時后,養(yǎng)牛戶們紛紛牽著奶牛走了。至于覃副總編和牛奶公司的老板談了什么別人無從知曉,只是從這件事后,報紙上再也沒出現(xiàn)過一篇負面新聞。當(dāng)真一朝被蛇咬,終生怕草繩了?創(chuàng)收固然重要,表揚與批評兩條腿走路的報紙怎能變成瘸子呢?報紙上的本地新聞除了贊歌就是吟風(fēng)弄月之類的文章,這報紙的質(zhì)量怎么上得去?上面要求媒體當(dāng)好政府的眼睛和幫手,自己想幫卻幫不了,這對得起記者這個稱號嗎?劉大力不服這口氣。

        不服歸不服,事已至此,劉大力也只好放下了。

        事情過去也就這樣過去了。一天劉大力接到一個熟識的讀者電話,說他們小區(qū)的物管鏟了綠化建車位出租。小區(qū)綠化是全體業(yè)主的,他們沒有權(quán)利擅自更改,要求劉大力過去看一下。劉大力剛準備到車棚去拖車,手機響了,他撳了下接聽鍵。

        劉記者,我是海灘上養(yǎng)泥螺的張大,我想和你碰個面,有事想請你幫一下。

        劉大力停頓了一下。來吧,我就在報社樓下。

        張大提著一個包很快就來了。見了劉大力,張大揩了一把汗,從包里拿出一瓶泥螺,說,這就是我灘上的泥螺,死了一半,損失不下一百萬,現(xiàn)在我銀行貸款都沒法還了,就差跳海了。我想把這死泥螺送到省城去檢驗檢驗,拿回個證據(jù),好和他們打官司。劉大力說,這是條正當(dāng)?shù)穆纷?,有了檢驗結(jié)論,打官司才能持之有據(jù)。張大說,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我聽我近海的表哥說,他曾經(jīng)送過一個記者到海口拍造紙廠的排污照片,我想肯定是你劉大記者,今兒來,就是想請你把拍的照片拷幾張給我,送到省環(huán)保廳去,讓他們看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看他們管不管。U盤我也帶來了。

        劉大力說,現(xiàn)在手機都能拍,你自己不能拍嗎?

        張大說,我這破手機拍的效果能和你大記者拍的比嗎?這樣吧,我出錢跟你買,一張一百塊行不行?

        劉大力笑了笑,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

        那是什么問題呢?張大說著好似又悟到了什么,哦,我明白了,你是擔(dān)心給我提供照片的事我會說出去是不是?這個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你給我照片的事,就說是我自己拍的,絕對不會把你說出去。

        劉大力說,說出去也無所謂,反正這又不是假的。不過你還是說自己拍的好,你自己拍的就更有發(fā)言權(quán)。

        劉大力把圖片拷給了張大。

        既然報上發(fā)不出,就讓張大帶到環(huán)保部門去看看吧。如果這組照片能引起上面的重視,那效果和見報是一樣的,不妨試試。

        圖片給了張大之后,劉大力老是想起臨風(fēng)廠的事兒。他再次來到??陂l,只見那閘口正嘩嘩地向海里排放污水。潮退之后,大量的死魚都躺在了海灘上。他拿出相機正在拍攝,“花和尚”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兇神惡煞地一把奪過他的相機,然后手一揚扔進大海,你這狗東西還敢來呀,好吧,你到海里去拍個夠吧!“花和尚”罵著,拽住他的膀子用力一甩。他一下子被甩到了水里。一個浪頭打來,他嗆了一口水,想呼救,嗓子好像被人卡住了喊不出……

        等醒來時,劉大力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驚出一身冷汗。

        日里想多了,夜里常有夢。在這之前,劉大力還夢到過被逼瘋了的張大站在齊胸的海水里一步步向大海深處走,誰喊他都不回頭。劉大力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兒過于敏感了,這世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想它做什么呢?不過他還是希望能得到張大去省城的消息。張大臨走時對他說過,如果化驗?zāi)茏C明他的泥螺的死與污染有關(guān),他就要打官司。如果打官司,他一定會打電話告訴他。他當(dāng)時也告訴張大,只要法院受理了,開庭時他幫著再聯(lián)系幾位省報駐市記者一道前去參加旁聽,因為這個官司不同于一般官司,有一定的典型意義和警示作用,是國家正在強調(diào)重抓的大事。張大拿走圖片已有一月有余,至今還沒有一點消息,這讓劉大力有些不解。是張大忘記告訴他結(jié)果了?還是泥螺的死與污水無關(guān)?他拿起電話撥通了張大的手機。

        手機很快通了。讓劉大力沒想到的是,張大說的第一句話就讓劉大力感到有些不對勁了。

        劉大記者,這事就不要談了,我認栽了。

        什么認栽了,沒找到泥螺死亡的原因嗎?

        原因是找到了,官司我已沒法打了。

        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反正我是認栽了。

        劉大力笑笑,你這個老張呀,什么認栽了?告訴我怕什么?不要說半句留半句吞吞吐吐的。說吧,究竟是什么情況?

        張大停歇了一會兒,嘆口氣說,不曉得我向省里送材料的消息,被哪個絕八代的傳給了我們縣里,抓工業(yè)的王副縣長和我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發(fā)小,他請我吃飯,借著酒勁罵了我一頓。他說臨風(fēng)造紙廠是縣里的支柱企業(yè),也是縣里的名片。你不給我?guī)兔Γ炊韥y。就你那點兒泥螺,自己沒技術(shù)養(yǎng),怪人家造紙廠干什么?死了就死了吧,能值幾個錢?你泥螺沒賺到錢,我補一些給你不就成了?明天我打電話給灘涂公司,叫他們在你的灘涂承包費里減去二十萬。這還不行嗎?張大我警告你,你要給我安穩(wěn)些,別把打官司打官司的老放在嘴上,官司你實在想打就打吧,法院是你家開的?我看你一個筋斗能翻多遠!張大說,劉記者你想想,二十萬能補回我的損失嗎?現(xiàn)在官司不能打了,我只好認栽了!

        事已至此,劉大力也沒法再說什么,只好啊啊兩聲把電話關(guān)了。他理解張大,作為基層的一個平頭百姓,面對縣里的施壓,他還能說什么呢?扁擔(dān)長的魚也翻不了飯勺大的花。

        整整兩天,劉大力腦子里總是丟不開張大的事,他為張大抱不平。作為一個為民眾服務(wù)的副縣長,為了點兒稅收怎能違法袒護一個排污大戶呢?灘涂污染了,海水污染了,受害者何止是張大一個?是整個沿海地區(qū),是大面積的近海生物。他不但不管,而且還不讓管,難道就這么讓這個排污大戶恣意妄為地排下去?劉大力覺得這事自己也不能因為報紙發(fā)不出就這樣不了了之,應(yīng)該還要想法子把這事捅出去。怎么捅?他想起通過網(wǎng)絡(luò)而引起重視的“天價魚”“天價蝦”事件。他覺得就這臨風(fēng)造紙廠的污染,如果發(fā)到網(wǎng)上,說不定比“天價魚”還要“天價魚”。只要能引起上面的重視,那就值得試試。

        劉大力把報上沒有發(fā)出來的稿件發(fā)上了網(wǎng)。

        材料發(fā)上網(wǎng)之后劉大力又有了一種焦慮感,假如這稿子沒能引起上面重視而引起下面糾纏怎么辦?這個廠是縣里的支柱企業(yè),縣里肯定會袒護,張大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至于縣里有意見,劉大力倒不害怕,怕的是廠里和他胡攪蠻纏,來人到報社胡鬧。前不久新聞部的一個同仁寫了一則二百字的社會新聞,說的是本市一個村干部帶人到飯店喝酒,結(jié)果把一個村民小組長喝死了。這個同仁用這個案例告誡人們喝酒要適量,不可無度。為避諱,這位同仁在寫這則消息的時候,只寫到某某鎮(zhèn)的某某村,并沒寫村干部和死者的姓名,不想還招來一場風(fēng)波。稿件出來的當(dāng)天傍晚,一群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乘兩輛手扶拖拉機來到報社,說報社報道失實。死者是午后一點二十分死的,你們報上說的是十二點半死的。十二點半時人還活著,你們把活人說成死人,是詛咒,這對死者家人來說無法接受。死者在世時,與記者無冤無仇,你們?yōu)槭裁匆{咒他?不管報社領(lǐng)導(dǎo)和派出所民警怎樣勸說,這幫人就是不答應(yīng),還揚言要把死者尸體運過來。這讓報社領(lǐng)導(dǎo)為難了。面對一群哭鬧不止的婦女和小孩,報社只好拿出錢來了事。就這事,錢總編在會上再次重復(fù)了他說過的一句話:我們大家要認清自己的身份,記者這職業(yè)不是過去,現(xiàn)在是弱勢群體。像這類警示性的社會新聞,沒有警方提供的文字材料,今后我們最好不寫。

        臨風(fēng)廠的材料下午發(fā)上網(wǎng),第二天上午就被屏蔽了。搜索只能搜到一個標題,頁面已經(jīng)打不開了。是什么人下手這么快?劉大力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在佩服科技力量的同時,也畏懼科技力量了。

        既然這條路也走不通,劉大力想想也就算了,這事自己雖沒能為灘民漁民們幫上忙,可自己已經(jīng)盡力了。再一想,既然有人屏蔽,就說明有人關(guān)心,就說明有人害怕。不害怕你屏蔽做什么?屏蔽就屏蔽了吧,這樣也好,省得自己為這稿件帶來的風(fēng)波而擔(dān)心。

        劉大力起初的焦慮也并非庸人自擾,稿子被屏蔽了事情并沒就此結(jié)束,海螺縣網(wǎng)絡(luò)辦的一個科長和臨風(fēng)造紙廠的一個副廠長找到報社來了。當(dāng)時劉大力正在用照片處理軟件剪裁一幅昨天在一家工廠拍回來的照片,錢總派總編辦的人來叫他去一下錢總的辦公室。他去了。當(dāng)他推開錢總辦公室的門,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除了錢總還坐著兩個陌生人,一個四十歲上下,機關(guān)干部模樣,另一個五十來歲,一臉橫肉。當(dāng)他看到劉大力跨進門來時,那雙豹子眼射來的目光就讓劉大力膽寒。

        聽了錢總對這兩人的介紹,劉大力就知道錢總為什么叫他到辦公室來了。

        錢總說,覃科長和刁副廠長到這里來,就是想和你交流一下情況。你有個網(wǎng)名叫“不怕蛇的青蛙”是吧?劉大力說是。這網(wǎng)名已用好多年了,朋友圈里都知道。錢總說,這么說昨天關(guān)于臨風(fēng)廠水污染的事就是你發(fā)到網(wǎng)上去的了?劉大力點頭說是。事情已到這地步,劉大力已經(jīng)不想隱瞞了。錢總說,那覃科長說對了。大力你是老記者了,做事應(yīng)該穩(wěn)妥。你就憑下去拍了幾張照片,就能說人家污染嚴重違法排污嗎?說這些是要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不能信口開河。我們新聞單位,既要維護群眾利益,也要兼顧企業(yè)的利益,不能偏聽偏信。你沒有采訪人家工廠對不對?你沒有通過深入采訪就亂發(fā)新聞,你說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劉大力剛要開口申辯,比如張大和漁民提供的灘上生物和海里魚蝦的情況,還有自己在凈化池和??陂l所看到的一切。還沒開口,錢總就朝他擺手了,現(xiàn)在我不聽你說,你先看看這幾份材料。

        劉大力拿過林總推給他的一沓材料翻了翻,發(fā)現(xiàn)有環(huán)保部門出具的什么《認證書》和什么《檢測報告》等。這些材料,除了專業(yè)人士,外行人一時半會兒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的。倒是刁副廠長走過來指這指那向劉大力作了一番解釋。

        對于刁副廠長解釋中的相關(guān)名詞術(shù)語和數(shù)據(jù),劉大力聽清了但沒聽懂。他聽懂的就是他們廠的污水排放都是達到國家相關(guān)標準的,是合法的,不存在超標排放問題。他們廠的污水,通過天然凈化池的凈化,水體雖然多多少少還帶有色素,那是制漿過程中超微草絮造成的。水質(zhì)盡管泛黃,但無毒無害,相反還能起到肥田的作用。刁副廠長說,劉主任你見過漚肥吧,就是過去農(nóng)村里把青草丟到土坑里加水漚的那種。那是有機肥,農(nóng)民很歡迎,既有利于莊稼生長,又不板結(jié)土壤。我們廠通過凈化的水,等同于漚肥,十分有利于葦草的生長。你看過了,我們的葦草長得非常好。實事求是地講,我們廠不同于一般的小廠,各項檢測指標是相當(dāng)嚴格的,如果污水處理不達標,亂排亂放,這不是我們的態(tài)度。如果真是這樣,不要說你們新聞單位了,環(huán)保部門那邊我們首先就過不了關(guān)。劉主任你想想,這種違法的事,我們是不會做出來的。我們廠的六字廠訓(xùn)是“綠色、環(huán)保、生態(tài)”,這個你劉主任上次到我們廠參觀時,肯定看到了是吧?

        刁副廠長齒不關(guān)風(fēng),說話時又愛湊到人面前,噴得劉大力滿臉的唾沫星子。因為錢總在場,劉大力只好忍著,一直忍到刁副廠長把話說完。

        一直坐在一邊一聲不響的覃科長說話了。覃科長說,我們歡迎媒體監(jiān)督,但我們不歡迎無中生有,蠅糞點玉?,F(xiàn)在企業(yè)生存很困難,往往一個小小的誤傳,能置一個企業(yè)于死地。臨風(fēng)廠是我們縣的支柱企業(yè),納稅大戶,我們有責(zé)任給他們提供正當(dāng)?shù)谋Wo。愛商、親商、護商是我們的職責(zé),也是我們的義務(wù)。劉記者你發(fā)到網(wǎng)上的文章,我認為你發(fā)稿前應(yīng)該和我們溝通一下。如果和我們溝通,我們會向你解釋清楚的。覃科長話沒說完,刁副廠長又開口了。他說,你發(fā)到網(wǎng)上的文章,如果沒有后遺癥,我們也就不再追究了,這一點你放心。如果有什么后遺癥,到時候我們還要保留追究法律責(zé)任的權(quán)利。

        劉大力的腦子里亂得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錢總辦公室的。在離開錢總辦公室之前,他好像聽錢總說了這么一句“通過這件事,你要深刻反省”的話,究竟是不是錢總說的,他已不敢確定了。

        回到辦公室,黃梅朝劉大力看了一眼。錢總叫你,是要提拔你了吧?

        最近報社內(nèi)部要搞人事調(diào)整,據(jù)說還要上報市委組織部提拔兩個中層干部到副處級崗位,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有幾個部主任已經(jīng)被約談了。

        提拔?劉大力苦笑笑,能不處理我就謝天謝地了!

        怎么了?

        我把臨風(fēng)廠的那個稿子發(fā)到網(wǎng)上去了,捅了馬蜂窩了。

        這有什么,事實擺在那兒。

        他們說我是無中生有,蠅糞點玉,你有什么辦法!

        現(xiàn)在記者這碗飯越來越難吃了。算了吧,不處理你便罷,處理你,你就實名舉報,看他們能拿你怎樣!

        劉大力搖了搖頭,算了算了,明哲保身吧。

        晚上下班前,錢總又把劉大力叫到他辦公室。錢總說,剛才人家就坐在這兒,我批評得有些重了,你要理解。我們報紙的發(fā)行工作還要人家縣里支持,創(chuàng)收也是我們報社工作的重中之重,啊?好,就這樣吧,今后不要沒事找事。

        什么叫沒事找事?這是什么話!劉大力覺得錢總的這句話讓他無法理解。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劉大力不再去想臨風(fēng)廠的事,也不敢再去想臨風(fēng)廠的事。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一個小小的市報記者,管得了嗎!想是這么想的,可腦子里就是丟不開臨風(fēng)廠的事。他決定放松放松,讓自己的思緒從臨風(fēng)廠的事中解脫出來。

        怎么放松呢?唱歌跳舞不會,劉大力惟一的喜好就是釣魚。

        報社天天出報紙,因此記者很少有星期天?,F(xiàn)在報社效益不好,過去報紙上的不少廣告都跑到電視上去了。為減少支出,逢上“黃金周”或“小長假”,報社都借故停刊。這樣一來,記者也就有空閑了。只要有空閑,劉大力就開著摩托車到幾十公里外的水鄉(xiāng)去釣魚。那里有水質(zhì)清澈的大河大港,有他愛吃的翹嘴白和鱖魚,有他放松身心雜念全無的河岸,有他熟識的釣友。他釣的青魚鯉魚小鯽魚全部原地放生,只有達到一斤以上的翹嘴白才會放進網(wǎng)兜里。有時,他也會把相機帶來,記錄下釣友釣到一條大魚開心的瞬間。這次既不是“黃金周”也非“小長假”,為放松自己,劉大力來到鄉(xiāng)下,獨自一人在河邊坐了半天,釣到十幾條翹嘴白。說來也怪,劉大力來時腦子里還凈是甩也甩不掉的臨風(fēng)廠的事,往河邊一坐,就只剩釣鉤上面的水浮和水下的魚了。

        看看日已當(dāng)頂,劉大力收拾好行頭,上車回家。

        在一條土路上,劉大力感到車子好像出了問題,不停地抖動。下車一看,摩托車的后胎被釘子戳破了。

        開車出門,劉大力最怕的就是戳胎。這摩托車不同于自行車,騎著輕松,推起來相當(dāng)費力。既然車胎破了,那只有推了。

        推了一個鐘點的車,直推得一身大汗,眼冒金星,劉大力終于才看到了一個修車鋪。

        修車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坐在門店里玩手機,見劉大力推車過來,抬頭打量了一會兒,然后臉色冷冷地問劉大力,你姓劉,叫劉大力是吧?

        在這車鋪里從沒修過車,這人怎會認識我呢?劉大力感到有些奇怪。

        你怎么認識我的?

        對方目光直逼劉大力,哼,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哩!你忘了?十年前我為還賭債,偷了人家一頭牛,結(jié)果被抓去坐了三年牢。你呢,逮住了我這個丑事,寫上了報紙。你寫我的那張報紙,至今我還保存在家里。你替我揚了名,我還沒感謝你哩,姓劉的,你是我的恩人哪!

        提到這事,劉大力想起來了,十年前他是寫過一則一無業(yè)青年為還賭債而偷牛的社會新聞,是當(dāng)?shù)嘏沙鏊峁┑牟牧?。他寫的時候為防留下“后遺癥”,在姓氏后面只加了個“某”字,地點也只寫到某某鎮(zhèn),連村名都沒提。這么久了,這家伙心胸怎么這么狹窄,至今還耿耿于懷??

        劉大力心里多少有些兒緊張,但臉上還是裝得無所謂的樣子,笑笑說,報紙上又沒寫你的名字,你怎能對號入座呢?

        對方并不退讓。你以為我是傻子呀?我姓馬,你說的馬某,不認識我的人不清楚,當(dāng)?shù)厝瞬磺宄幔亢湍阏f實話吧姓劉的,我從牢里出來時,到你們報社找過你兩次,不是我老子兩次追過去把我拖回來,我說不定早就被法院判上死刑了!

        聽了這話劉大力不覺渾身打了個寒噤,碰上這么個刺頭,不點名的社會新聞他也自己對上號了,看來這記者真的不能當(dāng)了!身處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地,面對這個滿腹怨氣的“冤家”,劉大力不得不為自身的安全考慮。他強抑內(nèi)心的惶悚仍笑了笑說,你這兄弟要理解我們記者的工作性質(zhì),報這類社會新聞也是我們的工作職責(zé),目的是以案說法,倡導(dǎo)大家遵紀守法,不要做違法犯罪的事情。只有這樣,社會才會安定,大家才會幸福。兄弟你想想,假如你家的牛被人偷了,你恨不恨?假如你是記者,這消息我估計你也會寫。人總是要將心比心的,什么事情都不能由著性子。兄弟,你說是不是?

        對方?jīng)]回話,繼而朝劉大力擺擺手說,我不和你說了,你滾吧,反正這車子你別指望我替你修了!

        前面什么地方才有修車鋪劉大力估計起碼還得推上一個鐘頭,眼看時間已過十二點,天上烏云密布,地上燕子低盡,這是大雨要來的前奏。劉大力還想和對方協(xié)商協(xié)商,沒想修車的跨上一輛舊摩托,腳一蹬,撂下生意呼嚕一聲走了。

        古人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這平白無故地冒出個冤家,讓劉大力很無奈。他只好推起車子再上路。

        這次釣魚劉大力吃盡了苦頭,也讓劉大力感受到了寫批評報道帶來的負面效應(yīng)。想到臨風(fēng)造紙廠的事,劉大力暗自慶幸沒引起太大的風(fēng)波,也暗自佩服錢總姜還是老的辣,今后自己真的不能如錢總所說的“沒事找事”了。

        有些事情往往就是這么怪,你越是哪兒疼偏有人越是往你哪兒捏。三天后的一個早上,劉大力剛到辦公室,黃梅就喊他,劉主任,你說你的那個稿子被屏蔽了的,怎么又冒出來了呢?劉大力一怔,怎么可能呢!他湊到黃梅電腦前一看,確實又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了。他連忙打開自己的電腦看個究竟,發(fā)現(xiàn)文章圖片還是他的,網(wǎng)名還是“不怕蛇的青蛙”。只是發(fā)件人不是他,是一個叫“ABCD噠噠噠”的人。是什么人這么齷齪,把人家的文章復(fù)制下來又發(fā)到網(wǎng)上了呢!劉大力查看了發(fā)這文章的網(wǎng)站,像是一個很不出名的社區(qū)網(wǎng)站,如果不是通過搜索,是很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劉大力看了一會兒,笑笑說,這個不關(guān)我的事,反正不是我發(fā)的。黃梅說,不是你發(fā)的也是你發(fā)的,你是始作俑者,是這篇稿子的發(fā)稿人,脫不了干系的。劉大力說,人家也來找過了,領(lǐng)導(dǎo)批評也挨過了,天要下雨娘要嫁,我有什么辦法?不管它,該死不得活。

        文章在網(wǎng)上只呆了一天,又被屏蔽了,這讓劉大力覺得既高興又好奇,這么小的網(wǎng)站,他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有人專門抱著電腦守著?劉大力想到了一句話:做賊心虛。

        之后劉大力又覺得好笑,人家倒不一定心虛,反而自己是真的心虛了。

        錢總在中層以上干部會議上不點名地提到了這件事。錢總說,最近我們有的同志根據(jù)讀者反映,通過調(diào)查搞了個監(jiān)督類的文章,這本意是對的,做法也是好的,無可厚非。但我們大家要清楚,我們是地市級的報紙,不是央視新華社,監(jiān)督類的稿件不是不能寫,但分寸得把握好。比如差亂差,小區(qū)物管工作不到位,街上“黃馬夾”亂收費等等,這些不傷筋動骨的監(jiān)督文章可以寫。涉及到政府形象的,我們得斟酌斟酌。下面縣里的知名企業(yè),和涉及到地方政府形象的,哪怕是村主任的事,都是高壓線。我們不是電工,能不碰的盡量不要碰。

        報社不同于機關(guān),會議一開就是半天。報社天天要出報紙,采編一線的人都很忙,因此一般都開短會,幾個事情說了也就散了。你開長會,開拖會,耽誤記者出去采訪,沒了稿件,報紙只有“開天窗”了。劉大力回到辦公室,拿過攝影包剛要出去,負責(zé)接聽“新聞110”電話的小張叫住了劉大力。劉主任,你表弟剛才打電話來找你,我說你開會去了,他要了你手機號碼。劉大力愣了下,表弟?我哪兒有什么表弟,我父母都是單傳。小張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別人都在寫稿或編稿,劉大力卻無事可做,準確地說事情很多而是他不想做。昨天他就接到兩個讀者電話,一個是郊區(qū)一個村的魚塘承包人打來的,他說他三年前承包了村里的七畝水面養(yǎng)魚,和村里簽的是五年合同。村支書見他這兩年效益可觀,不經(jīng)過他同意,私自將魚塘轉(zhuǎn)包給了他的親弟弟。他弟弟是當(dāng)?shù)赜忻摹皼]藥醫(yī)”,沒人敢惹。他一個五十出頭的老百姓,怎法與他抗爭?因此想請記者來看一下,幫他討回公道。另一個是市區(qū)一個讀者打來的,他說他們家隔壁是一家知名飯館,油煙排風(fēng)機太鬧人,轟炸機樣的,中午和晚上鬧得左鄰右舍沒法睡覺,孩子沒法做作業(yè)。十年前寫的社會新聞人家至今還記著,劉大力不想再“沒事找事”了。魚塘的事,劉大力當(dāng)時就叫對方通過訴訟的方式解決,飯館的事情請他們自己去找環(huán)保局和公安局。既然當(dāng)記者,那就要發(fā)稿,發(fā)什么呢?過去本市境內(nèi)只要發(fā)生重大交通事故他都要趕去采訪,現(xiàn)在這方面的內(nèi)容也不讓上報了,因為這“有損本市形象”,老出交通事故,說明交通秩序沒有維護好。暖新聞當(dāng)然好,可這方面的線索就是找不到。當(dāng)然,拾金不昧扶貧濟困方面的內(nèi)容也不是天天有的。工廠的機器也可以拍,但常拍工廠的機器這也有礙報紙聲譽。通過苦思冥想,劉大力覺得提升城市形象方面的內(nèi)容是個大素材。例如過去這兒是泥濘鄉(xiāng)村小道,雨天沒法走,如今鋪成了柏油大馬,解決了居民的出行難。過去這兒擁擠不堪,事故頻發(fā),如今架起了立交橋。過去這兒是蚊蠅亂飛的臭水溝,如今是一泓碧水映藍天。過去這兒流動攤點滿街擺,如今變成了寬敞整潔的步行街等等。劉大力明明知道這些災(zāi)梨禍棗毫無價值的玩藝只能填充一些版面,但不拍這些拍什么呢。他把市區(qū)凡是能上鏡的景點都掰排了一遍記在了電腦上,逐一安排?,F(xiàn)在要去的,是城西工業(yè)園區(qū)新近架好的巨型不銹鋼雕塑。

        剛到樓下,手機響了。來電是一個陌生號碼,劉大力估計又是哪位讀者打來的。

        劉大力問,哪位?

        你是劉記者嗎?

        是的。

        電話里的聲音立刻變了調(diào),嘿嘿,我看見你了,瘦猴樣的背個攝影包的是不是?

        劉大力立刻警覺起來。他環(huán)顧四周,視線里沒有發(fā)現(xiàn)有手里抓著電話的人。再看大門外,車影如流,行人匆匆。

        你是誰?劉大力問。

        對方說,你別問我是誰,我是你老子!小子哎,這幾天你可要當(dāng)心點!

        一股熱血直沖劉大力腦門,他大聲吼,有種你就給我站出來!

        對方?jīng)]有回話,關(guān)機了。

        劉大力忽然覺得這聲音好像有些熟悉,只是怎么想也想不起來了。他聽說過有人為某件事情接到過這樣那樣的威脅電話,自己還是頭一次。

        劉大力并沒為接到這個威脅電話而害怕。堂堂男子漢,不可能為幾句話所嚇倒。他估計,打這電話給他的人,可能與臨風(fēng)廠有關(guān),只有這些下三濫的企業(yè)主才會干出這種下三濫的事情來。因為除了臨風(fēng)廠,他沒有得罪過其他任何人。

        一連幾天,打電話給他的那個手機號給他發(fā)了五條帶有威脅性質(zhì)的短信,內(nèi)容大體是:你家的具體樓號我已經(jīng)掌握了,請當(dāng)心哦!路上車多,當(dāng)心被車撞死哦!劉大力覺得不能讓這家伙這樣猖狂,應(yīng)該讓派出所來查一下。他來到派出所,把接到威脅電話和收到短信的事向所長作了報告。所長說,你說的這些情況盡管是事實,但不具備立案條件。就憑幾句狠話,你怎么立案?不夠立案我們又怎么查?放心吧劉大記者,犯罪分子要違法,他自己也會考慮后果的。你就當(dāng)沒這事吧,別聽他的。

        劉大力想想,這也是。

        有朋友打電話來,說城東大橋中午就要合龍。劉大力覺得這倒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新聞。城東大橋是市區(qū)通往開發(fā)區(qū)的一個瓶頸,原來的大橋太舊太窄,常常堵車。人大代表連年提案,直到去年才實施。大橋建成通車是大家翹首以盼的事情,現(xiàn)在合龍了,說明離建成的日子不遠了。劉大力騎著摩托車來到距市區(qū)十公里的大橋建設(shè)工地,在大橋合龍時拍了幾幅圖片,對工地負責(zé)人作了一些采訪,然后駕車回城。

        在大橋工地通往市區(qū)大路的一條臨時便道上,一輛破舊的皮卡車迎面開了過來。這種車一般都是工地用車,劉大力也沒多看。讓劉大力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兩車即將相遇的時候,這車突然加速,對著劉大力直撞過來。劉大力一驚,急忙避讓,不想連人帶車沖進了路旁的一條土溝里。

        幸好土溝里沒水,劉大力人也沒有受傷,只是手上擦破了一塊皮。

        皮卡呼的一聲過去了,只留下一路煙塵。

        好在土溝不深。劉大力扶起還在突突作響的摩托車,掛上起步擋,加大油門推上了溝坎。

        劉大力沒有立刻上車離開。他坐到路邊穩(wěn)定一下情緒。他覺得這事有點兒怪。剛才那個開車的,是個大光頭,這人好像在哪見過?難道僅僅是這人開車魯莽?好像不是。想起前幾天接到的那個威脅電話和短信,劉大力覺得可能就是同一個人,就是剛才那個光頭。這人有點兒面熟,在什么地方見過的呢?

        經(jīng)過大腦的急速搜索,劉大力終于想起來了,給他打電話的和剛才開車的那個光頭是同一個人,就是在臨風(fēng)造紙廠遇到的那個不讓他拍照不讓他進灘的“花和尚”!

        真是膽大包天了!劉大力要報警。

        拿出手機,劉大力沒有撥號。人家撞到你了嗎?你傷在哪?車牌號是多少?你自己開車不當(dāng)心開到溝里挨人家什么事?這警報了有什么用?

        劉大力后悔沒把電話錄下來,這樣也能說明一些問題??山与娫挼臅r候誰知道是什么電話呢!

        回到報社,劉大力把這事和黃梅說了。黃梅說,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你越是不想惹事,忍耐,他們越是認為你怕他們,越是不放過你。他們現(xiàn)在用車撞你了,要你的命了,你還怕他們什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給我實名舉報,非把他們拿下不可。當(dāng)真無法無天了!劉大力想想也是,他們已經(jīng)來這一手了,自己如再忍耐,那真是慫到家了!

        狗逼急了還跳墻哩,何況我還是個大男人呢!當(dāng)天晚上,劉大力用實名舉報的方式,把臨風(fēng)造紙廠每年向大海直排三億立方污水的事寫成一篇兩千多字的舉報材料,連同他拍攝的一組圖片,通過網(wǎng)絡(luò)舉報給了環(huán)保部。

        舉報究竟有沒效果劉大力心里沒底,他只是覺得自己能做的已經(jīng)做了。在點擊鼠標發(fā)送材料之前,究竟發(fā)與不發(fā)?劉大力把自己糾結(jié)成一團亂麻,用心錘“咚”呀“咚”地砸了好大一會兒,直到感覺自己被砸成了一團爛泥才下決心不再蹂躪自己,用手掌拍蒼蠅樣的拍在了鼠標上。他相信環(huán)保部不是地方環(huán)保部門受地方政府的牽制想管而不敢管。環(huán)保部代表的是國家層面,只要收到這份材料,不會不管。

        經(jīng)受了幾次的威脅和恐嚇,劉大力對此反而無所謂了,出外采訪,他故意把車開得慢慢的,希望“花和尚”再次出現(xiàn),再來跟蹤,再撞他一次。若把事情鬧大了,看他和背后指使他的主子往哪溜!有時,他還故意把車開到郊外的鄉(xiāng)村土路上,慢慢地開,見到上鏡的畫面就下來拍上幾幅??蓭滋煜聛?,并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劉大力估計他們也會考慮自身的后果,“教訓(xùn)教訓(xùn)”他也就算了。不管對方有無反應(yīng),劉大力不會就此罷手。一次舉報不行,再來第二次。既然反擊,那就要有效果。他并不是為呼出自己心中的憋屈,為的是那片灘涂,那片大海,還有依靠灘涂和近海生存的民眾。

        劉大力在等待消息。

        劉大力回家很少談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妻子在組織部門工作,雖沒當(dāng)過記者但搞報紙的那一套她基本都清楚,所以從來不問起報社里的事情。劉大力本來想把采寫臨風(fēng)廠污染的事告訴妻子,可又怕給妻子帶來不必要的擔(dān)心或責(zé)備,所以在妻子面前從未提及半個字。晚飯后,如手里沒有急著要趕的稿件,劉大力都會和妻子到附近的小公園里兜上一圈,看看燈光下的花草,聽聽竹林里的鳥叫。妻子整天坐在辦公室里,陪她出來活動活動對身體有好處?;顒踊顒樱钪鸵獎?,這不是一個人說的口頭語。他們沒要孩子,結(jié)婚時就選擇了“丁克”,十多年過去了,仍然堅持當(dāng)初的選擇。到公園里散步的人很多,都是些叫不出姓名的熟面孔,這天劉大力和妻子晚飯后剛到公園門口,卻意外地遇上了同樣是來散步的黃梅。

        黃梅是陪婆婆出來散步的。婆婆兩年前得了中風(fēng),按醫(yī)生要求,黃梅每天早晚都要攙著婆婆走上半個鐘點的路。劉大力聽黃梅說她們都是在小區(qū)門前的河濱公園里散步,這次怎的舍近求遠了呢?黃梅說,河濱公園啊,現(xiàn)在已成河濱停車場了。以前不讓車進,兩頭用鐵鏈子攔著,前幾天不知什么人把鐵鏈子剪了,現(xiàn)在里面到處是車,沒法走了。劉大力說,外國人笑話中國人把產(chǎn)的鋼鐵都堆在路上了,意思是中國人多,車多。不過把話說回來,中國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國,如果小車就這么任意地發(fā)展下去,恐怕不是個辦法,禍多福少。黃梅說,這是你能說了算的?杞人憂天。劉大力笑笑說,我不是杞人,也不憂天,不信你等著看吧。

        幾個人就這么走著,聊著??粗S梅攙扶著婆婆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劉大力心想這黃梅整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業(yè)務(wù)也不怎樣,能這樣孝敬婆婆倒是讓人佩服幾分。走著,劉大力心頭倏然掠過一絲不安:假如自己將來也成了這樣,誰來攙扶?再一想,算了,利弊都是相對的,世上沒個十全十美的事兒,既然丁克了,就丁克到底吧。

        舉報的事有消息了?

        黃梅突然問上這么一句,讓劉大力著實吃驚不小。他看了眼身后的妻子,發(fā)現(xiàn)妻子的目光正落在道旁滿眼的“一串紅”上。他輕聲對黃梅說,別提這事好不好。

        黃梅會意了,向后瞥了一眼,沒再做聲。

        劉大力以為妻子沒聽到黃梅的問話,沒想到家后妻子問他了,什么舉報的事情?劉大力說沒什么。妻子說人家黃梅問你了你不讓人家說,無非是要瞞我。劉大力知道已經(jīng)無法隱瞞了,只好把舉報臨風(fēng)造紙廠污染的事告訴了妻子。妻子說,這有什么好隱瞞的,是好事。如果大家都這么藏污納垢,不敢聲張,那這社會還得了嗎!劉大力心頭一熱,我不是怕你擔(dān)心嘛!妻子說,這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他敢動手,就要承擔(dān)相應(yīng)的后果,別怕他們。劉大力怔怔地看著妻子,突然,他伸開雙臂,一把把妻子抱在了懷里。

        結(jié)婚十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站在客廳里抱妻子。

        一個月后的一個下午,劉大力正在市區(qū)自來水取水口改造工地采訪,手機響了,一看,是張大打來的。張大告訴劉大力,臨風(fēng)廠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是環(huán)保部的人直接下來辦的案。張大說,我打這個電話,就是要告訴你劉大記者,灘民們盼望多年的事情,終于有人問了,污染的問題,終于要解決了!

        掛上電話,劉大力只覺得渾身的熱血沸騰。身旁有兩個工人正在掄錘打樁,劉大力要過一個工人手里的大錘,“咚”呀“咚”地掄起來,直掄得渾身是汗才罷手。

        采訪結(jié)束后,劉大力撥通了妻子的電話:晚上你從機關(guān)食堂帶些熟菜回來,我要喝酒!

        妻子說,你平時在家從不喝酒,今兒怎么了?

        劉大力說,這個你就別問了,今兒我就是要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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