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夜過三更,城中正熱鬧著,被夜幕籠罩的天地之中,通明的燈火如同聚攏在腐草中的螢光,散著柔和歡快的光芒,也散著熙攘嗡嗡的、獨屬于人間的聲響。
人間,光怪陸離的人間。
今日是城中大節(jié),人們通宵達旦地鬧,直到東方微白才會散去。
召珠已經(jīng)過了二十一個這樣的夜晚,但這一次與之前不同,她不和自家夫君一起上街游玩看燈吃糖餅,而是推病臥床。待夫君出了門,她便從大開的窗子躥出去,化作一陣風(fēng)乘著夜色一溜煙出了城。
飛過城墻,她回頭望了一眼,低眉在心里嘆道,人間哪……
人間之外有座奄山,山上住著個由岳澤之靈化成的代淥,已經(jīng)活了近萬歲。召珠二十一年前遇見過她,算是相識。
召珠來到黑漆漆的奄山,天上無星無月,好在她一只狐貍能夜里視物。憑著記憶,她來到山腰處一間竹屋前,隔著爬滿藤蔓的木籬笆喊了幾聲:“代淥,代淥……”
身后忽有亮光接近,召珠詫異地回身,卻見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姑娘提著盞繪著翠竹的紗燈,歪頭定定地看她,看了許久恍然道:“你是二十幾年前的那只狐貍!”
召珠點頭:“代淥,我有事來找你?!?/p>
代淥伸手撥了撥燈下纏在一處的晃悠悠的穗子,眉間眼底盡是笑意:“我雖然記性不好,但還記得二十多年前你就求我?guī)瓦^忙,欠著人情沒還,這次你又要我?guī)湍闶裁??”伸出一只手去,“先把你身上的綠竹精魄還來?!?/p>
召珠退了退,靠在沾滿露水的籬笆上,懇求道:“你再幫我一次,此事過后我把精魄連同自己的內(nèi)丹都給你?!?/p>
代淥想都沒想便道:“行。說吧,要我?guī)湍闶裁矗俊?/p>
一
召珠屬妖狐一族,生于山野長于山野,常聽那些到人間游歷過的大妖們說起凡塵的種種好與不好,盈盈如玉的美人、鮮衣怒馬的少年、鱗次櫛比的街道、人山人海的廟會,還有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權(quán)謀、尸骸相撐的沙場……她一直想著到人間走一遭。
成年那日,比她大兩百歲的同族虞邕帶她出了山。
那是她第一次到所謂的“城”中,一路跟在虞邕后面好奇地看各種新鮮事物,白墻黑瓦排得齊整的房屋,青石鋪成的長街,街上往來的老幼婦孺穿著各色衣裳,有擔(dān)著擔(dān)叫賣的,有擺著攤吆喝的,一群孩童舉著個紙鳶呼啦啦地跳著跑過去。
召珠側(cè)身一讓,瞇起眼看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嘆道:“難怪你們都愛下山來,山外比山中熱鬧得多?!卑肷魏螅謸u頭,“只是這兒的人樣貌都比不上咱那兒的,我瞧了這么久也沒見到個美人,倒是瞧見許多歪瓜裂棗?!?/p>
聞言,虞邕只是笑。妖狐幻成的人形,女的嫵媚妖嬈攝人魂魄,男的風(fēng)流招搖迷人心竅,凡夫俗子自然是比不上的。他們走了半天,已引得無數(shù)路人注視。
召珠自小就愛跟在族中美人身后跑,族中人都笑話她是個癡迷色相的。她原打算到凡間尋個比族中美人更好看的。
召珠略有些失望,走累了,便喊住虞邕想在一家酒肆歇歇腳。虞邕還沒答話,遠處忽然騷動起來,滿街的人很快朝著前方擠去,有人嚷道:“崔尋就在前面!”
召珠好奇地問:“崔尋是誰?”
虞邕數(shù)十年不曾到城中來,自然不認得崔尋是誰,搖頭道:“大概是哪位艷動天下的美女。上回我曾遇到過類似的情景?!?/p>
聞言,召珠一把拉起虞邕就跟著往前跑:“去看看。”
可人實在太多了,不一會兒她和虞邕便被人群擠散了。她夾在人潮之中,一會兒向前傾,一會兒往后倒,像只被卷入海浪的魚。不是有人踩了她的鞋子后跟,就是有人的胳膊肘捅了她肚子一下,一直到人群散去,她吃了不少苦頭,卻沒能見到美人半眼。
虞邕找到她時,她垂頭喪氣地坐在街邊某戶人家的石階上,腳上白花花的襪子已經(jīng)沾滿了灰土。
虞邕拎著她被擠掉的一只小鞋子,蹲在她面前,笑道:“還看不看美人了?”
召珠瞪了他一眼,搶過他手里的鞋子穿上,不知和誰較著勁,氣呼呼地說:“看,非得看到不可!”
次日,他們一早便到南大街邊上等著。
日影移到屋檐上時,從北面來了輛駟馬軒車,氣派得很,行人紛紛避讓。虞邕手里捧著碗酒,朝馬車微微抬一抬下巴:“我打聽過了,那車中人就是昨日的崔尋。昨兒個剛隨父兄進城,許多人聽到消息都候著要見他一面?!闭f著,他低頭飲了口酒,“是個因貌美而天下人皆知的人物?!?/p>
車子從他們面前過去時,虞邕輕輕吹了吹氣,細竹編成的車簾竟卷了起來,露出車中人的側(cè)臉,如綢的黑發(fā)以冠束起,眼睛像映在古井中的最亮的星子,薄唇微抿,筆直地端坐,像是暖陽里開得正好的春華,把所有景色都壓了下去,春色只在他眉眼上。他偏過頭來看了看竹簾,微微蹙眉,抬手將簾子放下,修長的手指讓召珠真想咬一口。
虞邕問呆呆愣愣的召珠:“看到了嗎?”
召珠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看到了?!?/p>
其他人也看到了,叫嚷著:“那是崔尋!”紛紛追逐著馬車而去。
召珠托著腮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忽而道:“若能得如此美人,死而無憾?!?/p>
聞言,虞邕手一抖,灑出半碗酒來。
召珠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她沒有看他,只是自顧自地說:“你也算是族中翹楚,可還是被個凡人比下去了?!?/p>
那之后他們回到山中,召珠對沒出過山的小輩們講城中見聞,講到崔尋時總要深深地嘆氣:“美人如畫世無雙啊。”
不久后,虞邕應(yīng)邀到荒海好友家品新酒,召珠的日子愈發(fā)無聊,終日想著南街馬車中崔尋的模樣。族人都知道她犯了相思病,見了她便要取笑:“哎,召珠,怎么不下山去看你的心上人呢?再拖下去,他就要老死啦?!?/p>
召珠嚅囁道:“萬一他看不上我……”
他們便都笑起來,推了推她:“拿鏡子照一照,我妖狐中人能配不上一個凡夫?”
不知誰說了句:“前日聽說隔壁青狐一族有人對崔尋下手了,使的狐媚之術(shù)。不動用術(shù)法,怕還真拿不下這凡夫?!?
“狐媚術(shù)誰不會呀,召珠你聽我的,今晚就去把人搶回來……”
他們嬉嬉笑笑地出各種餿主意,召珠低頭絞著衣角不說話,咬唇吸吸鼻子,差點哭出來。
狐媚術(shù)會傷人元神,她才不要對崔尋用。
二
冥思苦想了三天,召珠找不出好法子,只能盤算著去和青狐拼命以保住崔尋。有時她覺得自己有點傻,不過是個見了一面的凡人,哪值得她這樣牽腸掛肚,可那一面決定了她的一輩子,一見鐘情真是世上頂奇怪的一件事。
她準備妥當(dāng)要出發(fā)時,遇到了代淥。
要真論起來,應(yīng)該說是代淥找到了她。
穿著湖藍短襦杏黃長裙的姑娘笑盈盈地在道上攔住她,要她交出什么精魄,召珠搖頭道:“我沒有什么精魄。”
代淥依舊嘻嘻笑著:“你有,我家綠綠竹原本藏著十三枚精魄,后來散落各處,其中之一落入你母親腹中,如今就在你身上。”
召珠聽母親講過,自己尚未出生時,母親曾夢見有綠光掉入肚中,應(yīng)該就是代淥說的什么精魄。可她還是搖搖頭:“我有也不給你?!?/p>
代淥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含笑看她。
狐貍天生狡黠,召珠看出代淥是個有本事的,故意道:“我要去搶回我的心上人,你要是能幫我,我就把精魄還給你?!?/p>
代淥心知若是召珠鎖住魂靈,她硬搶只會傷到精魄,便點頭道:“行,我?guī)湍??!?/p>
代淥出的主意比族人高明多了。
她讓召珠放了整整一碗血,以血為墨請人照著召珠的模樣畫了幅畫,又將畫曬了十五夜的月光。待紅墨被月光曬成淺淡的粉色,她拿著根細樹枝在畫上一滾一揭,將畫中人從紙上分離出來,塞到火中燒成灰,又將灰燼與一小瓶藥粉混在一起兌了水,交給召珠吩咐道:“讓你的心上人喝下去,從此他眼里就容不下旁人了。”
召珠將信將疑地接過,代淥又道:“等你的心上人老死、你了了這樁心事,再將精魄還我。”
“你不怕我反悔嗎?”
代淥笑得開心:“你要是反悔,我就打死你,再打死你的心上人?!?/p>
召珠從奄山下來時,心中惴惴不安。她不知道這藥有沒有用、代淥可不可信,可事到如今只能一試了,畢竟她沒多少把握能打得過青狐。
崔尋已經(jīng)被青狐折磨得下不了榻,精氣殆盡、氣若游絲,而病容也動人心神,春色依舊停住在他眉間。趁著青狐外出,召珠將代淥給的藥水灌入昏迷的崔尋口中,又守了半個時辰,見他只是昏睡并無異樣,才稍稍寬心地離開。
很快,她就聽說青狐被趕出了崔府。那只貪婪無度不顧人性命的狐貍回到族中哭了好幾天,因為狐媚術(shù)對凡人無效,對狐妖而言是莫大的恥辱,從此她難做狐了。
召珠忙歡天喜地地到崔府門口候著——代淥說了,只要崔尋看她一眼,便再也離不開她。
那是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藍天澄凈無垢,暖風(fēng)熏人,她蹲在石獅子旁數(shù)著地上的螞蟻。朱門開啟的聲音驚得她猛地站起身,依舊病著的崔尋被一眾小廝簇擁著走出來,一低頭便看見了臺階下緊張不安的姑娘,只覺得心上似有萬千煙火和炮仗在一剎那間一齊炸開,再挪不開眼。
他咳了幾聲,微微彎下腰去,漆黑的眼底盛著溫柔的笑意:“這位姑娘,何事在我家門口徘徊?”
召珠見他那神情,知是藥效起作用了,壓下心頭的惶恐,勾唇低眼輕輕一笑:“城中皆說崔家公子美儀容,我來看看?!?/p>
那算是他們初次相見,一人階上,滿面病容,一人階下,滿心歡喜。
族中有人在城里開了間布鋪,召珠托在她門下,只說是來投奔的同族姐妹。一月后,崔府到布鋪下聘,崔尋很快便將召珠娶回了家。
新婚之夜,族人來賀,圍著召珠說了許多好話,嬉鬧之際有人說了句:“可惜是個凡人,壽命太短,短如朝露,如今又在病中。”
召珠一只手擺弄著腕上崔尋贈的金鐲子,上面陰刻著纏枝并蒂花,枝葉蔓蔓。她低聲笑了笑,道:“我會給他治病延壽的?!?/p>
虞邕沒有來,只是托人送了盒無條花的種子。
召珠把它們?nèi)鲈诖白酉隆?/p>
三
代淥的藥有用得很,崔尋對召珠百般好,幾乎一刻也離她不得。
召珠每日侍弄著窗子底下種出的花苗,清晨傍晚各澆一次水,蹲在花影中拔草,給個別長得柔弱的花株搭個木架子……這些活兒她都親力親為,除了崔尋誰也別想碰她的花,寶貝得像她的眼珠子一般。
召珠嫁入崔府三月后,無條花開了,瘋了一般地開,一茬接一茬,團團簇簇擠得綠葉都不見了蹤影,風(fēng)一拂,齊齊晃動,像是一蓬一蓬粉色的水煙。召珠每日清早把剛開過的花折下來,洗凈了搗成花汁,加泉水煮沸了,端到房中給崔尋喝。
崔尋的身子還是不大好,歪躺在榻上,半蓋著薄被,手中握著一卷書。日光斜照,他整個人沐在深秋的暖陽中,比窗外的花還要驚艷動人。
驚艷,這么個詞用在男子身上,召珠竟不覺得奇怪。
她端著碗走到榻邊,彎身道:“吃藥了?!?/p>
崔尋放下書,從她手里接過碗時故意將她的手指輕輕一握:“什么藥,分明是下了毒的糖水。”
召珠不惱,坐在他身旁半就著他的手將碗送到他嘴邊,催著他道:“是是是,你敢不敢喝?”
崔尋粲然一笑,因在病中,這笑更有了別樣的風(fēng)韻。然后,他仰頭將藥一飲而盡,手指摩挲著碗沿,道:“只要你讓我做的,有什么我不敢?”又攬過召珠的肩,將她擁在懷里,問,“這藥真能醫(yī)好我的???之前請了多少大夫,都說只能吊著口氣撐一年半載……”
“他們瞎說!”召珠最聽不得這樣的話,“一群庸醫(yī)!我家鄉(xiāng)有許多人得過和你一樣的病,都是這藥治好的,如今下田勞作比黃牛還能干呢!”她伸出手摸了摸崔尋的臉,認真地道,“你長得這么好看,鬼差都舍不得勾走你的魂魄?!?/p>
她家鄉(xiāng)哪有人會因被青狐使狐媚術(shù)迷住而精氣散盡,但無條花汁能將精氣漸漸養(yǎng)起來倒是真的,虞邕送的賀禮最得她心。
無條花并不好養(yǎng),每日澆水時,召珠總是避開崔尋,偷偷地往桶內(nèi)撒一點骨肉熬成的湯汁,花喝了這些湯汁才能在凡塵土地上生長。她的一條尾巴每天切一截、每天切一截,越來越短了,切的時候她疼得咬破了嘴唇,一邊掉眼淚一邊想,這能救崔尋的命,都是值當(dāng)?shù)摹?/p>
崔尋果然慢慢好了起來。窗子下的無條依舊瘋了一樣日日吐出花苞開出新花,那轟轟烈烈的盛開模樣令人心慌,有下人議論其間藏了花妖,哪有從初春的和風(fēng)到冬日的大雪里都能開得如此熱鬧的花?仿佛不要命地開。
年后城中過大節(jié),崔尋拿冬衣將召珠裹得嚴嚴實實,領(lǐng)她出門去游玩。整座城池處處點著燈,街道上高掛著的各式花燈似要把房子都燒起來般明亮,賣糖人面餅絹花等各色玩意的攤販隨處可見,三五步便能瞧見變戲法的、雜耍的,里三層外三層圍著人,時不時響起叫好聲。召珠拉著崔尋在人群中東瞧西看,快活得像一尾魚,鼎沸人聲充斥著她的兩耳,一處接一處的繁華景象讓她眼花繚亂,燈光人氣烘得她有些發(fā)熱,于是脫了兜帽回過頭來看崔尋,兩頰紅撲撲的,眼里映著萬千燈火、映著燈火下站著的少年郎。
“崔尋,我從沒見過如此喧鬧而繁榮的景象?!?/p>
崔尋將她手里的兜帽接過,又將她鬢邊一縷發(fā)往耳后一塞,微涼的手撫上她熱乎乎的臉蛋,笑道:“你要是喜歡,往后我年年陪你來?!?/p>
她歡快地笑著,撲到崔尋懷里摟住他的腰,仰起臉道:“好,我們每年都來?!闭f著偷偷瞥了瞥一旁走過去的姑娘,那姑娘原本一直盯著崔尋,被召珠一瞪,紅了臉悄悄走開。召珠踮起腳冷不防在崔尋唇上親了一下,樂呵呵地道,“你長得真好看,這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想著把你搶了去呢?!?/p>
崔尋低下頭,召珠身上的脂粉香氣讓他腦中有些混亂,一剎那竟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間似乎是在夢中,意中人在懷里,美景在眼底,任時光荏苒,這一夜的燈火都會不停地燃下去。他笑著摟住召珠,低聲道:“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被人搶走?!?/p>
大節(jié)過后,崔府的花終于消停了,不再玩命地長玩命地開。崔尋的身子徹底好了,召珠從此成了只沒有尾巴的狐貍。
四
召珠一直記著新婚那夜自己說過的話,要為崔尋治病延壽。
病治好了,她又憂慮起如何讓崔尋長生。
到凡間后,她見過府上有幾個人,年紀輕輕的染病而亡、年邁的老死。凡人壽命那么短,一想到崔尋幾十年后也會死去,她便覺得心頭肉被刀割般疼。
她跑去問城中的姊妹,如何讓凡人和妖一樣長生。她們嬉嬉笑笑地告訴她:“把你的心肝給他吃不就行了?!?/p>
“從沒聽過狐貍的心肝能使人長生?!闭僦椴恍拧?/p>
“狐貍不行,狐妖可以呀。咱這一族先前便是因為有能讓人長生的心肝,遭人捕殺,后遁入山林與世隔絕。算起來該有幾千年了罷,也難怪你不曉得。”
召珠又問:“要水煮蘸醬吃,還是鹵著吃好?”
“傻呀,當(dāng)然是生吃最好?!?/p>
召珠犯了愁,煮熟了她還能哄崔尋吃下去,生吃……她躺在床上聽見同族姐妹拿刀子劃過她胸膛的聲音,眼角不斷溢出的淚沾濕了枕頭,心里還在不停地盤算著如何哄誘崔尋。
最后,她還是使了法術(shù),操縱著崔尋將她的心肝生咽了下去。
拿帕子給崔尋擦拭嘴邊的血漬時,她忽然很滿足地笑道:“從此萬事無憂,我們可以長長久久地過下去了?!?/p>
這一過就是二十一年。
崔府上下風(fēng)傳召珠并不是人——哪有人二十一年都不老的,召珠進府時身邊跟過幾個十五六歲的丫鬟,而今換成這些丫鬟的女兒來服侍她,她看起來卻一點也不比她們老。
可崔尋的兩鬢添了白發(fā),眼中的神采也不復(fù)當(dāng)年那般飛揚,盡管旁人見了他還是會贊嘆他的儀容神態(tài),然而曾經(jīng)風(fēng)華無雙的他到底在歲月的消磨中漸漸老了,風(fēng)華不復(fù)當(dāng)年了。這點在旁人眼里理所當(dāng)然的衰老姿態(tài)令召珠寢食難安,她突然明白,人和妖之間最無奈的是時間長短的差距,畢竟春日有時盡。
虞邕隔幾年會來探望她一次,最近一回是在半年前,他拎了從荒海撈來的幾尾魚——召珠愛吃魚,他一直記得。兩人對坐著飲茶閑聊,說到崔尋時,虞邕故意試探著問:“凡人命短,他如今年紀也……若是他去了,你跟我回去吧?!?/p>
召珠拿熱茶焐著手——自從沒了心肝,她的手總是冰涼冰涼的——帶著清香的熱氣撲到她的臉上眼上,她笑了笑,道:“崔尋不會死的,我早已把心肝給了他,他可以長生?!?/p>
聞言,虞邕錯愕地抬頭,手一抖,碰倒了熱騰騰的茶,茶水全潑在他的手背上,登時紅了一片。他卻渾不在意,只說:“你沒告訴過我……”
召珠望著他,苦笑道:“他若是能和你一樣……不老……”說著又搖了搖頭,“罷了。”
那日之后,召珠總覺得不對勁。
夜里崔尋站在她身后一面替她梳發(fā),一面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召珠心不在焉地撥弄腕上的鐲子,從銅鏡中看到自己與崔尋的臉,忽而長長地嘆氣。崔尋手上動作一頓,俯身問:“怎么了?不舒服?”
召珠搖搖頭,笑道:“只是想起你頭一次帶我去城中過大節(jié)的情景。那時你站在朗朗燈光下,眉目半隱在燈影中,對著我柔柔地笑,真好看,比畫還好看。”
“這么多年過去,再好看也成明日黃花了。”崔尋將她的簪子取下來,“如今反而是我擔(dān)憂你被人搶走。”
召珠回身抱住他,笑道:“不會的。雖然我會嫌棄你老了的樣子,但是不會拋下你的?!?/p>
燭光搖曳,崔尋也對著她笑,她一恍神間仿佛看到眼前人變成了虞邕,驚得一把推開他。崔尋往后一踉蹌,疑惑地看她。
她定神再看時,眼前人分明又是崔尋了。
后來,她常常會突然生出崔尋與虞邕長得相像的錯覺,有時甚至迷迷糊糊的,分不清兩人的容貌。她驚恐萬分,問遍族人卻無人知曉為何會如此,最后只好來找代淥。
山風(fēng)一吹,樹葉嘩啦啦地響,寒意帶著濕氣透過羅衣,召珠一個哆嗦,仿佛做了噩夢般驚慌無助,靠著籬笆抱膝低聲嗚咽。
代淥等她哭完了才問:“那么,你要我?guī)湍闶裁???/p>
“我找不到虞邕了……族中有人猜測是他一點點吞食崔尋的魂魄、想偷梁換柱……”
代淥奇怪地問道:“這樣不好嗎?他頂替了崔尋的身體,崔尋便可不老不死,不正合你意?反正你愛的只是一副好皮囊而已?!?/p>
召珠幾乎要把肝腸給哭出來了:“我只要崔尋……崔尋……”
代淥把燈掛在籬笆上:“行行行,你快別哭了,哭得我耳朵疼?!?/p>
五
召珠生了場大病。
崔尋幾乎衣不解帶地在床邊照顧著她,端水擦臉送藥,事事親為。藥每日得喝兩碗,黑乎乎的苦得令人作嘔,召珠怕苦,總不肯吃。
崔尋端著藥耐心地哄:“良藥苦口,吃了病就好了,等你好起來,我?guī)闳ヅ荞R?!?/p>
召珠一雙眼病得水汪汪的,說話也帶著很重的鼻音:“不,我要去青湖泛舟,采蓮子吃?!?/p>
崔尋都應(yīng)了,召珠抿了一口,兩道眉糾在一處,推手道:“太苦了?!?/p>
崔尋低頭喝了一口,道:“不苦,你再試試?”
召珠于是又抿一口,實在咽不下去:“苦得很。你替我喝一半吧。”
于是一碗藥一人一半分了,喝完召珠拿帕子給崔尋擦了擦嘴,又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同甘共苦?!?/p>
崔尋陪著召珠一連吃了半月多的藥。有時他有事外出,召珠歪躺在床上扳著手指頭算,代淥就坐在她旁邊研磨新藥粉。
“還要吃幾天?”召珠半支起身子問代淥,“已經(jīng)二十日了,再吃下去我毛都要變成黑乎乎的了?!?/p>
代淥眼皮都沒抬:“倘若他那身子里真藏了其他魂魄,至少也得吃兩個月才能逼出來?!?/p>
召珠一想起藥眼里就泛淚花:“兩個月……”
代淥把磨好的藥粉勻勻地抹在召珠的唇上,囑咐道:“別舔?!?/p>
兩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崔尋睡得正熟,召珠輕手輕腳地披衣起床,慢慢地推開窗子。窗下的無條花早已死了,崔尋改種了棵桑樹,如今已經(jīng)郁郁蔥蔥長過了屋頂,籠著銀白的月色像一團綠色的濃云。平時召珠很少開這扇窗,仿佛窗子底下埋著她那條絨絨的尾巴。
沒有尾巴的狐貍很丑的。
她倚在窗邊,等月亮爬過了桑樹梢頭,便攏了攏披著的外衣,走回床邊。崔尋依舊睡著,她伸手摸摸他的臉,暖暖的,像過節(jié)時城中掛著的花燈。崔尋鬢邊的白發(fā)不知何時不見了,他是什么時候又變回少年模樣的?召珠的手指停在他的唇畔,他溫?zé)岬暮粑湓谒闹讣?,帶起一陣陣細微的?zhàn)栗。
都不重要了。她愛皮相,誰不愛皮相呢?可她也愛這皮相下的崔尋,就算他變成佝僂著背的老者、變成一具白骨,她也不會拋下他的。做人不能太貪心,做妖何嘗不是?她要他長生,要他不老,差點害死了他。
長生或不老,都不重要了。
召珠俯下身子道:“崔尋,我們能在一起就好了?!?/p>
房里沒有點燈,月光照不到床頭,黑暗中召珠一雙狐貍眼看得分明,崔尋忽然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她。她的手忽然往下移,掐住他的喉嚨,咬牙道:“虞邕,從崔尋的身子滾出去!”
按照代淥的說法,今晚藥效發(fā)作,崔尋體內(nèi)其他人的魂魄會被逼出來。召珠等了許久,崔尋依舊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其他反應(yīng)。
召珠的手不住地顫抖著。
“咦?”代淥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探頭看了看崔尋,“藥失效了?”
崔尋忽而抓住召珠的手,像抓住只蝴蝶般小心翼翼。召珠一個激靈想縮回手來,卻見崔尋笑了:“我昨日剛和他見過面,你今日就知道了?”
那樣的聲音、語氣和神情,分明是崔尋,不是虞邕。召珠一愣,被崔尋用力一拉,就撞進了他懷里。
“狐妖就是狐妖?!贝迣@道,“比凡人警覺。”
“狐妖”兩字宛如霹靂砸在召珠的腦門上,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問:“你你你你知道?”
“十幾年前就知道了?!贝迣げ患辈痪彽氐?,“容貌冶麗艷絕,能治人絕癥,不病不老,往來親朋個個貌美驚人……我怎么可能不疑心?你可記得家中曾請過捉妖師?那時你嚇得要回娘家,其實我不過請他來看看你到底是何妖物,并沒有讓他捉你的意思。”
召珠依舊愣在他懷中。
“昨日有個叫虞邕的來找我,說是你同族,將他的內(nèi)丹給了我服下。他說,召珠愛美人,若有美人長長久久地陪在她左右,她便能長長久久地歡喜下去?!贝迣ぬ嫠龑⒒录珙^的外衣重新披好,“我該慶幸是在年少時遇見你,不然論樣貌,我可比不上他。”
狐妖失了內(nèi)丹,便失了大半修為,只能變回原形。虞邕為了讓崔尋不老,為了讓召珠歡喜,先傾其所有,再悄然退讓,代淥在一旁想,好傻的妖,能活這么久也是不容易……
如此算是皆大歡喜了。
代淥正要辭別,召珠卻忽然在崔尋懷中痛苦地掙扎起來,一爪子撓花了崔尋的臉。
六
直到召珠瘋了一般撲到崔尋身上咬他,代淥才想起來,崔尋身上沒有虞邕的魂魄,召珠又怎么會恍惚間把他看成虞邕?
代淥掌中生出火球,照亮整個屋子,看見崔尋半仰躺在桌上,茶壺杯子碎了一地,召珠趴在他身上,死死咬著他的肩頭。
他白色的中衣浸滿了血,兩手搭在召珠肩上,卻不用力,只是虛搭著,皺眉問:“召珠,你怎么了?”
怎么了?這是瘋了啊,狐貍耳朵都出來了!
代淥忙捏訣畫陣,陣中伸出無數(shù)手指粗的明光扣住召珠的手腳,將她鎖住。崔尋得以起身,一手按著傷口,焦急的目光落在召珠身上:“召珠……”
代淥催動陣法,召珠一聲慘厲的尖叫,吐出一口黑血,血中有只活物蹦跳著又要附到召珠身上,被一劍釘死在地上。
崔尋氣喘吁吁地壓著劍,正想將昏死在地上的召珠扶起,卻見梁上一道青光落下,差點劈到他頭頂。代淥早有預(yù)料,將手中火球擲出,堪堪打在青光上,將它打得在地上翻滾再起不來。
借著火球的光,代淥一腳踩在那青光上——一只青色狐貍,恰被踩住了肚子,四只爪子揮舞著不停掙扎。
掙扎良久后,它又幻出人形,是個青裳美婦人,盈盈淚眼望住崔尋,弱弱地喊道:“崔郎,救我!”
崔尋正跪在召珠面前將她抱起,聽見那喊聲時一愣:“卿纓?”
是那只二十一年前將他迷得神魂顛倒,令他幾乎喪命的青狐。
卿纓媚眼流轉(zhuǎn),目光還沒搜尋到崔尋的影子,已被一壺水兜頭澆得哇哇直叫。
代淥一面倒水一面笑:“都這樣了,還想使狐媚術(shù)?”又指了指一旁被劍貫穿的血淋淋的東西,“那山魈是你養(yǎng)的?”
“是……是……大仙饒命……”
山魈,能呼人名,人若答應(yīng)則會被害。有些妖會飼養(yǎng)驅(qū)使山魈,經(jīng)過妖化的山魈會利用人的懦弱恐懼或貪癡憎怒,潛入人心,一點一點將人的魂魄吃盡。
召珠這種沒了心肝的妖,很容易被山魈附上。
她的心給了崔尋,崔尋便是她心口瑩潤招搖的春色,填補空缺肆意生長,開出的花壓倒世間一切美色,舉世無雙。后來這花漸漸顯出頹敗之色,她惶恐憂慮、惴惴不安。
虞邕像是白玉雕琢成的香蘭,昔日比不上崔尋,可當(dāng)崔尋逐漸老去時,他仍舊是原來的模樣。召珠望著虞邕時,心里想的是,如若崔尋能和虞邕一樣不老就好了,春色不去、人間無憾。
山魈便趁機入了她的心,慢慢蠶食著她的魂靈。
在山魈的蠱惑下,她開始出現(xiàn)錯覺,誤把崔尋認作虞邕,可她還清楚地知道自己愛的是誰,不至于徹底被山魈操縱。她知道有蹊蹺,她去找族人、找虞邕、找代淥……彼時虞邕為了尋找令凡人不老的法子,云游去了,她沒能找到。
代淥的藥,她喝了一半、崔尋喝了一半,陰差陽錯地將她體內(nèi)的山魈逼了出來。
陰差陽錯,若不是這場陰差陽錯,召珠的命就不保了。崔尋惡狠狠地瞪著卿纓,半晌后,從牙根擠出兩個字:“毒婦!”
青狐曉得他不會救自己了,垂下手哀哀地道:“召珠有什么好?你那么喜歡她?你怨我用狐媚術(shù)迷惑你,召珠能比我好到哪去?她當(dāng)年和這姑娘合計給你下藥,你才……”她忽而笑了,“世上哪有什么一見鐘情?都是騙人的……你先是被我騙,然后被她騙,她騙了你二十多年,還害我被嘲笑了這么久……崔郎,毒婦是她,不是我?!?/p>
代淥回頭去看崔尋的神色,卻只看到他低頭細細地給召珠擦去血跡,于是轉(zhuǎn)過臉來低頭嘿嘿笑道:“挑撥離間?我確實和召珠一塊兒給他下過藥,不過,”她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那藥效只有三年。后來的日子里,崔尋對召珠的感情,可就不關(guān)什么藥不藥的事了。你當(dāng)年吸盡他的精氣,差點要了他的命,要不是召珠把整條尾巴割下來養(yǎng)花給他補身子,他早躺進黃土里了。再者,你口口聲聲崔郎崔郎,可愿意把你的心肝都給你的崔郎?”
青狐還沒來得及答話,便覺得胸口一重,卻是代淥加重了力道,疼得她齜牙咧嘴。代淥彎腰從她口中引出一顆金黃閃爍的珠子,笑瞇瞇地說:“召珠如今這樣,沒辦法取出內(nèi)丹了,就拿你的來償還吧。”
青狐失了內(nèi)丹,登時化為原形,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代淥不再理會它,走到崔尋身邊伸出食指一勾,從召珠身上勾出縷微紅的煙霧收入袖中。
崔尋連忙抱緊了召珠抬眼看她,她聳聳肩道:“別擔(dān)心,我只是拿回寄在她身上的精魄而已,于她無礙?!庇种噶酥杆麘牙锶耍罢僦榈幕觎`畢竟有損,山魈雖除,醒來后她有可能只記得些零星往事,最糟的情況,或許會連你都認不得。你現(xiàn)今是不老不死之身了,何不棄了她修道求仙去?”
崔尋的左臉有兩條淺淡的血痕,肩頭有一塊血肉模糊的傷口,傷得不算重,但看著嚇人。他抱起召珠,緩緩道:“我不會拋下她的?!?/p>
代淥望著他消失在門外的背影,搖了搖頭:“奇怪的凡人,奇怪的人心?!?/p>
城中盛傳崔尋和他的夫人被妖怪抓了去,一夜之間消失了。
十年后,曾經(jīng)服侍過二人的老婦牽著孫女上街過大節(jié)時,看見人群中有對男女長得十分像昔日主人,都是少年模樣。
那女子微微低頭抿嘴偷笑,男子在她發(fā)間戴上花勝,兩人低語了一會兒,便攜手轉(zhuǎn)身走入如潮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