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珰
上期回顧:
紀澄借沈府老太太六十大壽之際,住進了姑母紀蘭的家里。紀蘭懷著讓紀澄嫁給皇帝的心思,對她前倨后恭。紀澄在夜深人靜,想起了與自己青梅竹馬的凌子云,兩家雖門當戶對,但紀澄怕遭遇外辱時,兩人的關系會分崩離析。
(二)
“多大個姑娘了,還撒嬌,快來見見你澄表姐。昨兒你回來得太晚,沒見著。”紀蘭將猴到她身上的沈萃扯下來。
沈萃這才看向紀澄,其實她一進門時就看見紀澄了,只是不想跟她說話而已。紀澄上回來的時候只小住了幾日,她們也沒怎么說上話,沈萃只記得紀澄是個挺漂亮的姑娘,可今日驟然一見,才發(fā)現(xiàn)這位紀澄表姐,竟然長成天香國色的人物了。
沈萃一向自認為是家中,乃至親戚當中生得最美貌的,可如今被紀澄這樣站在跟前兒一比,她就成了那綠葉。
“五妹妹?!奔o澄跟著沈家的稱呼叫沈萃。
“澄表姐。”沈萃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
此后兩個人之間再也無話,沈萃是不想搭理紀澄,而紀澄是不想上趕著貼冷臉。沈萃這個人,高傲慣了,你若是上趕著巴結(jié)她,她反而瞧不上你,紀澄上回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沈萃這種性子。博取好感的機會還有很多,并不急在這一時,太急切了,反而容易被人掌控弱點加以利用。
“你表姐這次要在咱們家里多住些日子,你們兩姐妹多年沒見,正好多親近些。等過了老太太的壽辰,學堂開學了,你表姐也和你們一塊兒上學的。”紀蘭道。
沈萃聽了心里就更不得勁兒了。哪里跑出來的表姐,居然就要跟她一塊兒上學了,她有堂姐堂妹可以親近,誰稀罕什么商戶人家出來的表姐??!
紀蘭拿這個什么脾氣都寫在臉上的女兒也沒辦法,只能沖紀澄抱歉地笑了笑。
而后三個人同桌吃了飯,紀蘭起身道:“昨日因著你們兄妹要來,我特地在老太太面前告了假,今兒我也得去東府里老太太跟前伺候,幫她招待來往的女眷?!?/p>
紀蘭口里的東府,就是齊國公府,因著府邸在銅雀大街的東邊兒,因而叫東府,那忠毅伯府就被叫做西府。至于沈三老爺這邊兒,則被呼作“鐵帽胡同那邊兒”。
“你也跟我一起去吧,給老太太磕個頭?!奔o蘭對著紀澄道。
紀澄這次隨哥哥紀淵來本就是借著給老太太賀壽的名義,自然該去給老太太磕個頭。
紀澄點頭稱是,回屋換了件衣服。上身是粉地暗薔薇花的短襦,配了淺紫蝶戲薔薇的長裙,顯得略微喜慶又不張揚,頭發(fā)也特地梳了個簡單的發(fā)髻,簡單插了一把白玉雕蝶戀花的發(fā)梳,將少女特有的清麗凸顯到了極致,真真讓人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嘆。
而旁邊的沈萃那一身跟眼前人一比,簡直就是俗不可賴的蠢物,紀蘭暗自嘆息。
芮英堂是沈家老太君所居,這是歷代齊國公居住的上房,建制也是整個東府最大的,三明兩暗五開間,兩側(cè)有耳房,背后還有三間抱廈。
原本如今的沈大老爺繼承爵位后,老太太就該搬到別的地方去頤養(yǎng),但沈大老爺和安和公主都十分孝順,堅持不讓沈老夫人搬離她住慣了的地方。
至于如今齊國公的居處,則在芮英堂的西側(cè)。安和公主下嫁時,皇上沒有賜建公主府,這是讓公主作為人婦、人媳嫁入齊國公府的意思,但皇上也沒虧待安和公主,特將齊國公府西側(cè)一片活水之地賜給了安和公主為花園。經(jīng)過了二十幾年的陸續(xù)修建,那花園已經(jīng)和原先齊國公府的花園融為了一體,也因此,齊國公府的園子成了京城最有名的四大園林之一,且是其中占地最廣的。
紀蘭領著沈萃和紀澄到芮英堂時,站在石階上的打簾丫頭眼尖地早打起了簾子,往里面報了一聲,片刻后就有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迎了出來。
“我?guī)夷锛抑杜畠簛斫o老太太磕頭?!奔o蘭對著迎出來的春蟬道。
春蟬看了紀澄一眼,心里驚嘆于這位表姑娘的美貌,但面上并不顯異色:“老太太屋里這會兒還有一位客人,是打南邊兒蘇州來的。三夫人知道咱們老太太是南邊兒長大的,來的這位就是老太太在江南的表姐,這回是特地進京來給老太太賀壽的?!?/p>
“哎喲,這可真是太稀罕了!那位太夫人只怕年紀不小了,還舟車勞頓地過來,肯定同咱們老太太情分不一般?!奔o蘭笑道。
“可不就是嗎?這會兒兩個人正手拉著手聊以前的事兒呢,先才還哭過一回?!贝合s道。
“那我和五姑娘先去老太太跟前也認一認這位太夫人?!奔o蘭側(cè)頭對紀澄道,“你先跟著這位春蟬姐姐去偏廳坐一坐,等老太太得了空,再領你去磕頭。”
“是。”紀澄應了一聲,便跟了春蟬去了偏廳等候。
偏廳里這會兒沒有人,只有負責伺候茶水的小丫頭還倚在柱子上打瞌睡,頭剛剛落下,一下就驚醒了,睜開眼看見春蟬進來,趕忙地迎了上去:“春蟬姐姐?!?/p>
“這位是紀姑娘,三夫人的外侄女兒,你好生伺候著,我去老太太跟前兒候著去了?!贝合s回頭又對紀澄道,“姑娘先在這兒稍坐,等老太太得了空我就來請你?!?/p>
“多謝姐姐?!奔o澄點頭道。
娟兒和緞兒一前一后地進了偏廳,前者端著杏仁露,后者則捧了一個填漆戧金山水紋桃式盒,低垂著眼皮將東西放到了紀澄手側(cè)的大理石鑲心黑漆方幾上,一點兒聲響都沒弄出,規(guī)矩學得極好。
緞兒將那桃式盒的盒蓋揭開,里頭一共七個小桃盞,分別盛了些杏脯、杏仁、柿餅、核桃之類的零嘴。其中還有一盞芙蓉糕,色如粉色芙蓉,形狀也似芙蓉花,若非講究人家的廚娘,恐怕不會有這等耐煩心來雕琢。
紀澄心忖,這些勛貴世家,手里可能沒有幾十萬兩現(xiàn)銀,但所有的富貴都體現(xiàn)在這些吃穿用度上了,難怪家道中落之后靠典當也能維持許多年的體面。
放下東西后,娟兒和緞兒又垂著眼睛無聲地退了出去。
等離了偏廳,兩個人才你推著我,我推著你地往游廊的廊凳上坐了。
“怎么樣,瞧見了吧?”娟兒沉不住氣地問緞兒。
緞兒笑道:“我覺著吧,這位紀姑娘和那位蘇姑娘該換個位置,紀姑娘生得裊娜纖細,皮膚又白又嫩,倒更像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兒家,若不是身材高挑,還真看不出是咱們北邊的女兒家呢。而蘇姑娘呢,生得明艷大方,倒是有北地胭脂的氣質(zhì),就是身段兒矮小了點兒?!?
娟兒沒見過那位蘇姑娘,因此毫無概念,只追著問:“那你說,到底是紀姑娘好看,還是你那位蘇姑娘好看?”
緞兒摸了摸下巴:“還真不好說,各花入各眼吧,我覺得紀姑娘更像是……哎呀,說不出來,但蘇姑娘一瞧就是牡丹花一樣的?!?/p>
“哎呀,怎么紀姑娘就說不出來了呢?”娟兒追著問。
緞兒為難地道:“真是不好說的?!?/p>
“那你說紀姑娘像什么花?荷花?”娟兒不依不饒地問道。
“像,也不像?!本剝旱溃凹o姑娘倒是有那么點兒荷花的素凈,可是又多了一些妖嬈?!?/p>
“什么妖嬈???”娟兒不懂,“紀姑娘看起來可并不是輕浮之人。”
“哎呀,我哪里有說紀姑娘輕浮了!我就說她……哎呀,我也說不好啦,我只是覺得這位紀姑娘,讓你看了還想看,忍不住就想偷看她?!本剝旱馈?/p>
“對、對、對?!本陜壕拖裾业街袅艘话悖拔覄偛啪鸵恢蹦醚弁得樗??!?/p>
討論到最后,兩個丫頭也沒在用什么花來比擬紀澄上面達成一致的見解,總歸就是她好似比花更鮮活,沒有一種花能概括她。
且說紀澄在偏廳里坐了會兒,不經(jīng)意地打量了一番四周的陳設,喝光了那盞杏仁露,的確如那個小丫頭所說,十分鮮甜可口,入口香滑柔順。便是那芙蓉糕,她也嘗了一口,鮮花入脯,十分馨香。
末了,紀澄端起茶杯掃了掃四周,那小丫頭娟兒就靈醒地端了個雕漆小盂過來。紀澄道了一聲謝,用茶水漱了口,吐到旁邊的雕漆小盂里,又從袖中荷包里拿了一小塊薄荷香丸出來含在嘴里。
剛做完這些事兒,那位春蟬姑娘就走了進來:“紀姑娘,老太太問起你了,請跟我來。”
紀澄理了理衣裳,進到芮英堂的正堂時,里面或坐或站已經(jīng)裝了半屋子的人,正中一張短榻上坐著一位穿醬紅地八仙慶壽刺繡袍的老夫人,頭上戴著一條醬色暗紋抹額,中間鑲著拇指大的一塊和田玉,頭發(fā)里已經(jīng)顯出銀絲,但是精神十分矍鑠。這位沈老夫人長著一張銀月臉,既慈祥又和藹。
沈老夫人身邊還坐著一位老夫人,穿著南邊兒這兩年才時興起來的五谷豐登紋的袍子,大約就是那位打南邊蘇州來的老太太了,她幾乎已經(jīng)是滿頭銀絲。
紀蘭此時正坐在老太太左手下方的第三張椅子上,她前頭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圓臉夫人,生得白白胖胖的,很有福相,一看就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物,穿了身紫地三多紋織錦袍,袍上繡著蝙蝠、壽桃和錢幣,因此稱三多紋。
紀澄想著,這位估計就是紀蘭口中侯府嫡女出身的二夫人黃氏了。上一次紀澄來沈府小住時,這位黃夫人正在生病,她沒有見著。
沈老夫人的右手邊也坐了一溜兒的人,都是小一輩兒的姑娘,沈萃就在其中。
而右邊第一人是個瞧著十分嬌小玲瓏的女子,但生得明艷萬端,叫人一見就挪不開眼睛,嘆一聲天底下竟然還有這等美貌的女子,眉橫春山,眸映秋水,膚若凝脂,腰如約束,當真如《詩經(jīng)》里那位蛾眉螓首的莊姜般美貌。
當然這些人紀澄都只是迅速掃過,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打量。
“老三家的,這就是你那侄女兒,叫澄丫頭的是吧?”沈老太太笑著對紀澄道,“快走近些讓我瞧瞧,老了不中用了,眼睛都花了。”
紀澄應聲上前幾步,由著老太太拉了她的手,順勢站到了老太太身邊,道了聲:“阿澄給老祖宗請安?!?/p>
“好,好?!崩咸p拍著紀澄的手背,眼睛都笑彎了。沈老太太年輕時對三個兒子十分嚴厲,但到老了對孫兒孫女輩卻十分疼愛,尤其是對女孩兒,不管是不是自家的,都異常喜歡。
“剛才老祖宗還說自個兒年紀大了,記不住事兒了,我瞧著您老人家記性比我們年輕人還好。阿澄上回來都是三年前的事兒了,也就見了您老人家一面兒,難為您居然還記得這丫頭的名字?!奔o蘭笑道。
老太太笑道:“別的我記不住,但這丫頭生得實在是好,我看一眼就記住了。當時我就想這丫頭長大了不知道該出落得多整齊,如今見了,簡直比我想象的還出落得好,瞧這模樣多秀氣?。∪舨皇巧矶蝺洪L,簡直比咱們南方人還像南方人。那會兒我就問你,怎么再不見澄丫頭到我屋里來,你卻說她回晉地去了,我還感嘆了好一陣。”
“可不是嘛。這回阿澄來給您老人家祝壽,我就特地留了她長住,老祖宗您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家里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您老人家最是喜歡漂亮小姑娘呀?”紀蘭笑道。
“對對,老太太就是恨不能將這京城里的美貌小姑娘全攏到咱們府上來住著。”黃氏也在一旁答話,眾人都笑了起來。
“到底是幾十年的婆媳啊,還是你們知道我?!崩咸约阂残α似饋恚翱匆娝齻?,就想起年輕時候的我來,也有這樣花一般的時候?!?/p>
眾人皆跟著笑了起來。
此時早有丫頭將蒲團放到了老太太跟前,紀澄走了兩步,微微提起裙擺跪下,口中道:“阿澄給老祖宗拜壽,祝老祖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笑口常開,天倫永享。”
“好,好。”
老太太身邊那位瞧模樣有十八左右的大丫頭云錦遞了個紅包給老太太,老太太再親手遞給紀澄。
紀澄道了謝,老太太又拉著她的手問了兩三句話,就讓她去給那位南邊來的蘇老夫人也行了禮。
蘇老夫人送了紀澄一匣十二支的琉璃釵子做見面禮,又拉著她的手對旁邊的沈老夫人道:“生得真是好,把咱們家筠姐兒都比下去了?!?/p>
“我瞧著兩個都一般好?!崩咸Φ馈?/p>
接下來,紀澄又給黃氏問了安。
“既然你是常住,咱們祖孫今后也有的是時間說話,你先去跟你的姐妹們認識認識,今后也好親近。小輩兒也別拘在這里了,都到后頭抱廈去吧?!崩咸馈?/p>
紀澄應了聲兒,右手邊的蘇筠,還有沈家的幾位姑娘就都站了起來,一起往抱廈去了。
沈家如今還沒出嫁的姑娘里最年長的便是三姑娘沈芫,她是忠毅伯的嫡女,今年已經(jīng)十六了,親事已經(jīng)定了下來,明年出閣。
沈芫在所有人里年紀最長,自然就擔負起了看護妹妹們的責任,她先張羅著讓大家坐好,又給紀澄這個新來的表妹介紹了蘇筠和家中姐妹。
“這位是蘇筠妹妹,你先才也見過了,就是表姨婆的孫女兒,你們好像同歲,只不知誰大誰小。”沈芫對著紀澄道。
紀澄向蘇筠報了自己出生的年月,十分湊巧的是蘇筠只比她大了一天,因而一個成了筠姐姐,一個就成了澄妹妹。
四姑娘沈蕁今年也是十五,但比蘇筠和紀澄小了幾個月。她是安和公主的女兒,才出生就被封了縣主。
而沈家的六、七兩位姑娘都已經(jīng)夭亡。
至于八姑娘沈芷年紀太小,今年才五歲,這會兒并不在芮英堂,早晨請過安之后,就被奶娘帶回院子里玩兒去了。
一時介紹完之后,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冷場了。
蘇筠粲然一笑:“芫姐姐,我在蘇州時常聽祖母說起你們府上的女學,說是請的女先生都是咱們大秦最有學問的。如今一見諸位姐姐、妹妹,皆是腹有詩書,氣度高華之輩,令人一見忘俗,果然是傳言不虛。”
蘇筠這恭維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沈家的人貌美,若是贊她們模樣整齊,那是聽慣了的,所以幾位姑娘格外喜歡別人透過美貌看到她們皮囊下的內(nèi)涵與教養(yǎng)來。
而沈家在教養(yǎng)女孩兒方面,也著實費了很多苦心,沈家的姑娘在京城的聲譽極好,通常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便是前頭的二姑娘,雖然是庶出,但上門求親的人也都快把門檻給踩平了。
沈芫微笑道:“筠妹妹謬贊了,幾位先生的學問的確淵厚博廣,品行也端方,但即使她們自己來了,也不敢當大秦最有學問的人的恭維。剛才聽表姨婆說,這回你們打算在京多住些時日,妹妹若是有興趣,跟老祖宗說一聲,倒是可以跟咱們在學堂里作個伴兒?!?/p>
“那可求之不得?!碧K筠笑道,她的笑容十分燦爛,牙齒又白,笑起來明艷動人,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
一旁的四姑娘歡快地道:“那可太好了!前段時間學堂里就只有咱們姐妹三人,八妹妹年紀小也不跟我們一塊兒,好不凄清。筠姐姐要是來了,咱們一處才好玩兒?!?/p>
沈芫嗔笑道:“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兒,以前荷姐姐沒出閣之前,你老央她幫你做夫子布置的功課,如今看著你筠姐姐來了,是不是又打如意算盤呢?”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鄙蚴n著急地搖動雙手,“我可再不敢了!上回被二哥知道了,他訓得我半死不說,家里長輩見著我就總要說一頓,聽得我耳朵都長繭子了,可再不敢了。”
“二哥也會訓你嗎?聽說他小時候還時常讓大哥幫他做功課呢?!鄙蜉偷?。
“誰說不是呢,他就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那些事兒也就瞞得了我娘,哼哼,看我下回不告他的狀?!鄙蚴n氣呼呼地道。
“你敢告二哥的狀?”沈芫抿嘴笑道,顯然是不信的。
沈蕁立即泄了氣:“我也就是說一說?!?/p>
蘇筠笑道:“其實找人做功課也不是什么事兒。有時候先生布置的功課太多,須得熬夜才能做完,這樣一來既傷眼睛又傷精神。我也有做不完的時候?!?/p>
“姐姐在南邊兒也上學嗎?”沈蕁立即興奮地問,“哎呀,瞧我這問的,你們蘇家肯定也會給女孩兒請先生的,老祖宗以前就常說起她小時候念書的事兒。那筠姐姐你做不完功課又怎么辦?”
蘇筠道:“我就對夫子實話實說,她也不罰我,知道我是用了心的就成?!?/p>
沈蕁吐了吐舌頭俏皮地笑道:“我可不敢,姐姐可真有勇氣。做不完功課,先生會讓咱們回去做完了再來,我可丟不起那個臉?!?/p>
在蘇筠的有意應酬下,沈芫、沈蕁還有她,簡直有說不完的話兒,笑得花枝亂顫的。沈萃偶有插嘴,可說不上兩句,那三個人就又自成一團了。
沈萃心下甚是不喜,原本她就不喜歡蘇筠的艷麗,這會兒更覺得她是瞧不起自己,一個勁兒地只逢迎沈芫和沈蕁。都是沈家的姑娘,不就是因為自己爹爹不爭氣,娘親又是商戶出身嗎?
其實,這倒真是沈萃自己鉆牛角尖了。蘇筠即便真有逢迎、歧視之心,也不會做得如此明顯,何況都是沈家的姑娘,她若瞧不起沈萃,沈芫、沈蕁未必覺得高興,反而會看低她的心性。
只是沈萃有些自卑,以致自尊心格外強烈,她插的幾句話,都是對著沈芫、沈蕁而言,并不主動找蘇筠說話,只等著蘇筠來巴著她。
但蘇筠也是名門閨秀出身,見沈萃對她冷著一張臉,自然也不愿意委屈地來巴結(jié)她,這才有了此等誤會。
沈萃這會兒反正是覺得蘇筠瞧不起自己,再拿眼去看紀澄,她幾乎一句話也沒說過,但顯然聽得很用心,時而微笑,時而點頭,似乎一點兒也沒察覺自己被冷落和輕視了。
沈萃心想,這不會是個傻的吧?于是對著紀澄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絲同情心,覺得她和自己才是同一個陣營的,因而道:“澄姐姐,今兒早晨我聽娘說你要在我家長住,也要去學堂跟我作伴是不是?”
到了沈萃這兒,紀澄就成了專門給她作伴的陪讀似的。
“是,我也沒有想到還有機會再跟著連先生學習?!奔o澄道。
“你怎么知道連先生的?”沈萃驚訝地道,“我娘告訴你的?咦,不對啊,什么叫再跟著連先生學習???”
連先生便是如今沈府里請的一位女先生,她博聞強識、學貫古今,自身品行也十分高潔端方,就是國公爺和伯爺對她也都極為推崇,在沈家地位十分超然,并不拿她當一般先生看待。
而沈府的女學生也十分喜歡連先生,因為她這個人十分有趣,并非那種讀死書的書蟲。
兩年前連先生到沈府時,沈家的二姑娘沈荷還沒出嫁。她乃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家中請的先生,若是過不得沈荷這一關,那就趕緊捂著臉背著包袱自個兒走人吧。
連先生到府上時,自然也少不得會一會這位二姑娘。不過她懶得跟二姑娘打嘴仗、對對子,只出了一道題,就徹底折服了沈家的幾位姑娘。
“在晉地時,連先生曾經(jīng)教過我兩年。”紀澄笑道。
后來,沈家四處延請名師,她爹就向紀蘭推薦了連先生。其實紀澄十分舍不得連普惠,但是她也知道連先生去了沈府,對先生的將來會有莫大助益,因而才讓她爹推薦連先生的。
恰巧連先生在京城有舊,也就欣然前往了。
“原來你就是連先生那曾經(jīng)的弟子啊?!鄙蚴n這才算是第一回正眼看紀澄。
紀澄有些驚奇,不明白什么叫“連先生曾經(jīng)的弟子”,沈芫笑著解釋道:“連先生經(jīng)常在我們面前提起她以前的女弟子,說她慧敏而狡黠,還說她從那女弟子身上得益良多?!?/p>
“呃……”紀澄臉瞬間就紅了,真是沒想到還有連先生這樣夸獎人的。
“真沒想到咱們還有見到真人的一天哪!”沈蕁驚喜地小呼。
蘇筠見大家開始討論起連先生,也十分好奇,彎著眼睛笑道:“聽你們說起這位連先生,好像十分厲害呢?!?/p>
“嗯嗯?!鄙蚴n猛點了幾下頭,“就是這位連先生布置的功課,我老是做不完,可又不敢說自己盡力了?!鄙蚴n嘰里呱啦就開始講連先生的趣事。
蘇筠聽得十分入迷,問道:“當時連先生考了二姐姐什么題啊,就叫二姐姐服氣了?”
“其實也不是什么難題?!鄙蚴n道,“先生問:有輛載滿貨物的車,一人在前面推,一人在后面拉,問貨車還可能向前進嗎?”
蘇筠實在是沒想到會是如此簡單的題,直覺當然是“不可能啦”,但是既然考倒了沈荷,肯定是有原因的。難道是能向前進嗎?可是明明就不可能呀。蘇筠心想,難不成沈荷也是像自己這樣想的,所以說了“可能”,其實答案就只是簡單的“不可能”?
沈蕁搖著蘇筠道:“筠姐姐,你快說啊?!?/p>
“我覺得不可能?!碧K筠實話實說地道。
沈萃撲哧笑出了聲:“當然是可能啊,多簡單哪,下坡的時候不就可能向前進嗎?”
蘇筠一愣:“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哎呀,我腦子真笨。”
沈芫道:“筠妹妹一點兒也不笨,只是一時想不到而已。其實咱們姐妹當時都在,也都沒想出原因來。連先生說了,不是我們笨,只是我們習慣了讀書,而忘記了實際的生活了。后來她教我們的道理,都是生活里有用的。咱們女兒家又不考狀元,理解那些書的角度自然也不同于男子,連先生算是為咱們引了條新路?!?/p>
蘇筠認同地點點頭。
“澄姐姐,當初連先生拿這道題考你沒有?”沈蕁問道。
紀澄實在不知該如何作答,這道題還是她考連先生的呢。連先生在晉地寡居,學問很高,但脾氣也不小,如何甘作商家女的先生?紀澄就是跟連先生打了賭,考倒了連先生,她才到紀家做先生的。
這道題就是當初紀澄的“考題”之一。
紀澄微笑不答,大家就當她也是沒答上,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再追問,畢竟不禮貌。
沈蕁又繼續(xù)跟蘇筠聒噪:“連先生還經(jīng)常出奇奇怪怪的題考我們,上回就出了一道象棋的題?!?/p>
說到這兒,沈蕁立即讓丫頭端了一盤象棋來。蘇筠還以為是要讓自己解局,她平素慣下圍棋,象棋實在沒怎么碰過,有些為難地道:“象棋,我沒怎么下過?!?/p>
沈蕁擺擺手:“不是下象棋啦,你看著?!?/p>
只見棋盤上,沈蕁將十枚象棋,擺成了一個大三角形,最頂上一枚,最底下四枚,中間分別是二、三枚。
“筠姐姐,你看,現(xiàn)在請你把這十枚象棋中的四枚翻到背面,這樣讓正面朝上的棋子,任何三枚都不能構(gòu)成三邊兒都相等的三角,你來試試看。”沈蕁十分興奮地道。
沈芫扶額,這位四妹妹就是喜歡拿連先生出的考題考大家,每回考倒了她就高興萬分,勸道:“阿蕁,這題費時間得緊,你做什么這時候拿出來為難你筠姐姐?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瞧時辰,只怕等下就有客人過來了?!?/p>
沈蕁嘟嘴道:“哎呀,我一時高興嘛。而且也不費什么時間,我拿去考二哥的時候,他只掃了一眼就解出來了。”
沈芫道:“你當誰都是二哥啊!”
蘇筠卻來了脾氣,既然別人能掃一眼就做到,沒道理她卻要費許多時間,因而便留了心去看,可試了好幾次,都不得法,又有春蟬領了兩位小姑娘進來玩耍,只好作罷。
沈蕁又問紀澄:“澄姐姐,你可解開了?”
紀澄又為難地笑了笑,其實這題也是她拿去考連先生的,都是些“旁門左道”。只是當時她給連先生規(guī)定了時間,連先生自然是輸了。
而紀澄沒想到的是,居然還有人能一眼就解出來。當初她出這個題,也是一個人無聊下雙邊象棋的時候,想出來的有趣的小玩意。但她自己也沒能一眼就解出來。
“哎呀,我就知道我不是最笨的。二姐姐那會兒回娘家,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解出來了,而我卻擺弄了一整天,幾乎每種法子都試過了才解出來?!鄙蚴n道。
此時,沈芫和沈萃已經(jīng)上前去招呼兩個新來的小姑娘了,蘇筠卻還一門心思在象棋上。
那兩位小姑娘是先齊國公故舊的孫女兒,一個姓嚴,一個姓蔣。
老太太大壽的正日子還沒到,這段時間多是齊國公府的門生故舊前來拜壽,到了正日子會大宴朝廷命官,聽說屆時宮中也會派人來給老太太祝壽。正日子之后的幾天,老太太會宴請平日沈家的親戚和通家之好,主要是女眷,還會在磬園請長春苑的舞娘歌姬連演五日。
磬園便是國公府那京城四大名園之一的花園了。
所以這兩日沈家恐怕有許多客人要來,紀澄也跟著上前招呼兩位小姑娘。
沈芫在一旁看了,暗自點頭,真不愧是連先生的弟子,雖然出身不顯,但處處都顯得不卑不亢,說話的分寸也拿捏得極好,先才她還真是小瞧了這位表姑娘。
這邊幾個姑娘沒說一會兒話,蘇筠突然就高興地呼了起來:“我解開啦!”
其實本就不是什么很難的題目,考的就是解題時間,蘇筠這一小會兒就解開了,也足見是個十分敏慧的人。
沈蕁崇拜地笑道:“筠姐姐,你好厲害!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解開了。咱們?nèi)デ魄啤!?/p>
那棋盤上的大三角,頂端一枚棋子兒已經(jīng)翻到背面,最下面四枚棋子的中間兩枚翻到了背面,倒數(shù)第二排三枚棋子的中間一枚也翻了過去,如此一來,其它棋子果然再聯(lián)不成三角了。
這廂蘇筠解開了題,終于有了心情來同嚴、蔣兩位姑娘寒暄,她開朗又活潑,沒多久就和眾人打成了一片。
若說今日來的姑娘們,都覺得紀澄不錯的話,那她們對蘇筠就是真正的喜愛——來自同樣的門第,說起話來更自在些。
晚上用過晚飯,送走最后一撥客人,紀澄只覺得臉頰的肉都笑僵了。再看沈芫和沈蕁她們,也是精神氣都卸掉了一大半兒,她心忖這大家閨秀也著實難當,光這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又要記姓名,又要記脾性,還要陪著說話玩笑,就是極難的事情。
回鐵帽胡同那邊兒時,莫說紀澄沒有了力氣,沈萃早就已經(jīng)需要依靠丫頭站立了,且絲毫形象也不顧了。
好在,早有青帷車等在外頭,紀蘭晚飯時府里有事兒先回去了,這會兒紀澄便和沈萃同乘一車。
沈萃斜倚著身子瞪向紀澄:“表姐,你是不是傻的??!今天蘇筠明顯就是瞧不上你,都不跟你搭話,你還拿熱臉貼什么冷屁股?還有那誰誰誰,一聽說你是我娘的娘家侄女兒,就撇嘴,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紀澄轉(zhuǎn)頭看向沈萃,眼睛笑得彎月似的:“五妹妹,原來你也是關心我的。”
沈萃尷尬得愣了愣:“誰關心你啊,傻蛋兒。”
紀澄微笑不語。
沈萃坐直身子靠近紀澄:“我覺得蘇筠也就那樣嘛,模樣也沒有你整齊,蘇家啊也早就不是當年的蘇家了,也就那些沒見過世面的上趕著巴結(jié)她,把她捧得跟個天仙似的。”
紀澄沒想到沈萃會如此不喜人見人愛的蘇筠,這會兒她也不能說蘇筠的好話,否則定然引起沈萃的不滿,畢竟她本就是來找同盟的。但順著沈萃的話說,紀澄又覺得不妥,將來要在學堂長期相處的人,關系弄得僵冷可不是什么好事兒。
“筠姐姐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大家自然捧著她一點兒,這是待客之道,并不能說明她比你和芫姐姐等姐妹就好?!奔o澄道。
沈萃譏誚地笑了笑,顯然還是不太滿意紀澄的說法:“那你也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啊,她們怎么不客氣待你?”
紀澄苦笑:“出身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p>
“可她們又有什么資格瞧不起咱們?”沈萃不服氣,“那是她們父輩掙下來的富貴榮華,又不是她們自身有什么本事?!?/p>
其實沈萃如此想也挺有道理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紀澄沉默了片刻才道:“男子建功立業(yè),多是為了封妻蔭子,這就叫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父輩們付出許多血汗,譬如沈府的國公爺就戰(zhàn)死沙場,這都是為了讓后輩子孫能夠比別人的前途更好,這些富貴都是用祖宗的鮮血換來的。她們,甚至是你,比別人驕傲一點兒也不是沒有資格的?!?/p>
沈萃詫異地看了一眼紀澄,沒想到她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但沈萃又不愿意承認紀澄說的話還算有些道理,轉(zhuǎn)而又譏誚道:“這么說,你是商戶女出身,就該自我輕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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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老太太壽辰到了,紀蘭存著不想讓紀澄出去應酬的想法,臥床裝病,紀澄卻體貼地守候在她身邊精心照料。丫鬟們替紀澄著急,紀澄的親事會有進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