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旸
一
火柴覺得房子在逐漸縮小。
床在變短,天花板在變矮,四周的墻在向中心靠近。
“你一定是還沒睡醒?!卑⒄\輕撫她的背脊,嘴唇貼上去,呼吸沉重且迷人,火柴努力放松心情,微瞇雙眼,卻忽然聽到鄰居家傳來的奇怪聲響,她登時皺眉,推開阿誠,疾步走到窗邊,打開窗簾,緊張地眺望。
“怎么了?”阿誠不懈地貼了過去,從火柴身后摟住她,再次嘗試親吻。
火柴感受到阿誠在耳后的鼻息,卻無法集中精神,她焦灼地望著窗外:正午的陽光很辣,還好有一半被窗口正對的墻壁擋住。那是隔壁樓座的外墻,嵌著馬賽克一樣的小方磚,十分擁擠。窗與這外墻的連接,就是鄰居家的窗。
“你聽到嗎?鄰居家說話的聲音?!被鸩駟?。
“不要偷聽人家隱私啊?!卑⒄\一把將火柴擰過來,嚴(yán)肅地捧起她的臉。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的房子好像在移動,它在縮小,好像是……要擠到鄰居家去了?我們和他們愈來愈近……你聽——你聽到嗎?”
這回,阿誠徹底沒了耐性。
“唉,火柴,你這樣,我怎么辦?我知道你嫌這房子太小……但這不也是沒有辦法嗎?”他雙手抱胸,凝眉嘆氣,一團(tuán)無名火在胸口燃著。
火柴沒有反應(yīng),她繼續(xù)焦灼地望著天花板,光影在上面拼成一副獠牙,好似要一口沖她咬下去。
“你又想要有會所、有花園、有泳池、有超市、有地鐵、有購物中心……那這種地段,我怎么租得起大房子?”阿誠心里那火越燒越旺,忍不住手舞足蹈,猛地一轉(zhuǎn)身——踢翻了整齊碼在地板上的一摞雜志,它們轟隆倒地,震得電腦桌也顫了顫,桌邊的掛鉤登時掉落,掛鉤上沒有拉上鎖的雜物袋散地,充電器、電池、鼠標(biāo)墊、硬盤、光盤……一齊叮里咣啷地在地上彈跳。
火柴這才一臉恐慌地四顧。
阿誠望著地板上的一片狼藉,火瞬間滅了。他不想再說話,只想四仰八叉地平躺在冰冷的瓷磚地面上,讓心情降降溫,就好像半年前,他和火柴剛剛搬進(jìn)來時,177尺的大通間里只有床墊、兩個行李箱,他們最喜歡在地板上躺著,相擁、親吻,與光影追逐??纱丝棠兀砗缶褪遣鑾缀蜕嘲l(fā),左手邊就是衣柜,衣柜門上還掛著浴巾、毛巾、內(nèi)衣、外套、褲子、背包……右手邊就是梳妝臺,臺上擠滿了爽膚水、日霜、晚霜、眼霜、指甲油、香水、雙眼皮貼、眼睫毛夾……臺邊緊挨著雙人床,床上密密麻麻躺著毛絨公仔,床尾還坐著火柴。
阿誠瞥了瞥火柴那張寫滿焦灼的臉,忽然覺得十分的陌生。
二
房子沒有縮小,但火柴的不適感是真的,因為她在長高。
火柴在一個月前收到了家人的生日祝福:“二十三,躥一躥!”,這是火柴老家的俗語了,意思是說,女孩到了23歲那年,還能再長高,隱喻生活、事業(yè)都會節(jié)節(jié)高。
火柴老家的姑娘普遍都高,或許那地方擁有中國最高的緯度吧。當(dāng)火柴來到緯度比老家矮一半的香港時,她感覺應(yīng)該把自己的大長腿也截一半,才能找到心愛的威猛先生。不過愛情就是這么神奇,她和阿誠一樣高,接吻時,鼻子會和鼻子打架,但她還是愛上了他。
火柴的增高起初是以毫米為單位,直到有一天,她一覺醒來,突兀地高出阿誠一個頭。
阿誠這才醒悟,那天火柴不是裝瘋賣傻,嫌棄他的房子小,而是真的感到了不適。
他叫火柴緊緊靠在門框上,用鉛筆在她頭頂上畫下一道印記,然后用卷尺量了量印記到地板的距離:179cm。
“天啊,你比我高出十公分了!”阿誠“啪”一聲收起卷尺,似乎連卷尺都悶悶不樂。
“那我也是愛你的啊?!被鸩駬肀е⒄\,她尖尖的下巴剛好吻著阿誠的額頭,而阿誠的眉眼枕在火柴的鎖骨上,這是非常新奇的擁抱姿勢,阿誠忽然間又覺得興奮且滿足。他似乎很久沒有好好的和火柴抱一抱了,不然,早就該發(fā)現(xiàn)火柴的增高了。他感到內(nèi)疚。
阿誠一邊撫摸著火柴纖幼的大腿,一邊感受著她格子襯衫里的骨感四肢、微凸的乳房和平坦的小腹,這伶仃的一切都在他的緊實懷抱里微顫著,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折斷?;鸩衿鋵嵾€算個惹人疼惜的女朋友,阿誠心想著,如果,當(dāng)初不那么心急求婚,就更好了。
“你閉上眼睛,”阿誠對火柴說。那是半年前的一個星期天,他們躲在家居店的樣板間里,橫躺在雙人床上。
火柴聽話地閉上眼。
“你想象一下,柔軟的大床,不,圓形床,床單是天鵝絨的,對面是落地窗,窗外就是海景?!?/p>
火柴咯咯咯地笑出聲,皺起了她的鼻頭。
“床腳還有一個大電視,我們晚上就躺在床上,一邊吃好吃的,一邊看電影,看到無聊就親一親,親到無聊就睡一睡……”阿誠吻了火柴一下。
“以后我們就在一起,享受這樣的二人世界,好不好?”
火柴使勁的點了點頭。然后,她感到自己的右手被緊緊握住,無名指被套上一個冰冷的圈圈。
這夢寐以求的圈圈,閃著晶亮的光,灼得火柴熱淚盈眶,兩人激動地在樣板間的雙人床上擁吻,旁若無人,直到工作人員把他們請了出去。而樣板間和童話一樣,都是騙人的,半年后,他們搬進(jìn)了全港最新、單位面積最小的豪宅小區(qū),把自己和兩個人的所有家當(dāng)都塞進(jìn)了177尺的一居室——也就是被媒體笑稱為剛好住下兩個姚明的火柴盒。
三
然而,同居之后的兩個人,一直不能在香港領(lǐng)結(jié)婚證,因為火柴丟了工作。
依照香港的新移民制度,如果非港人在沒有工作的情況下與港人結(jié)婚,那么在拿到香港永久身份證前,不允許在港工作——這就意味著,火柴起碼五年不能工作,生活來源全靠阿誠。
“不怕的,反正你的IANG(非港畢業(yè)生留港簽證)還有十個月才到期,養(yǎng)你十個月,小意思?!卑⒄\拍拍胸口,信誓旦旦。
火柴望著阿誠,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就“嗚哇——”一聲,投入了他的懷里痛哭。阿誠一邊拍著火柴背脊,一邊望著窗外,那時天高云淡,防盜網(wǎng)將它分割成了不規(guī)則的形態(tài),陽光不聲不響地從切縫里擠進(jìn)來,偷用著小情侶的溫存時光。
只是那一刻的阿誠想不到,大半年過去了,火柴依然沒找到工作。
沒有工作的火柴,生活就剩下兩大事:見工,逛家具店。
阿誠在這半年里,眼睜睜看著火柴變魔法一般,為這個177尺的房子帶來千變?nèi)f化。比方說,有一次他出門時,家里還掛著粉紅色的貓咪窗簾,下班回來后就成了綠色的紗幔;還有一個周六,他加班回來,正想鉆進(jìn)被窩睡一大覺,家里就擠出幾個露著大花臂的搬運工,不停地叫阿誠“唔該,借借,別擋路”——他們正把火柴用了一星期的儲物柜搬出去;直到最近的周末早晨,阿誠已變得不再顧及形象,光著膀子,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任由不認(rèn)識的人來到家里搬走一些用過不久的小家具,然后再運進(jìn)來一批新的。
也不是沒有發(fā)火的時候,那次阿誠正睡著,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人帶床都被抬了起來,搬出了門外。
“你發(fā)什么瘋,總是換來換去、搬來搬去干什么?!”阿誠怒氣沖沖。
火柴愣了一秒,隨即癟嘴,帶著哭腔:“那我也是想把我們的家,布置得精美一點啊……”她細(xì)長的小眼睛更加成了月牙兒,擠出兩行清泉,掛在清瘦的面龐上,楚楚可憐的樣子,“哪個小兩口不買些漂亮家具的?再說,這些家具都是要用的啊,只是房子小而已……”
也是,哪個人家不買家具呢?只怪房子小,唉。阿誠沉默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自己求婚時許下的諾言,什么落地窗、圓形床、大電視、海景……再四顧擁擠的家,鐵籠一樣的窗(防盜網(wǎng)上還掛滿衣服),簡易家具(都是自己拼裝的),吃喝拉撒四合一(廚房是開式的,每一次炒菜都整個屋子油煙味)的空間,便由內(nèi)而外地覺得欺騙了火柴,也對不起自己。于是,這些時候,身為理財師的阿誠就只能狠狠地抽一口煙,繼續(xù)對著電腦,看著密密麻麻的法例、條案、案件,去給不同的客戶制定一個個不同的理財方案、家庭規(guī)劃,仿佛把自己對未來的期盼,灌注到了別人家里一樣。
四
又一個月過去,火柴的身高停在179cm,不再動彈了。長高后的火柴,除了覺得房子變矮了,衣服也要全面換大一碼外,其他沒什么改變。
那又是一個火柴見工之后、閑來無事、隨便逛逛家居用品的星期五下午,一個男人忽然攔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你有興趣做模特嗎?”男人遞上一張卡片。
天馬娛樂,赫然四個大字,從卡片上跳進(jìn)火柴的小眼睛。
“小姐,若有興趣的話,歡迎你來我們公司面試,地址和網(wǎng)址在卡片的背面上都有。”
火柴沒多慮,當(dāng)場就跟著男人,去了公司面試。公司也算可以,老板年輕時也是男模。香港果真是個隨便逛逛就能進(jìn)入影藝圈的神奇地方啊,火柴內(nèi)心無限感嘆。就這樣,她終于找到了一份樂在其中的工作。很快,火柴跟公司簽了正式的合約。
“親愛的,明天我就要去做一個外景拍攝了。好期待?!被鸩衽踔⒄\的臉,向捧著一顆太陽,開心極了。
那天,阿誠特地請了半天假,在家大掃除、準(zhǔn)備晚餐。他這次大動干戈,拿出一個月前就從國外網(wǎng)購來的烤餅?zāi)>撸H自烤制hellokitty曲奇餅;除此外,還要秀一秀他的拿手好戲:日本料理。他決心用浪漫的晚餐將火柴再次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之后就義正言辭地通知火柴,讓她火速申請工作簽證,因為明天他就會去遞交結(jié)婚申請,刻不容緩。
一切都出爐了。阿誠收起了折疊椅、桌,靠在墻角,收起了晾在窗前、床頭、柜門上的衣服,把小茶幾和小沙發(fā)搬到家的正中心,再把可愛的晚餐擺上茶幾。他靠在大門上觀賞,等一下就讓火柴坐在小沙發(fā)上,自己委屈一下坐在床上,然后吃完了晚餐就可以……
美妙的門鈴響起,火柴回來了。阿誠一轉(zhuǎn)身就開了門,累透的火柴直接就倒進(jìn)了他懷里。阿誠一邊摟著火柴的屁股,安慰著她,一邊打量著她:齊肩的直發(fā)被弄成了卷曲的爆炸頭,還是綠色的;細(xì)小的眼被粘上了一對撲閃的翅膀;粉嫩的唇成了慘白,隱隱閃著珠光?;鸩竦南掳鸵性诎⒄\額頭,委屈地顫抖著。
“阿誠,做模特真是……哇!”在火柴剛要開始抱怨時,視線就被茶幾上的愛心晚餐吸引。
“這都是你做的?”火柴望著阿誠,眼睛眨起來的時候,兩對小翅膀忽閃忽閃。她又變得像初遇時那般可愛了,阿誠心想。
“都是為你準(zhǔn)備的,很高興你終于找到了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辛苦你了,我愛你?!?/p>
火柴咯咯咯地笑起來,久違的笑聲,阿誠內(nèi)心無限溫柔,原來,他不是不想與火柴親熱,而是不敢面對她焦灼的臉。不過,現(xiàn)在好了,她也可以自食其力了。于是,阿誠一用力,緊緊將火柴抱起——
“啊……”
不曾想,火柴太高,被抱起后,她的頭就撞到了天花板。
但火柴并不惱,她縮起脖子,捧起阿誠的臉,與他盡情相吻。
五
也許是聽了太多情話,又或許是未來的藍(lán)圖令人心醉,火柴在那一晚做了春夢,夢的結(jié)尾卻是她從一個美麗的懸崖上,直直地跳下去,伴隨著高潮般的尖叫。
醒來的時候,阿誠已去上班。許是窗前沒有晾衣服的緣故,這一早的陽光格外晃眼。火柴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站起,腦袋卻結(jié)實地撞到了天花板垂著的吊燈。她痛得縮起脖子,睡眼惺忪地走去廁所,又被廁所門框撞到了額頭,這回她是徹底醒了,睜大雙眼,望著和自己眉眼齊高的、被灰塵染黃的門框,有點慌。
怎么回事?火柴焦灼地四顧:掛著窗簾的車軌,末端竟有個迷你的蜘蛛網(wǎng);衣柜的頂端,上面是雜物盒,盒子里裝著無處可藏的雜志、報紙、本子、筆、幾雙破襪子、膠水、剪刀……;冷氣機正對著她的雙眼打鼾,橫向分布的出氣孔好像皺紋,每一道褶子里都布滿褐色的塵……火柴害怕了,怎么回事,我難道變成巨人了嗎?不對,這一定是噩夢!她趕緊躺回床上,平攤著身子,想要快點把這個噩夢完結(jié),卻發(fā)現(xiàn)雙腳懸空——這個長一米九的床,已經(jīng)容不下她!
驚愕的火柴坐在床上,魂不守舍地任時間飛逝,直到鬧鐘響起,才驚覺上班時間要到了?;鸩襁@才焦頭爛額地想要打扮,剛剛蹲到梳妝臺前,尾椎骨就撞翻了衣柜對面的茶幾,茶幾上的玻璃花瓶碎了一地。她連忙起身,想要掃起玻璃碎片,卻一頭撞到吊燈,陶瓷燈罩打了個趔趄,燈光閃了閃,滅了?;鸩褚粨]手,想要將撞歪的燈罩扶正,卻一胳膊撞到衣柜門,柜門“砰”一聲關(guān)閉,衣柜上的雜物叮鈴咣啷地跌落。
火柴不敢動彈了,空氣安靜了,只余冷氣機不斷發(fā)出的鼾聲。
我知道了,火柴忽然一個激靈,這房子已經(jīng)容不下我了,它真的在縮小,它要把我吞掉!火柴被自己的念頭嚇得打了個冷顫,隨后便磕磕撞撞地逃出家門,任由一片狼藉在房間的胃里,慢慢被它的涎水消磨、浸泡。
六
走在街上的火柴,還不能很好地掌握平衡。她笨拙的雙腿好似兩根水泥柱子,不斷地撞到身邊的人,也不斷地被人踩到腳后跟。一片密密麻麻的頭頂,在她的眼皮底下不斷流動、穿梭,她很想吐。但她還是沒有停下來,她想,我不是怪物,我是模特,我的公司需要我,他們說過,我是完美的九頭身美女,對,不是我太高,是這些人太矮小,他們晃來晃去的好可惡,我要快點離開他們,我要回到需要我的地方。
“你似乎有點太高了,這樣的模特會嚇?biāo)廊说??!蹦腥嗣鏌o表情地看著她。
公司上方的冷氣正對著火柴的雙眼吹氣,吹得她的心情愈發(fā)冰冷,唯有低頭,卻再次看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同事們的仰望。
是不是所有人都會看到我的鼻孔和雙下巴呢?火柴緊張地想著,第一次覺得自己丑陋極了。
“不過剛剛接到一個活動,我覺得還挺適合你,你先去試試吧?!?/p>
火柴這才仿佛被解除了魔咒,整個人恢復(fù)了一點精氣神,心想,還好,還好。
這個活動,便是要火柴帶上厚重的公仔外套,去假扮一棟高大的樓房,在人流眾多的旺角、銅鑼灣、尖沙咀等地方跳舞,為一個新的樓盤做宣傳。
七
阿誠是在facebook上看到那個樓房公仔的。有朋友經(jīng)過旺角,便拍了一段視頻,發(fā)到了facebook上。他看到很多人評論,說房地產(chǎn)商為了宣傳新的小戶型樓盤,又出新招,打造“公仔樓”。嗤,什么公仔樓,名字可愛,還不是棺材房?阿誠覺得滑稽,現(xiàn)在的房子越做越小,但房價卻越來越高,唉,可憐的香港人。他收起電話,靠在小巴的座椅上向外望。小巴疾馳過一個個樓苑,它們看上去那么相似,瘦長瘦長,外墻貼著馬賽克磚,密密麻麻,肩并肩而立。而它們身上承載的那一豆豆亮著燈火的方窗,又?jǐn)D著多少個不同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呢?阿誠看得倦了,瞇上眼打盹,腦海又浮現(xiàn)昨晚和火柴的纏綿,嘴角不禁有些笑意,這都是久違了的甜蜜。他心想,火柴終于有了工作,可以固定留在香港了,今晚就去把結(jié)婚申請遞交了,過幾個月就能和火柴拿到結(jié)婚證了,然后再租個大一點的房子,生個孩子……
阿誠到家時,家里沒有開燈。他按了開關(guān),吊燈卻沒有亮。燈壞了?阿誠在黑暗中,看到火柴站在床邊的剪影。
“火柴?燈壞了?別怕,我回來了!”
火柴沒有回答,仿佛在抽泣。
“怎么了?工作又不開心啦?乖啦,別再辭職了,我們要結(jié)婚的,對不對?模特很好啊,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阿誠一邊勸說火柴,一邊在黑暗中繞過迷宮一樣的家具陣,向她走近,然后一把摟住火柴,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火柴不是站著,她是坐著呢!可是……她怎么……
“火柴,你……”
火柴在阿誠的懷里漸漸站起,阿誠的手劃過她的腰、屁股、大腿……他望著火柴水泥柱子一般的四肢,還有被放大了三倍的臉,驚呆了。
“我很丑,是不是?我像個巨大的怪物,我的頭把吊燈都撞壞了……”火柴捂住了阿誠的雙眼,阿誠感到有眼淚大滴大滴地砸在自己的額頭。抽泣聲在細(xì)小的家里慢慢泛開,好像一滴淚墜在了宣紙上,一發(fā)不可收拾。
阿誠緩緩從他的眼皮上揭開了火柴的大手,然后捧在手心,輕輕吻了吻。
“我活這么大也沒有見過你這么高的女孩子,而你也不嫌棄我矮,還要跟我在一起,我覺得你簡直就是最美的人了。”
八
那晚之后,阿誠還是如期遞交了結(jié)婚申請,火柴繼續(xù)做她的樓房公仔。鄰居經(jīng)??吹礁叽蟮幕鸩瘢瑪堉鴭尚〉陌⒄\,從超市、街市、花園、網(wǎng)球場、泳池……經(jīng)過。他倆的生活,似乎沒有什么特別大的不妥,除了房子越來越擁擠外。
為了讓火柴不再雙腿懸空地睡覺,阿誠索性把床給賣了,兩個人就席地而睡?!敖K于舒坦了吧?”阿誠躺在比他寬三倍的火柴的懷抱里,輕聲說。
“是的,我愛你,阿誠。”火柴緊緊地抱住懷里的阿誠,覺得他是世上唯一一個心疼自己的人了。
然而,半夜里,火柴一個翻身,就踢翻了挨在一起的小沙發(fā)、小茶幾、床頭柜……
望著一片狼藉,阿誠和火柴都不知所措。
“對不起……”火柴緊緊貼在墻上,小心翼翼地哭泣,生怕又打翻了什么家具。
“不要了,都不要了!”阿誠一股腦地把雜七雜八的家具全搬出去,就剩下桌子、椅子、衣柜——房子瞬間寬敞了。
再次安睡的阿誠當(dāng)真累壞了,在火柴的懷里盡情打鼾。火柴睡不著了,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有光影從窗簾縫里擠進(jìn)來,爬上白色的天花板上,擺出鬼魅一樣的姿態(tài),仿佛在挑逗著火柴。
看你還能變多小呢?看你是不是真能把我吃掉?火柴對著天花板喃喃自語。
九
兩個星期過去了,火柴已經(jīng)習(xí)慣了公仔服里的世界。
有時她不用跳舞,只是站在街頭,看著人們匆匆行過,在這個迷你的國際中心里,庸庸碌碌。只有那些真心想買樓的人,才會駐足,認(rèn)真打量火柴,看看她公仔服上印著的電話、網(wǎng)址,然后拿電話照下來。
“哇,這個好像OK哦,170尺一居室,月租才一萬五,豪宅,有會所,什么都有哦。”一個年輕男子指著火柴的肚子說道,他手里牽著個小鳥依人的女孩。
“可是很小啊,我有好多好多好多衣服,好多好多好多鞋子……”女孩不開心地嘟起嘴。
“哎呀,反正就我們兩個人住,小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啊,小一點才親密嘛……”男孩當(dāng)著火柴的面,親了女孩一下,兩人打打鬧鬧地遠(yuǎn)去了。
公仔服里的火柴,望著遠(yuǎn)去的小情侶,猛地記起自己和阿誠躺在樣板間里,發(fā)的美夢。原來也過去了快一年了,火柴計算著,她又想起曾經(jīng)不斷見工的自己,忽然感到意外,自己竟然甘心于做一個公仔。不過,我這么高,這么奇怪,哪里還會容得下我呢?火柴心想,她望著眼皮底下從不停息的一片密密麻麻,覺得暈眩、暈?!?
十
火柴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
“火柴,身體不適,就不要硬撐?!蹦腥藢λf。
火柴仍舊暈暈的。
“尤其是,有了身孕,更加不要勉強自己?!蹦腥伺牧伺乃募绨?,以表安慰。
火柴這才錯愕地瞪大了雙眼。
“對了,我們公司其實不會請孕婦做模特的,但我們覺得你的條件真的很適合做樓房公仔,所以呢,你考慮一下吧。”
火柴走出醫(yī)院的時候,阿誠因為三個月來一直業(yè)績不佳,而被老板炒了?;鸩癫⒉恢肋@一切,她還沉浸在得知懷孕的暈眩中,一路上走路也不記得鞠躬,不停地撞在不同的門框上,額頭紫了也不察覺。
十一
阿誠走到家樓下十分忐忑,決定還是抽一根煙再上去好了。
要怎么告訴火柴,自己沒了工作,可能未來的幾個月都要火柴養(yǎng)這個家呢?阿誠噴出一口煙霧,仰望著霧中的萬家燈火,一窗一窗地數(shù)下去,停在自家的那一個。
阿誠突然間希望手里夾著的這根煙,永遠(yuǎn)也不要被抽完。
但他始終還是要回家。
“親愛的,”火柴將累了一天的阿誠抱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腿上。
阿誠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望著火柴。兩人就這樣對望了一陣,火柴忍不住了。
“親愛的,再過十個月,你就會有一個白羊座的孩子了?!?/p>
火柴眨眨眼,卻看到了阿誠臉上稍縱即逝的錯愕、恐慌,她把阿誠放了下來,感到不安。
阿誠雙手插在褲袋里,在家里踱步。沒有了家具的房間,寬敞了一點,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初搬進(jìn)來的樣子。
“怎么了?”火柴的聲音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游出,生怕撞到了什么。
阿誠還在沉思的樣子。窗外傳來雨聲。又下雨了。火柴伸手關(guān)上了窗戶,也將其他人家的瑣碎聲,都關(guān)在了雨夜里,只剩下空調(diào)外掛機被雨水淋打而發(fā)出的響動。
“火柴,要不你等過幾年,再生個其他星座的孩子給我?”終于,阿誠在角落里說出了這樣的話。他沒有抬頭,怕看到火柴失望的下巴。
我就知道是這樣?;鸩裥南?。
呵,什么美好的期盼啊,藍(lán)圖啊,都是狗屁。還不是害怕養(yǎng)我、養(yǎng)孩子??纯船F(xiàn)在這都叫什么?看看這家里還剩下些什么?落地窗呢?圓形床呢?海景呢?呵。
火柴終于爆發(fā),一邊惡毒地碎碎念,一邊在家里來回打轉(zhuǎn),不停地撞到吊燈,家里的燈光不斷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阿誠望著火柴在地上的影子,像是一個龐大的怪獸在爬來爬去。夠了,他想,真的夠了。這個荒蕪的家,和不斷晃悠的燈光,都令他想吐。
“火柴,”阿誠吐了這么一句,在角落里。
火柴停了下來,似乎還是有所期待。
“火柴,別鬧了,這房子裝你一個巨人已經(jīng)夠了,你還想再生一個怪物?那我去哪里找地方把你們藏起來?”
十二
小巴在雨夜里急速駛過,濺起一片積水。紅色的、藍(lán)色的、黑色的、粉色的、薄荷綠的、孔雀藍(lán)的、豹紋的、心心的、星空的……各式各樣的傘,在夜空中綻放,流動。
火柴沒有傘,她在雨里奔跑。雨水打得她肩膀疼。她見到地鐵站在雨水里紅得發(fā)亮,便迅速鉆了進(jìn)去。
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
電梯像響尾蛇一樣,一邊發(fā)出噪音,一邊向上攀蜒,肚子里裝滿了被雨水浸泡過的乘客們。汗味、狐臭、香水味、甜的香水味、花香的香水味、青草的香水味……都擠在一起,不斷地蒸發(fā),就要爆炸。
火柴顫抖著她那微醺的龐大骨架,在這一片體味里翻滾、碰撞,被人流沖進(jìn)車廂,頭不斷地磕到門框、車頂、車燈、扶手……她便低頭,卻更加貼近擁擠的世界:頭頂,花白的、禿的、黑色的、棕色的、粉色的、綠色的、藍(lán)色的、黃色的、白色的……頭頂;手機屏幕,facebook頁面、自拍、合影、跳舞視頻、彈吉他視頻、化妝視頻、文字、一段段、一行行、英文、中文、法文、日文、游戲、憤怒的小鳥、糖果、彈珠、指派、麻將……充滿了手機屏幕;眼神,恐懼的、好奇的、嘲笑的、驚慌的、迷茫的、死魚一樣的,眼神,從下往上地擠上來,擠到火柴的眼皮底下……
受不了了,火柴猛地抬起沉重的頭,她的臉龐完全貼上了車燈,冷氣直吹她的門牙縫,但她卻由內(nèi)而外地覺得舒坦了——唯有抬頭,才可以回避那一片擁擠和密密麻麻。
十三
火柴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張長長的石凳上。四周都是摩天大廈,玻璃幕墻在街燈下閃著星光。有巴士疾馳過的聲音,仿佛從遠(yuǎn)處傳來。
這里是哪里呢?;鸩衿鹕?,緩緩地走動。四周都很安靜,夜正睡得深沉。沿路都零星散著長廊,廊子里有石凳,凳上竟都躺著人。
火柴躡手躡腳地走過,生怕驚醒了凳上的夢。她不敢看清那些人的面龐,怕是瘋癲的,抑或鬼魅。但她卻聽得清楚那些沉重、安逸的呼吸,仿佛是融入自然的靈魂。
她開始奔跑,一路望向天空,沒有了日光的霸占,天空是如此的高遠(yuǎn)、空曠,而天空下的她,又是如此的細(xì)小。她終于覺得不再擠了。
嘩啦——嘩啦——嘩啦——海水的淺唱,從不遠(yuǎn)處的碼頭傳來。停泊的船只,在夜色里安靜的沉睡。雨后的微風(fēng)十分溫柔,撫摸著火柴的眉眼,勾起她的下巴,她的四肢忍不住隨風(fēng)蕩漾起來。火柴感到微風(fēng)和海聲要滲入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細(xì)孔,她覺得空氣中飄著自由的味道——久違的暢快。
我們和它再近一點,再近一點,火柴撫著小腹,喃喃自語,然后,她開始脫衣服。
耳環(huán)、項鏈、手鐲,拋進(jìn)海水里。襯衫,撕開紐扣,跌在地上;胸罩,飛上天,乳房被海風(fēng)捧在手心;牛仔褲,墜到海底,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高跟鞋,倒在水泥地上。
火柴赤條條地站在夜色里,她盡情地舒展身體,仿佛再次回到水里的魚,再也不怕一不留神就把掀翻了天花板、打爛了玻璃窗。她舉起雙臂,夾緊耳朵,踮起雙腳,輕輕一躍——那水泥柱一般的身體,在海水里變得光滑、濕潤、暢快。
親愛的,我們終于不擠了,我?guī)慊丶?,回家?;鸩駬崦「梗哉Z,吐出一串串氣泡,然后,她繼續(xù)奔跑,在海里,在阿誠的擔(dān)憂里,在腹中生命的美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