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個皮匠,十八歲,已有兩年的工作經(jīng)驗(yàn)。這天干活時,我的好朋友臭富告訴我一件事:神媽媽說我爹回來了。
我正彎腰鏟皮,滿頭大汗,聽到這件事,我直起腰來,一邊擦汗一邊說:“你玩蛋去?!迸赃呌腥舜驁A場,也認(rèn)為臭富這玩笑開得有點(diǎn)過了。誰都知道,我爹走了一年整,要是回來了,肯定先回家,怎么會去神媽媽家?另外,臭富不知好歹地提起我爹,就像往我傷口上撒鹽,很不人道。臭富卻連呼冤枉,所幸停下手里的活兒,把大鏟倚墻放好,坐到小桌旁,喝下一碗涼茶,開始解釋這件事。
“我侄子晚上睡覺不老實(shí),睡著睡著就哭,哭得好厲害哩。我娘覺得是虛病,讓我哥哥抱孩子去村東頭找神媽媽看看,嫂子不敢跟著去,哥哥又不愿一個人去,就拉上我陪著。神媽媽一看孩子就說,鬼上身了,得驅(qū)鬼。她圍著孩子做法事,先是喊,‘張寶明,你快走吧!孩子沒反應(yīng),又喊,‘張煥子,你快走吧!孩子還沒反應(yīng),神媽媽有點(diǎn)著急,念叨了半天,說,‘鬧半天是你啊,傻翔,你回來啦,你回來就趕緊回家吧,在孩子身上干什么?傻翔,你快走吧!神媽媽這么一招呼,孩子吐了一地,神媽媽說,‘好了,好了。到了晚上,我侄子真就沒醒,睡得挺好?!?/p>
臭富說完,用無辜的眼神望著大伙,他這是想讓我們明白,他只是客觀公正地講述昨天發(fā)生的事,至于傷害到朋友的感情,完全是無心之舉,再說,這件事與我有莫大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讓我知道。
神媽媽住在村東頭。我住在村西頭。村子挺大的,從東到西有一里地,因此我對神媽媽并不了解,甚至沒見過幾次面,我只知道,神媽媽有點(diǎn)道行,擅長看虛病。所謂的虛病,就是醫(yī)院里治不了的病,到神媽媽那里,她往往會斷定是鬼上身。神媽媽做法事驅(qū)鬼,要喊出鬼的名字。無一例外,鬼都是當(dāng)?shù)貦M死的人。張寶明和張換子,就是這樣的人。張寶明年近古稀,兒子不孝順,又打又罵的,真沒法活,索性喝農(nóng)藥死了。張換子是位中年婦女,整日挨丈夫打,氣不過,半夜拿干皮活兒的刀給了丈夫一下,血流一床,嚇得她又給自己一下,豁開脖子,死掉了。那位挨刀的丈夫只是被劃傷了胸口,養(yǎng)些日子便恢復(fù)如初,仗著有錢,娶了新媳婦,接著揍。從這點(diǎn)推斷,張換子肯定是個怨氣沖天的厲鬼,比張寶明厲害多了。神媽媽以往驅(qū)鬼,喊完張寶明,再喊張換子,肯定會奏效的。當(dāng)然,鬼有的是,老鬼總會被新鬼頂替。村里人都沒想到,取代張換子的,竟然是我爹。
我爹離家兩個月,雖說杳無音信,但絕對不會死的。誰要說他死了,那人就是不想活了。
我沉默無語,任憑別人七嘴八舌地議論。干完活兒,回到家中,已是掌燈時分,我坐在飯桌旁,對娘說了這件事。娘聽完,放下碗筷,呆坐片刻后,泣不成聲。
“要不我去把神媽媽殺了?”我向娘請示,眼睛望向放在門口的大鏟,只等娘一聲令下,我就會拎著這件兵刃出門,沖進(jìn)神媽媽家,一鏟結(jié)果她的性命。盡管傳說中神媽媽道行高深,有些法力,但皮匠的大鏟不是吃素的,只要對方是肉身凡胎,就難以抵擋。
“你別胡來!”娘接著哭,并沒有告訴我下一步該怎么辦。我有點(diǎn)煩躁,賭氣般大口吃飯,吃著吃著眼淚落進(jìn)碗里。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說:“怎么又放那么多辣椒?你看,都把我眼淚辣出來了。”
我娘是四川人,喜歡炒菜放辣椒。這是在河北衡水的農(nóng)村,當(dāng)?shù)厝瞬怀岳苯?,炒菜就圖一個香。我爹作為土生土長的河北人,自然吃不慣四川人炒的菜,但作為一個皮匠,他又不擅長炒菜做飯。當(dāng)我開始記事時,他經(jīng)過多年的培養(yǎng),已經(jīng)能吃點(diǎn)辣,但依然接受不了太辣的菜。他時常用筷子敲敲盤子邊,說:“辣椒又放多了吧?”娘說:“不辣啊,為了遷就你倆,我沒放幾個?!?/p>
我爹叫張遠(yuǎn)翔,名字不錯,挺有詩意,可惜在這個村子里,很多人的大名都形同虛設(shè),被呼來喚去的是外號。張遠(yuǎn)翔的外號叫傻翔,我的外號叫傻康。我父子二人雖關(guān)系不太好,但外號卻一脈相承。平心而論,我們并無智力上的缺陷,之所以被冠以“傻”字,源于鄉(xiāng)村父老詞匯量的匱乏。對于那些不太合群的人,大家無心細(xì)分,只是簡單粗暴地歸入傻子的行列。更多人的外號來自個人愛好或所犯下的糗事,比如臭富他爹張遠(yuǎn)倉,愛好玩狗,被叫作狗倉。臭富本名叫張近富,被叫作臭富,則因?yàn)樗闲W(xué)時掉進(jìn)了學(xué)校的糞坑,當(dāng)時同學(xué)們都退避三舍,只有我犯了傻勁兒,挺身而出,不顧催人淚下的惡臭,對這位本族兄弟伸出援手。
十八年前,我在娘肚子里孕育成型,呱呱墜地。我從小常被人罵作“私孩子”,意思是來歷不明的私生子。最初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私孩子”是我們罵人的常用語,對誰都可以罵,除此之外,還有“狗操的”“逼尅的”,都是針對人家的出身做文章。問題在于,他們除了“私孩子”,從不用別的話罵我,罵的時候,臉上還掛著意味深長的笑。我不止一次地想,從邏輯上講,這種罵法是不成立的,眾所周知,我傻康有爹,他叫傻翔。
每當(dāng)有人罵我“私孩子”,我就極為憤怒,沖上去大打出手。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不是人家的對手。對方要么比我強(qiáng)壯,要么人多勢眾,兄弟姐妹一大幫。爹娘不太爭氣,沒有給我生個弟弟,作為打架的幫手。我若想提升戰(zhàn)斗力,只能從自身做起,多吃飯,多鍛煉,讓自己練成大塊頭。經(jīng)過十多年的努力,我終于長成全村最壯實(shí)的青年,遠(yuǎn)望如半截黑塔一般,兩膀一晃有千斤之力,除了最親密的伙伴傻福,再無人敢隨便罵我。從小到大,我身經(jīng)百戰(zhàn),確信自己在村里已無敵手,沒想到憑空冒出個神媽媽。對方實(shí)力難以估計(jì),單從明目張膽地呼喊我爹的名字這一點(diǎn)來看,她并沒有把我放在心上。這恰恰證明她乃是本村不世出的高手。
2
踏著夜色,我和我娘劉金蘭走出家門,要去神媽媽家討個說法。臨走時,我拎起大鏟,想著一旦一言不合,就讓神媽媽血濺當(dāng)場。我要把這個驅(qū)鬼的人也變成一個鬼。娘一聲斷喝,嗓音中帶著哭腔,讓我放下武器。
“她家有倆兒子,打架一起上,你是人家的對手?”
我舍棄滿是腥味的大鏟,赤手空拳地跟在娘身后。我倒不怕那倆兒子,而是考慮到娘在場,打起來難免畏手畏腳,不占優(yōu)勢。遙想當(dāng)年,我曾與那倆兒子有過一戰(zhàn),三人斗了半個時辰,都掛了小傷,算是打個平手。如今我的身體壯碩如牛,戰(zhàn)斗力更上層樓,打那兄弟倆自然不在話下。我大步流星地越過母親,走在前面。娘在后面跟不上,不住地讓我慢點(diǎn)走。
現(xiàn)在需要交待清楚的,是一年前我爹離家出走的事。經(jīng)過整整一年的追問和思考,我終于搞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前面說過,我娘不是本地人,她來自四川廣元,被人販子騙至華北平原,賣給了我爹。作為一名寂寞難耐的光棍漢,傻翔終于娶到了夢寐以求的媳婦,如獲至寶,對劉金蘭關(guān)懷備至。像劉金蘭這樣的四川媳婦,每村都有幾個,大多過個一年半載,就跑掉了。劉金蘭之所以沒跑,一是因?yàn)樯迪韫夤饕粭l,無父無母,拿她當(dāng)娘,二是因?yàn)闆]過多久她的肚子就大了起來。他們結(jié)婚是在盛夏,秋收時節(jié),劉金蘭挺著肚子去地里割谷子。她是個吃苦耐勞的女人,并沒有因?yàn)樵袐D的身份而逃避勞動。村里人看在眼里,掐指一算,不由得連連感嘆,沒想到傻翔買媳婦還得了個孩子。傻翔人雖老實(shí),并不真傻,也覺得這個四川媳婦的肚子膨脹得過于迅猛,不忍直接問,小心翼翼地旁敲側(cè)擊。
“你來河北之前,沒出過什么事吧?”
一說起正經(jīng)事,我爹語速很慢,盡量用書面語,怕媳婦聽不懂河北方言。那時我娘說話還是濃烈的四川口音,她不想再隱瞞,就把自己的身世娓娓道來。
“你知道我為啥子被拐賣了嗎?是因?yàn)橛刑煳以谏缴峡彻S,突然躥出一個男的,奸污了我。那人是村長,挺厲害的,他說如果我對別人說,就殺了我全家。我嚇得要死,就沒敢吱聲。后來,他又想欺負(fù)我,我不干,砍了他一柴刀。他流了不少血,我害怕被警察抓去坐牢,沒給家里人說就逃了,說也白說,家里姐妹五個,常因?yàn)槌燥埓蚣?,少我一個他們不但不會找,相反還高興呢。我逃到火車站,碰到一男一女,對我挺好的,說要帶我去北京打工,我就跟他們?nèi)ケ本瑳]想到在河北下了車,賣給了你。而這時,我已經(jīng)懷孕三個多月了?!?/p>
說完這件事,我娘已是淚流滿面。我爹仔細(xì)聆聽,心潮澎湃,將媳婦摟在懷里,用溫柔的語氣加以安慰。
“原來是這樣。我的命比你更苦,從小沒爹,娘也死得早,幸虧有哥哥嫂子接濟(jì)我吃喝,要不我早就餓死了?!?/p>
接下來,深明大義的傻翔向劉金蘭做出保證,盡管放心大膽地把孩子生下來,他會視如己出,盡心竭力地將其撫養(yǎng)成人。劉金蘭深受感動,表示自己會一心一意跟丈夫過日子,絕對不會像別的四川媳婦那樣跑掉。
“唉,她們也不容易啊,大家都是可憐人?!?/p>
我爹這句話,讓我娘刮目相看,沒想到這個叫作傻翔的人會如此英明而善良。
我爹無父無母,他是戶主,把孩子生下來這件事,他以為根本不用跟別人商量,自己說了算。沒想到,他不去跟別人商量,別人卻找他來商量了。先來的是他哥哥張遠(yuǎn)山,長兄為父,弟弟家出了這檔子事,他不得不發(fā)表下意見。
“你那媳婦給你吃了什么藥?你竟然答應(yīng)她把孩子生下來,生下來算誰的?你還嫌這綠帽子戴得不夠結(jié)實(shí)?”
“哥哥啊,話不能這么說,她沒給我吃藥,是我主動說讓她把孩子生下來的,不管孩子是誰的,他是無辜的,老天爺讓我當(dāng)他爹,我心甘情愿?!?/p>
“你愿意當(dāng)他爹,我還不愿當(dāng)他大爺呢!你明天帶劉金蘭去趟縣醫(yī)院,把孩子打掉。”
“那不行啊,孩子都挺大的了,不是說打就能打掉的,萬一有危險,我對不起她?!?/p>
“能有什么危險?說到底,不就有一個危險嗎?她死在手術(shù)臺上?!?/p>
“這還不夠嚴(yán)重嗎?”
“弟弟啊,哥哥今天給你放個話,只要她去打胎,我就再生個兒子,過繼給你。萬一她死了,你就再買個媳婦,我出錢。”
“哥哥啊,你別說了,我不能那么干,她是一條命,孩子也是一條命。”
哥倆談崩了。張遠(yuǎn)山一拍桌子,起身離開弟弟家,臨走時表示要斷絕兄弟關(guān)系。我爹也生了氣,不買我大爺?shù)馁~。
隨后登門的,是族里的老長輩張?jiān)粕?,他年近八十,?dāng)過村長,德高望重。他高屋建瓴地指出,傻翔固執(zhí)己見是沒有好下場的。
“遠(yuǎn)翔啊,你也不想想,你真要這么干了,會讓別人怎么看咱們這一大家子,孩子真要生下來,丟人的不光是你,還有你爺爺我、你哥哥、你大爺、你叔叔、你叔伯兄弟們……”
“爺爺,你把這事說得太大了,這是我家的事,跟你們關(guān)系不大吧?”
“什么關(guān)系不大,你說這話可喪良心啊,你給我摸著胸脯說說,你一個從小沒爹沒娘的孩子,長到這么大,還不是靠村里人的照顧?”
“這倒是,你們對我有恩,我一輩子都記著,但不能拿這個要挾我啊。”
“我們不是要挾你,是拉扯你一把,讓你別把道兒走偏了?!?/p>
“爺爺,我的道兒沒偏,是你們想偏了。”
“好好,這么說,你不怕大伙兒將來都不搭理你?”
“不怕?!?/p>
話已至此,再沒什么好說的,張?jiān)粕氏乱豢诶咸担餍涠ァ?/p>
數(shù)月后,我娘在眾人的譴責(zé)聲中生下一個男孩。我爹給男孩取名張近康。這就是我?,F(xiàn)在你們該明白了吧,我的親生父親并不是傻翔,我的確是個“私孩子”。
3
神媽媽家位于村子的東南角,屬于邊緣地帶,我和娘再向前走幾步,就到村外了。一條土路直插進(jìn)廣闊的莊稼地,那里一片黑暗,以此為背景,神媽媽家的院子格外亮堂,像黑鍋底上的一個窟窿。院門大敞四開,我母子二人走進(jìn)院子,赫然看見滿院子的人,都是熟悉的面孔,有我大爺張遠(yuǎn)山、臭富的爹狗倉、臭富的哥哥張近明,當(dāng)然也有臭富,他正用不好意思的眼光望著我。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臉上掛著置身事外的表情,表明自己只是個看熱鬧的。上歲數(shù)的人坐在長板凳上,年輕人站著,很有規(guī)矩。
我裝作對這些人視而不見,眼光從他們身上掠過,尋找神媽媽。娘客氣地與眾人打招呼。經(jīng)過十八年的訓(xùn)練,她的河北方言說得非常地道,不像初來乍到那兩年,聲音里總有股四川的辣椒味兒。幾個老長輩微笑著點(diǎn)頭,盡顯長者之風(fēng)。這時,神媽媽從屋里迎出來。
“我算著你們娘倆就會來找我。”
神媽媽身材矮小,臉上幾乎沒肉,兩塊顴骨撐著焦黃的面皮,猶如棱角分明的石頭上蓋著一張草紙。她的身后站著倆兒子,同樣瘦小枯干,如果把燈關(guān)掉,就像兩個不懷好意的小鬼。她是在十四年前成為神媽媽的。那年,她丈夫得癌癥死了,她悲痛欲絕,大病一場,病好后脫胎換骨,像變了個人,宣稱能看見鬼。對此,她的解釋是,自己本已到達(dá)閻王殿,本來是要死的,但閻王一查,發(fā)現(xiàn)她壽限未到,就把她打發(fā)回了陽間。這一來一回,使她具備了通靈的能力,成了神媽媽。在滿是皮匠的村子里,神媽媽備受歡迎,甚至追捧。此等人物可不是哪個村都有的。以往人們要看虛病,得趕往外村,要跑上十多里路。現(xiàn)在好了,本村有了神媽媽,看虛病不用再東奔西走,而且外村人絡(luò)繹不絕地慕名而來,大家都覺得臉上有光??恐o人看虛病,神媽媽發(fā)家致富,日子過得不比做兔皮生意的人家差。
“他大娘啊,我聽說你看見傻翔了?!蹦锂吂М吘吹貑?。
“是啊,你們家傻翔回來了。”
“你他娘了個逼的咒我爹死!”我忍不住,要破口大罵,不怎么回事,我的聲音里竟然帶著怯意。神媽媽人雖瘦小,但身上散發(fā)出濃烈的陰氣。我從未遇見過這樣的對手,不由得有點(diǎn)害怕。
“傻康啊,你別說臟話,你爹確實(shí)回來了,我真看見他了?!?/p>
“那你說,我爹在哪里呢?他怎么沒回家?”
“這我說不好。這樣吧,我把他叫過來,你們問他吧?!?/p>
“你能叫他出來?”
“能啊,按規(guī)矩,在我這問死人話,你們得破費(fèi)一百二百的,這次我免費(fèi),讓大伙兒都瞧著,做個見證,省得有人到處胡嚷嚷,壞我名聲?!?/p>
神媽媽往偏房走,推開門,拉燈繩,滿屋子神像,長條桌上擺滿供品,蘋果香蕉和點(diǎn)心。倆兒子一個點(diǎn)香一個燒紙,分工明確,動作熟練。神媽媽往脖頸中套上三串珠子,手里還捻著一串。她跪在火盆前,閉著眼,嘴里叨咕著什么。眾人圍在偏房門口,我和娘站在最前。那倆兒子一左一右倚門而立,好像兩位護(hù)法,維持現(xiàn)場秩序。
隨著香和紙的不充分燃燒,屋里煙霧繚繞,門口有人經(jīng)不住嗆,咳嗽起來。突然,神媽媽的身體一陣痙攣,像被警察的電棍捅了。她睜開眼,直勾勾望著門口,開始講話,語調(diào)怪異,真像另一個人。
“唉……我回來了,這倆月,我過得好苦啊……”
這聲音竟與我爹有些相像。娘哭著跪下了,要往屋里爬,被倆兒子拖住。我呆立當(dāng)場,沒想到爹會以這種方式回來,心里一陣翻滾,熱淚盈眶,突然覺得褲腿被人拽住,低頭一看,原來是娘。
“還不快給你爹跪下!”
收到娘的命令后,我并沒有跪下,我不確定眼前是不是爹,從外表看,那還是神媽媽,而我也清楚,從神媽媽的角度看,這就是我爹,神媽媽只是個軀殼,里面的魂靈就是我爹。我根本不信這一套,看娘在地上跪著,明顯是信了,不能信,信了就是輸給了神媽媽!我彎腰攙住娘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娘的手臂向上一揮,表示不愿起身。我母子二人一陣?yán)?,娘率先發(fā)怒,一巴掌打在我的腿上。出手之后,她略微遲疑,手向上夠,看樣子想扇我的臉,但她正跪在地上,我站著,胳膊的長度明顯不夠,如果非要扇,只能站起來,那樣就好像隨了我的心意,從而怠慢了神媽媽。
我的大腿挨了一下,不疼,卻深感丟人。后面那么多人看著,其中多人與我打過架,可謂冤家對頭,此刻那些人說不定正掩口偷笑。我猛然回頭,判斷得沒錯,幾個年輕人正面帶笑意看著這一幕。歲數(shù)大的比較嚴(yán)肅,目光聚焦在神媽媽身上。我大爺張遠(yuǎn)山哽咽著,眼淚鼻涕流了一臉,畢竟看見了自己的親弟弟,手足情深。
“傻翔啊,你告訴我,你跑到哪里去了?”娘哭著問。
“傻蘭啊,我去了四川?!鄙駤寢尰卮?。
“那你怎么不早點(diǎn)回來?”
“我去四川,是想殺人,結(jié)果沒殺了人家,卻把自己的命弄丟了?!?/p>
“到底怎么回事?”
“唉,殺人沒那么容易,我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個人,錢沒了,只好去打工,聽說挖礦掙錢多,就下井挖礦,結(jié)果碰見塌方,一塊大石頭正好砸在我腦袋上。我死了,魂往河北飄,四川到河北,遠(yuǎn)得很,飄了好幾天才回來,一回來就撞見一個孩子,沒忍住,上了人家的身??傊铱偹慊貋砝?!”
聽到此處,娘哭泣的聲音突然加大,不知是憤怒還是激動,拼命往前爬,被兄弟倆死死拖住。我聽了娘與神媽媽的對話,羞辱感變本加厲,難以自持。
“夠啦,別他娘的演了!你們兩個狗操的放開我娘!”
我跨步上前,伸出兩只大手,分別按住兄弟倆的肩膀,猛然一推。兄弟倆沒有防備,被推得后退幾步,跌坐在煙霧之中。我繞過娘,走到神媽媽面前,舉拳要打。神媽媽身體搖晃著,昂頭盯住我,目光交匯,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從神媽媽的眼神中看到了爹的影子。我呆立當(dāng)場,猶如中了定身法。兄弟倆撲過來,將我打倒在地。我不還手,任他們的腳踢在自己身上。
4
清晨,臭富站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我們要一起去鏟皮。上學(xué)時,我們就習(xí)慣每日結(jié)伴而行。初中畢業(yè)后,我們沒考上高中,順理成章地當(dāng)了皮匠,師承我爹傻翔。爹是老皮匠,鏟皮的技藝登峰造極。名師出高徒,在新一代的皮匠中,我的技藝出類拔萃,干活兒快,質(zhì)量也高。相比之下,臭富差很多,愛偷懶,質(zhì)量不能保證。很多人家都愿雇我,對臭富則不聞不問。但我卻跟臭富搞了個組合,二人焦不離孟,立下規(guī)矩,若雇傻康,必須捎上臭富,否則倆人都不去。
我今天感覺很累,不愿理臭富,想在家睡覺。雖說昨晚的事情剛過去十二個小時,肯定已經(jīng)傳遍全村——所向披靡的傻康敗在神媽媽手下,而且他爹傻翔真的回來了。與此同時,神媽媽如日中天的威望再次提升,她的通靈術(shù)令老少爺們大開眼界。
“你沒事吧?”臭富走進(jìn)屋問。他的意思是,經(jīng)過昨晚的打擊,我很可能會有事。當(dāng)時是他撲到我身上,擋住那兄弟倆的拳打腳踢,也是他拉我回了家。娘很晚才回來,我問她后來的事,她也不說話,只是哭。我心煩意亂,幾乎一宿沒睡。按說,出了這件事,臭富應(yīng)該給我一天休息的時間,他卻照舊找上門來,更多的原因是探望我這個朋友。
我決定像往常一樣去鏟皮。如果閉門不出,反而是承認(rèn)有事,就等于認(rèn)可了神媽媽的說法。爹沒有死,他的魂也沒有回來。人有魂嗎?全他媽的瞎扯淡!打定主意后,我拎上大鏟,跟臭富出門上工。娘那屋的門簾一直沒掀開,往常她早就起了??吹贸鰜?,她是有事的,很有可能信了神媽媽的話。等干完活兒回來,我得破除她的迷信。
“娘,我去鏟皮啦!”我對著門簾喊。那邊傳出一聲“嗯”。能答應(yīng),證明她問題不大,不用我到炕前探望。我們都沒吃早飯,這一點(diǎn)跟往日不同??磥泶_實(shí)出事了,不容我不承認(rèn)。
我餓著肚子鏟皮,誰也不愿搭理。他們對我似乎更加敬畏,一個個非常客氣。平常干活兒時,他們的嘴不停,尤其是臭富,叨逼叨地說個沒完。今天他們卻個個沉默寡言,說起話來也小心翼翼,生怕惹我不高興。我一肚子氣,真想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也信神媽媽那一套?
我的手機(jī)突然響起來,是娘打來的。
“喂,娘,什么事?”
“你快回來吧。”
“回去干什么?”
“給你爹挖墳。”
“我爹沒死,挖什么墳?”
“你大爺讓挖的。這會兒你大爺正在咱家等你呢?!?/p>
“你給他說,我趕明兒就挖個墳,把他埋了?!?/p>
“你還不老實(shí)啊,現(xiàn)在就給我回來挖!”
掛斷電話后,我沒急著走,而是又干了一會兒。后來心里亂得實(shí)在干不下去,就騎摩托車沖上大街。到得家門口,卻發(fā)現(xiàn)大門上鎖。我馬上斷定,娘去了墳地。墳地在村子的西面,并不遠(yuǎn)。我騎到村邊,遠(yuǎn)眺墳地的方向。遠(yuǎn)處的麥田里,幾個人影搖搖晃晃。
等我趕到現(xiàn)場,爹的墓穴已初具規(guī)模,直徑一米左右的圓坑,半米深,還在往下挖。在坑里悶頭苦干的是我的堂哥張近偉,張遠(yuǎn)山和娘站在坑邊,仿佛在監(jiān)督工程的進(jìn)度。張近偉有點(diǎn)累,直起腰,看著剛剛出現(xiàn)的我,憨厚地笑了。他左手扶著鐵锨,右手滑稽地做了個請看的姿勢,得意地向我展示他的勞動成果。我并沒有對此坑表示滿意,而是搶過搶過手里的鐵锨,往坑里填土。張近偉大呼小叫著從坑里爬上來。娘抱住我,讓我住手。
“近康,你別不懂事啊,你哥哥好心好意地來給你爹挖墳,你怎么埋人家?”娘一邊給張近偉拍身上的土,一邊責(zé)備我。
“近康啊,你別覺得這個墳是隨便挖的,”張遠(yuǎn)山指點(diǎn)著周圍幾個墳頭,給我介紹起這片墳地,“你看那個墳,里面躺著我爺爺和我奶奶,旁邊那個,是我爹娘,這排列的位置是有講究的,我找先生看過,傻翔埋在這個地方正合適?!?/p>
“那你埋哪兒?”我問。
“就這兒。”張遠(yuǎn)山指著腳下。
“那你現(xiàn)在怎么不挖個坑躺進(jìn)去?”
“我還沒死呢,等死了自然會躺進(jìn)去。”
“我爹也還沒死呢,挖哪門子墳?”
“說來說去,你還是不信他已經(jīng)死了。我也不愿信,但他的魂回來了,神媽媽認(rèn)定的事,咱們不能不信,你不給你爹弄個墳,他不成孤魂野鬼了嗎?回頭把他的衣服找出幾件往這里一埋,他的魂就不至于飄著了?!?/p>
“這叫衣冠冢。”娘補(bǔ)充道。
“好,我來挖!”我跳進(jìn)坑里,甩開膀子,大干起來。
見我已經(jīng)失去理智,娘只好勸張遠(yuǎn)山父子速速離去。她太了解我的孩子脾氣,如果沒有觀眾,我的發(fā)瘋就毫無意義,只能意興闌珊地從坑里爬上來。
墳地里只剩下我們母子二人。我的力氣逐漸耗光,終于停下鐵锨,躺在坑底,泥土松軟,也不涼,只是不夠?qū)拸V,得蜷著腿?!澳铮惆盐衣窳税?!”我提出要求后就閉上了眼睛,等剛被拋出去的土落回坑里。
降臨到坑里的,不是土,而是娘。她躺在我身邊。我有點(diǎn)意外,睜眼側(cè)頭看看她,又把轉(zhuǎn)臉望向天空。
“昨晚你走之后,神媽媽也把你爹送走了。她說得對,你爹確實(shí)去了四川,他確實(shí)要去殺人,去殺十八年前奸污我的那個人。要是他的魂不回來,神媽媽怎么知道這件事?他確實(shí)回來了。你大爺說,現(xiàn)在他弟弟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你,都是外人,不能再在老房子里住,當(dāng)年他是為了讓弟弟娶上媳婦,才把老房子讓給他弟弟的。我說,雖然遠(yuǎn)翔死了,但我是他媳婦,近康是他兒子,怎么就不能在老房子里住呢?他說,你是四川人,近康是你從四川帶來的,你們都是外人。明白了吧,你大爺想要咱家的房子,讓咱娘倆搬出去,他好翻蓋新房,給張近偉娶媳婦?!?/p>
“我爹沒死,我去把他找回來。”
“他的魂都回來了,怎么沒死?”
“這都是我大爺搗的鬼,他跟神媽媽串通好了騙咱們?!?/p>
“不會的,你大爺不知道你爹要去四川殺人啊?!?/p>
“他沒準(zhǔn)知道?!?/p>
“他跟你爹不說話,怎么可能知道。你爹已經(jīng)死了,這是事實(shí)?!?/p>
“好吧?!?/p>
“你爹是個好人,他對你沒得說,跟對親兒子一樣?!?/p>
“你們怎么不再生一個?”
“你爹生不了,他做過結(jié)扎。當(dāng)年村里搞計(jì)劃生育,你大爺生了倆閨女,必須去做結(jié)扎,但他還想生個兒子。你爹犯了傻勁兒,竟然替你大爺做了結(jié)扎。那時他認(rèn)定自己會打一輩子光棍,做個結(jié)扎也無所謂?!?/p>
“他為什么要去殺人?”
“有一天,你爹突然問你長得是不是像那個人,我隨口說有點(diǎn)像。他好像受了打擊,每天磨鋼鏟,問他想干什么,他說要去四川殺人,我說你殺人得償命,他說這人必須殺,第一是替你報仇,第二替我報仇,他讓我戴了十八年綠帽子,不共戴天,第三斷了孩子的念想,省得他去找親爹。他人很老實(shí),第一次說出這種狠話,我沒太當(dāng)真,結(jié)果他卻偷著跑了?!?/p>
“嗯,那時你還騙我,說他去東北販皮了。你怎么不去找他?”
“你爹也沒個手機(jī),我聯(lián)系不上他。我就想,他這人天生懦弱,根本不可能殺人,出去轉(zhuǎn)一圈,冷靜一下,就會回家了。沒想到是這么個結(jié)果。神媽媽說得對,他死了,下井挖礦,一塊大石頭正好落到腦袋上?!?/p>
“一個皮匠怎么會去挖礦?”
“挖礦不難,我那村里有好多人去挖礦,好多人死在礦井里?!?/p>
“娘,你不想回家看看?咱們一塊去四川吧!”
“我不想回去,這里挺好,咱們馬上蓋新房,給你娶媳婦?!?/p>
“現(xiàn)在住的老房子呢?”
“還給你大爺?!?/p>
5
我在村里當(dāng)皮匠,每年能掙三萬塊。臭富掙得少點(diǎn),差不多兩萬五吧。我向他借錢,他問借多少,我說借五萬。我估計(jì)他有五萬塊,不會全部借給我,打個折,兩萬也行。臭富問我借錢干什么用。我猶豫了一下,腦子里閃過兩個用途,一個是去四川找我爹,另一個是蓋新房。他看出我的猶豫,放下筷子,抄起啤酒瓶,把桌上的兩只酒杯倒?jié)M。這是在鎮(zhèn)上的小飯館里。
“蓋新房。”我仰脖喝下一杯啤酒,對臭富說出下一步的計(jì)劃。
“好,你蓋新房,我支持你,就借給你五萬。如果你要去四川,我只能借給你一萬?!背舾豢犊貒Z叨著這兩個數(shù)字,好像一個真正的有錢人。
“為什么我蓋房子你就借給我五萬,去找我爹你就借給我一萬?”
“嘿嘿,你蓋了房子,就不會走了,一輩子離不開這地方,兩三年就把錢還我了。而你去找你爹,沒準(zhǔn)就永遠(yuǎn)回不來了,看在咱倆從小在一塊的份上,我借你一萬還少?”
沒想到,臭富會說出這么一番話,讓我刮目相看。五萬塊,幾乎是他全部的積蓄。他的錢都自己存著,不像我,要全部交給娘。如果我像他這么有錢,肯定早就去四川找我爹了。有了臭富的五萬,加上我的六萬,再加上爹娘的十多萬,蓋一棟新房不是難事。新房的地皮在村子的最西邊,是爹早年買下的,計(jì)劃將來給我蓋房子娶媳婦。
為向臭富表示感謝,我多喝了幾杯。這頓酒是我請客,錢是娘剛給我的。今天早上,我跟娘又去了趟墳地,把爹的一套衣服埋進(jìn)那個坑里,立起一座新墳。墳頭堆得比較小氣,比旁邊的墳小很多。我也沒辦法,沒有那么多土。我和娘跪在墳前燒紙,我腦子想得竟然是跟爹無關(guān)的事。我想,坑挖好后,土扔在坑邊,棺材放進(jìn)去,填土,棺材占據(jù)坑內(nèi)的空間,土就有富裕,多出來的土堆成墳頭,從邏輯上講,墳頭的體積與棺材大致相當(dāng)。爹的墳頭小,是因?yàn)檠b衣服的木箱子不大。那是我家的老箱子,據(jù)說有幾十年的歷史,一直裝衣服,最后竟然做了爹的棺材。
把爹草草埋葬后,我對娘說要休息一天,跟臭富富去鎮(zhèn)上理發(fā),再買身衣服。娘痛快地答應(yīng),還掏出二百塊錢,讓我花。我叫上臭富,騎摩托車來到鎮(zhèn)上。他問我去干什么,我說喝酒。
鎮(zhèn)子號稱“天下裘都”,這幾年發(fā)展迅速,建起大片樓群,有點(diǎn)城市的意思。經(jīng)我這樣的皮匠加工過的皮子被皮販子收購,運(yùn)到這里,再銷往世界各地。小鎮(zhèn)有個火車站,站前廣場比村里的打谷場還寬敞,廣場中間筑一座高臺,臺上置一口大鼎。鼎下有幾張臺球桌。
喝完酒后,我和臭富捅了兩桿臺球,我都輸了,三局兩勝,別看臭富鏟皮不行,打臺球倒挺厲害。我買了兩包煙,給臭富一包,自己留一包。倆人坐在大鼎下面抽煙,打算抽完煙就去理發(fā)。突然,不遠(yuǎn)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我們仰頭看天,仿佛這聲音來自天上。
“臭富,你坐過火車嗎?”
“沒有。別說老子,你肯定也沒坐過?!?/p>
我們這兩個沒坐過火車的人走向火車站。小站的候車室門口沒人管,任人進(jìn)出,里面只有兩排椅子,一個檢票員站在檢票口,看我倆過來,招手示意。我們以為他有事,連忙跑過去。檢票員伸手要票。
“我們沒票?!背舾徽f。
“沒票你們來這里干嘛,搗亂是吧?”
“來看看火車。”
“看火車行,但你們想坐車的話,必須買票,售票口在外面?!?/p>
“這里有到四川的火車嗎?”我問。
“沒有,你要去四川的話,得去衡水坐車,咱這兒到衡水的車多的是?!?/p>
從檢票口望出去,雖有樹木和圍墻遮擋,但剛好能看到一節(jié)車廂。又是一聲汽笛響,在這里聽得更清楚,仿佛是某種動物的嘶鳴?;疖噭恿耍舆B不斷的車廂從這小片視野中滑過去。
我和臭富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抽煙。這候車室太小了,像一間沒有桌子的教室。四面都有窗戶,風(fēng)吹進(jìn)來,吹得人很舒服。檢票員把進(jìn)站口的門關(guān)上,轉(zhuǎn)身就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過了一會兒,遠(yuǎn)處傳來汽笛聲,又有一列火車將要進(jìn)站。檢票員再次出現(xiàn)在進(jìn)站口,沒人讓他檢票,他無聊地望著我們。我走到進(jìn)站口,看火車滑進(jìn)站臺,有人下來,走向這邊。檢票員看看他們手里的車票,讓他們走進(jìn)來。他們會一直走,走出候車室,爬上一輛摩托車的后座,最后回到家里。
我一直站在那里,等來一輛又一輛火車,等來一批又一批人。臭富喊我,我不搭理,他只好一個人去理發(fā),回來時穿著新衣服,像個要出遠(yuǎn)門的人。
小站小得就像我爹的墳。進(jìn)站口也是出站口,有人進(jìn)去,也有人出來。我等到天黑,也沒見爹進(jìn)去或者出來。
我們騎上摩托車,回到村里,約好明天一起去買磚和木料。
(編者注:此二篇為作者“吉祥三傻”系列之一、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