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
后來,當鄧穎超告訴周秉建可以留一些伯父的遺物做紀念時,她選了伯父一件穿了20多年的老中山裝和幾支用過的紅藍鉛筆。周秉建說,伯父其他的遺物沒敢要,因為她知道這些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是屬于國家的。
3月3日下午,全國政協(xié)十二屆五次會議開幕式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全國政協(xié)委員們紛紛走下停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大巴。人群當中,微白卷發(fā)的周秉建穿著一件玫紅色呢子大衣與其他委員一起步入人民大會堂。與往年一樣,周秉建一定會先到臺灣廳留個影,因為她的伯父周恩來去世后追悼會的前夜,伯母鄧穎超曾把他的骨灰放在臺灣廳。所以,在臺灣廳合影成了周秉建紀念伯父的一種獨特方式。
周秉建曾擔任財政部離退休干部局巡視員的職務,是周恩來最疼愛的小侄女,在周家同輩的六兄妹中,排行最末,家人都叫她“小六”。電影《周恩來》中有一個鏡頭,久臥病床的周總理,微睜雙眼,嘴里喊著“小六、小六……”那個時候,周恩來心中仍然惦記著遠在內蒙古大草原的周秉建。周秉建也一樣,即使周恩來去世多年,她心里也依然保留著對伯父的特殊感情。
“伯父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在我腦海中,他要求我們任何事情都不能搞特殊,要做普通勞動者,這個教誨至今仍然影響著周家所有的后人?!敝鼙ㄕf,“所以,我就是個普通人,和別人沒什么不同”。
沒有任何特權的特殊家庭
1952年10月,周秉建出生在北京。由于周恩來沒有子女,所以他對待周秉建姊妹視如己出,一并撫養(yǎng)?!爸芗移鋵嵤怯羞@個家風和傳統(tǒng)的?!敝鼙ǜ嬖V記者,周家的孩子們由長輩們一起撫養(yǎng),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雖然彼此之間的感情很深厚,但因為周恩來對自己的家人要求十分嚴格,所以周家人的生活跟北京普通百姓幾乎一樣:住在胡同里一個幾家人合住的四合院中,大人們坐公交車上下班,孩子們就近入學。周秉建回憶童年時說,春天的時候,她會與鄰居家的孩子一起種向日葵、蓖麻;夏天就跟小伙伴們一捉迷藏、跳房子,冬天要跟著大人去副食店排隊買過冬吃的大白菜和土豆。
“伯父一直希望周家人都能做普通勞動者,比如去工廠當工人、去農場當農民等?!敝鼙ㄕf。等到開始上學,父母便提醒周秉建,不可以對外透露他們和伯父的親屬關系。也許,周家孩子唯一的“特權”,便是能夠進到中南海的西花廳,看望伯父和伯母,有時候還可以在那里小住一段時間。
周秉建還記得她第一次進西花廳的時候,父母特意囑咐,在那里說話走路都要輕一點,不要大聲喧嘩,更不可以嬉戲打鬧,否則會打擾伯父工作。
雖然有不少機會住在西花廳,但周秉建也很少能夠跟周恩來見面或者聊天,因為他實在是太忙了?!懊看稳ゲ改抢铮埠苌倌軌蛘f上幾句話。常常是在早飯后才看到他‘下班,我站起來向伯父問好,他沖我點點頭,便回房間休息了?!?/p>
那時周秉建雖然年紀不大,心里卻很懂事,她認為能夠看到伯父就已經很滿足了。她知道,伯父心里裝的全是國家和老百姓的事兒,連休息的時間都很少,更沒有時間和孩子們交流了。
一盤苦瓜的用意
周秉建原以為自己的生活就會這么平平淡淡地過去,可是“文革”的到來讓她的生活也發(fā)生了很多變化。
1968年,由于“文革”的影響,北京的學校普遍進入“停課鬧革命”的階段。15歲的周秉建響應“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和當時大多數青年學生一樣,懷著一腔熱情,一次次地寫申請、一趟趟地找學校的負責人,報名到內蒙古牧區(qū)插隊。幾個月之后,周秉建的申請終于得到批準,隨后,她告訴了周恩來這個消息。
臨行前的一個晚上,周恩來和鄧穎超特意安排周秉建去西花廳為她踐行。周秉建到的時候,周恩來辦公室還亮著燈,她知道,伯父還在工作,就先去見了伯母。鄧穎超特意給周秉建講了當年紅軍長征經過彝族地區(qū)時,劉伯承元帥與彝族首領小葉丹共同結盟的故事。
當周恩來從辦公室出來見到周秉建,非常高興,特別正式地伸出手來,像接見外賓一樣,用力地和周秉建握手,熱情地說,“秉建,我堅決支持你到內蒙古大草原安家落戶,走毛主席指引的知識青年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
“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聽到伯父不叫我的小名而稱呼我的學名。”周秉建回憶說,她瞬間感覺自己長大了。
吃晚飯的時候,除了平日的一葷一素兩菜之外,這一次,飯桌上出現了一盤周秉建以前既沒吃過也沒有見過的青菜。周恩來指著這盤菜讓周秉建嘗嘗,并介紹說這是苦瓜,毛主席的家鄉(xiāng)菜,特意為她準備的。周秉建嘗了一口,沒吃過這么苦的菜,但還是勉強咽了下去。周恩來告訴她,“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不然的話遇到困難就會發(fā)生動搖”。
一封信拯救了許多人
周秉建來到牧區(qū)之后,時常想起周恩來對自己的囑咐,同時她也經常給他和鄧穎超寫信說一些自己的見聞和感受,信中除了匯報自己的勞動、生活,也會談到當地的政治運動情況。對于周秉建的來信,通常都是伯母仔細地看完之后,然后把內容告訴伯父,而回信一般由伯母完成。
周秉建哪里知道,伯父很快從她的信中發(fā)現了內蒙古“文革”運動中存在的重大問題。周秉建在信中曾經寫道,她所在的生產隊給知青介紹當地的情況時說,生產隊里只有三戶牧民是紅色的,其他牧戶都是黑戶,都是“內人黨”,連他們的孩子也是“內人黨分子”。對此,她十分不能理解,大隊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壞人,怎么他們的孩子也都成了“內人黨”?
當時,內蒙古到處都在揪“內人黨”,“內人黨”是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的簡稱,是1925年10月在內蒙古地區(qū)成立的一個左翼政治團體,“文革”當中再次被提及,一些人被誣陷為反革命集團,造成了當時內蒙古地區(qū)最大的冤假錯案。其中,有許多老黨員、老干部被“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甚至迫害致死。
后來,周恩來在一次有內蒙古自治區(qū)領導出席的會議上說:我從一個在牧區(qū)插隊的北京女知青那里得知,內蒙古挖“內人黨”都挖到蒙古包、挖到羊群里去了。周恩來還把情況反映給了毛主席,鑒于問題的嚴重性,中央對內蒙古自治區(qū)實行了軍管措施,才逐漸使這一錯誤得到有效制止。
很快,周總理的話傳到內蒙古,當地的干部群眾感激涕零,認為看到了曙光。人們都在議論,問題反映到中央,一定是有“明白人”給中央寫信了。當時的周秉建也認為是有人專門給北京寫信反映了這一問題,卻沒有聯想到自己給伯母寫家信的事情。十年之后,鄧穎超對周秉建的丈夫拉蘇榮說起這件事情時,才特意告訴他,當時周恩來就是最先從周秉建的信中得知這個情況的。
脫掉軍裝,重新回到草原
牧區(qū)的條件是艱苦的,剛走出校門的周秉建和其他知青一樣當上了一名新牧民,住蒙古包、學蒙古話、穿蒙古袍、騎蒙古馬、干牧業(yè)活兒……當她把在草原上騎馬的照片寄給西花廳的伯父伯母看時,伯父指著照片中的周秉建非常高興地說,“我們的秉建已經成了一個草原上的姑娘”。
轉眼,兩年半時間過去。1970年年底,北京軍區(qū)到內蒙古牧區(qū)征兵,周秉建和牧區(qū)的其他三名北京知青一起通過審核等程序,應征入伍。
第二年元旦,周秉建穿著草綠色的新軍裝,高高興興地到北京來見周恩來夫婦。那天進入西花廳時,已經是快天黑了,讓周秉建十分意外的是,伯父站在里院門口的臺階上等她。她三步并作兩步地小跑到伯父面前行了軍禮后,伯父拉著她的手,非常認真地說了一句讓她始料不及的話,“你能不能脫掉這身軍裝,再回到內蒙古草原繼續(xù)當牧民?”
后來周秉建才知道,伯父知道她參軍后,就專門派人去部隊了解她參軍過程,調查是否通過正常的手續(xù)。雖然周秉建在整個征兵過程中,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出或者暗示自己與伯父的這層關系,但是由于她的父親在文革當中被關起來還沒有被“解放”,所以并不適合參軍。
看到一臉茫然的周秉建,周恩來溫和地說,“你不是說內蒙古草原是廣闊天地嗎?你參軍雖然符合手續(xù),但內蒙古這么多人里挑上了你,還不是看在我們的面上?我們不能搞這個特殊,一點兒也不能”。
周秉建覺得有些委屈,不過她覺得伯父說的話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回到部隊后,周秉建按照伯父的要求,主動向領導遞交了離開部隊重新回到草原上去的申請。但部隊惜才,想把她留下來。他們認為,總理工作忙,也許過幾個月就會把這件事忘了。他們完全沒有料到,周恩來辦事從來是一絲不茍的。當周恩來知道周秉建仍然沒有退伍后很生氣,還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你們再不把她退回去,我就下命令了”。
于是,只有三個月“軍齡”的周秉建再次回到了牧區(qū),繼續(xù)當起了牧民。
周秉建依然記得,那次重返草原前,周恩來問她,“想通了嗎?同志”。這時候,鄧穎超在旁邊提醒周秉建:你聽見了嗎?你伯父稱你是同志!周秉建再次因為伯父對她的稱呼的改變而心生感觸,隨著發(fā)生了很大的思想轉變,并回答,想通了?!捌鋵?,真正想通了還是在回到牧區(qū)以后。”接受記者采訪時,周秉建十分坦率地說。
后來,周恩來還特意安排了時間和周秉建進行了一次談話。他叮囑她,“回去還是要住蒙古包,要和牧民在一起,這一點必須百分之百做到。”更讓周秉建體會頗深的是,伯父還提醒她,“回去以后,(牧區(qū))對你的照顧可能會更大,對你的歧視可能會更小,一定要防止特殊化?!甭犕曛芏鱽淼脑?,周秉建用心地點點頭。“回到內蒙古之后,我就逐漸地踏實下來,心無旁騖地開始融入草原生活。特別明顯的是,那段時間,語言學的也快,勞動技能提升得也快,我感覺已經完全融入到牧民當中,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此后,周秉建幾次回京探親過程中,細心的周恩來漸漸地從周秉建的言談舉止之中發(fā)現了她身上有了越來越多牧民的味道。1972年春節(jié),周秉建回到北京探望周恩來。一次在西花廳共進晚餐時,周恩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問她:你今年多大了?周秉建回答:19歲。隨后,周恩來還是一如既往地用商量的語氣跟她說,“古代有個叫王昭君的遠嫁匈奴的女子,過去的匈奴逐步形成了后來的蒙古族。你能不能也找一個蒙古族青年?蒙古族小伙子也挺不錯的”。由于受到草原牧民們性格的影響,周秉建爽快地回答,“可以呀”。
飯桌上的一席話似乎為周秉建的終身大事敲定了方向。她也覺得自己的性格、生活習慣已經越來越像一個草原姑娘,無形之中與草原牧民已經產生了一種割舍不斷的感情。
1977年,內蒙古組織了一個訪問團去朝鮮。周秉建和蒙古族青年歌手拉蘇榮正好都是訪問團成員。周秉建見到拉蘇榮后,很自然地用蒙古語與拉蘇榮交談。事后,拉蘇榮從其他訪問團成員口中得知,那個講著一口流利蒙古語的女子是敬愛的周總理的侄女,他原以為周秉建只是一個來自于牧區(qū)的女孩,因為從她身上根本看不出是北京人。
訪問結束后,周秉建和拉蘇榮以及訪問團的朋友們經常小聚,周秉建也喜歡參加這樣的聚會來鍛煉和豐富自己的蒙古語水平。兩人在聚會中慢慢地加深了了解。拉蘇榮的善良心地、事業(yè)心和周秉建珍重少數民族文化、美麗大方等優(yōu)點讓兩人相知相戀。
1979年國慶節(jié),周秉建與拉蘇榮在北京結婚。他們特意去看望鄧穎超,在西花廳里,拉蘇榮為伯母演唱了《贊歌》、《草原升起不落的太陽》等歌曲,唱出了草原人的心聲,伯母也非常高興。同時,鄧穎超也囑咐這對新人,“你們要記住,只有事業(yè)上的甜蜜,才有生活上的甜蜜。”
幸福的周秉建聆聽著伯母的祝福和教誨,同時心頭也劃過一絲傷痛,這個時候,距離周恩來逝世已經三年有余。
中山裝和幾支用過的紅藍鉛筆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在北京逝世,正值周秉建在內蒙古大學讀書的第一學期期末考試剛剛結束的時候。周秉建回憶說,1月9日清晨,她就從廣播上聽到這個噩耗,隨后又收到同學從傳達室捎來的一封前一日晚上就發(fā)自北京的電報,電文只有11個字,“聽到消息后,千萬不要回京”。
即便如此,周秉建還是想爭取回北京,否則就會失去見伯父最后一面并為他最后送行的機會。經過學校領導同意,她借用學校的電話總機設備給西花廳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秘書在電話中卻再次重復鄧穎超交代的話,在外地的親屬一律不準回北京,并要求她一定要按照電報上的內容辦。周秉建知道,不能因為私事影響正常工作和學習是伯父伯母一貫的要求,這一次也不例外。
事實上,距離學校規(guī)定的統(tǒng)一放假時間還有幾天時間,這讓周秉建焦急萬分。正當周秉建既傷心又沮喪的時候,校長找到了她,一是來安慰她的情緒,二是了解周秉建的打算。周秉建把電報的內容告訴了校長。隨后,經校長和系主任研究,凡是進行完期末考試的院系從明天起就開始放假。周秉建終于得以在1月10日晚上趕回北京,參加了周恩來的所有悼念活動。
后來,當鄧穎超告訴周秉建可以留一些伯父的遺物做紀念時,她選了伯父一件穿了20多年的老中山裝和幾支用過的紅藍鉛筆。周秉建說,伯父其他的遺物沒敢要,因為她知道這些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是屬于國家的。
對于每個普通人而言,故人逝去就會有各種遺憾。周秉建說,自己完全沒想到伯父會得這么嚴重的病,走得那么快,早知道的話怎么也得多回北京幾次陪一陪他。然而,當時的時局以及伯父所處的位置,讓他的病情成為一種絕密,即使像周秉建這樣的近親屬也知之甚少。
以一名普通人的心態(tài)參政議政
大學畢業(yè)后,周秉建繼續(xù)回到牧區(qū)工作,后又調入自治區(qū)有關部門工作。直到1994年,周秉建夫婦二人才離開內蒙古,調到北京工作。
“草原就是我的家”,在內蒙古生活、工作了26年的周秉建毫不掩飾自己對草原人的感情。夫婦二人相濡以沫幾十年,生活得平淡而美滿。到如今他們還保持蒙古族的習俗,見面時不是握手而是擁抱。在他們北京的家里,就像當年住蒙古包一樣,經常有內蒙古來的老朋友,一起吃羊肉和喝奶茶。
周秉建說自己回北京后的生活很平常,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除了相對固定的往返于家庭和單位之間的工作,其余時間就是買菜做飯等照料家庭的事情。2009年,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名單上,首次出現了周秉建的名字。目前,她已經連續(xù)兩屆成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
今年,周秉建關注的依舊是社會熱點問題。她通過考察和調研帶來了一份《關于加快建立PPP統(tǒng)一、規(guī)范、透明大市場的建議》。周秉建認為,國內公共服務領域存在“各自為政,各管一攤”的現象,導致市場主體良莠不齊、PPP法律體系殘缺和沖突等問題。因此她建議,應當加快推進PPP立法進程并由財政部牽頭PPP改革工作。
縱觀周秉建的履職之路,她的提案大多圍繞環(huán)境保護、食品安全、醫(yī)療衛(wèi)生等民生領域的問題。同時,由于在內蒙古工作生活了多年,她每年還會提交一些涉及內蒙古地區(qū)發(fā)展的提案。在這些提案中甚至常能看到她對草原生態(tài)的憂慮,體現著“老鄉(xiāng)們”的各種呼吁和訴求。
“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我就盡自己的綿薄之力,通過兩會這個平臺多為群眾說些話、辦些事?!敝鼙ㄕf,自己經常會通過各種渠道去調研、了解社會事實,積極建言獻策是作為政協(xié)委員履職的基本職責。
如今已經有了孫輩的周秉建依舊樸素、和藹,平靜地生活在北京唯一的一套住房中。事實上,在整個采訪中,周秉建的確沒有任何官話、套話,就如她家客廳正中一直掛著的她與伯父的合影一樣,有一種平和與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