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章從商務版新書《花與樹的人文之旅》的閱讀分析入手,并結合中外文化交流史、園林史、美術史的眼光,對書中基于科學性、人文性而生成的談花寫樹文字,及其表面輕松、雅致的“小情趣”后所蘊含的莊重、謹嚴品格予以充分肯定。
【關 鍵 詞】植物學;博物學;園林;人文
【作者單位】王謙,山東商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
每個人從小到大,有意無意間看到、碰到的花草樹木可謂不計其數(shù),倘若有機會走南闖北或跨海越洋見識國外風物,異國風情的花花草草會更大程度地豐富一個人此類見識的記憶庫。
周文翰先生是旅行者、文化學者,又是專欄作家,他新近出版的《花與樹的人文之旅》一書,文本形成大抵緣于上述路數(shù)。文字印刷成書,又插入N多“好看得不要不要”的彩色畫,即便是對文字質量、文圖搭配要求苛刻的讀者,寓目而入心,也會頓生閱讀的欣悅。
作者在豐富得幾近錯綜的知識網(wǎng)中穿梭游走,由今跳到古、由外國跳到中土,快捷得連絲毫多余的牽絆都不用。比如寫到有關松樹的“從樹到文化景觀”時,作者從羅馬的松樹入手,先介紹此樹種原生于地中海地區(qū),繼而敘述其傳播到北非、南非的初期移植史,再說到意大利作曲家用四個樂章的篇幅寫下的交響詩《羅馬的松樹》,以及曲中關于羅馬四條大道上的松之聯(lián)想,接下來又跳到西班牙甚至中國,“我在西班牙首都馬德里見到的石松常被修剪成諸如云朵、城門的造型,顯得太過刻意了——不過想想中國工匠怎樣折磨小樹苗來制作盆景,又覺得完全能原諒他們”。浸透了人文悲憫的譴責都寫得這樣矜持,令喜愛作文趣味的讀者頓生無言之笑。
還是松的話題,文竹被引了進來。依作者的判斷,明清時期中國文士向往“萬壑松風”的自然景觀,但由于受財力和空間的局限,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到山林之松的替代物——以松樹樁做成的盆景,作為家中特別是書齋的標配。到了清末民國,文竹傳入中國,成為對松樹盆景的一種審美補充,因為它十分符合文人雅士鐘愛的松樹文化景象——原來如此。
文字敘述的自如暢達與跳躍感,一點也不減損此書在植物科學層面上的精準程度。作者指出,南京東南大學校園里的“六朝松”其實是檜柏,從葉形、球果等方面辨識,跟松全不搭界。更有意味的是,該書將清代丹青名家禹之鼎所做的《松下聽琴圖》呈現(xiàn)給讀者的同時,還別出心裁地選了畢加索的油畫《松下裸者圖》,作者的圖注文字簡約而得體:“畢加索似乎看過《槐蔭消夏圖》《松下問道圖》之類題材的中國繪畫,他創(chuàng)作了一幅故意作對的作品:松樹下有個立體主義風格的裸體者在睡覺。”對中國山水畫略知一二的讀者,自然能看出《松下裸者圖》絕對是畢加索作品的一個例外。背景上的松樹明顯是中國畫的樣貌,前景的人物是用立體畫派的分解部件組成,與畢加索常見的造型奇特、色彩斑斕的立體人物不同,立體得十分收斂,而色彩運用絕對是取自中國畫中的淺絳山水。是老畢跟中國畫“故意作對”呢,還是以此向東方繪畫致敬?然作者并未對此做更多闡釋。
俗話說,窺斑知豹。松樹只是全書40多種花與樹中的一種,從中不難看出此書的兩大優(yōu)長。在這本書里,既無工具書詞條的機械無趣,也沒有散文家寫游記那樣的廢話八千,或學者寫博物文章那樣的掉書袋,而是一步達到了這樣的境界——趣味在這里完全可與品位畫上等號。文字表達的到位與自如令筆者這樣一位常年與文字為伍的專欄作家兼美術學博士十分樂意引為同道,倘有機會聚首,必當浮一大白。
這本書的好處,用“風吹哪頁讀哪頁”來說再合適不過了。隨手翻讀,會給你的眼、你的心一些偶然被不期而至的覃思妙想瞬間電到的快感。比如,作者寫到在釋迦牟尼的故鄉(xiāng)看到成片的野蕉,而自己的情調卻還停留在江南古典園林某一株芭蕉的限定圖像中:“或許,這就是多和少的美學——成千上萬,是植物學,是種植經(jīng)濟,而一株、兩株,安置在窗前墻邊,就是審美?!?/p>
在作者的文化修養(yǎng)中,與他的博物知識并駕齊驅的還有他那堪稱深而廣的文史知識和藝術史知識。隨手翻讀,會有許多感覺意外的圖片闖入眼簾。比如,第31頁上印的“歌劇《圖蘭朵》套裝封面”——這可不是十幾年前張藝謀跨界導演的那部同名歌劇,圖片注明的印刷時間是“1906年”,細查篇名,赫然寫著《茉莉:印度的香》。內容說的是中國民歌《茉莉花》早在18世紀末就經(jīng)洋人西特納改編后在倫敦出版,后來被第一任英國駐華大使的秘書于1804年將它收入《中國游記》一書中出版,而后則是意大利人普契尼創(chuàng)作的歌劇《圖蘭朵》,將《茉莉花》改編成女聲合唱上演。更叫人長見識的是,周文翰考證說,中國版的歌曲名稱雖然是《茉莉花》,但它的原始版本是《鮮花調》,三段歌詞分別描寫青年人面對茉莉花、金銀花、玫瑰花愿抒發(fā)自己的情愛渴盼。周先生說,現(xiàn)在國內熟悉的《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是1957年由何仿改編而成的,“三段歌詞都改成歌唱茉莉花,就好像把一個爛漫少女的直抒心聲改造成詩人的一唱三嘆,從鄉(xiāng)間跑到城里,那野性到底有一點萎縮”。是啊,經(jīng)由文藝作手的打磨,精美雖精美矣,但原生態(tài)的天然味道卻立時減弱,這樣的例子我們屢見不鮮。
也許上面說的內容似有“小情趣”之嫌,其實書中頗為“高大上”的研究也不少見。比如,書中寫到“近代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社會各階層對于‘國花的選擇就成為民族自我意識建構和整合的群體行為,其中出現(xiàn)了更多意識形態(tài)搏斗的痕跡”。從晚清慈禧太后將牡丹定為國花,到民國時期以牡丹、菊花、蓮花、梅花作為候選國花,再到20世紀80年代社會上為爭取國花的地位而形成的“擁梅派”與“擁牡丹派”的常年論爭,國大人雜,加上民族心理中向來缺乏“national flower”的意識,自然無法希望國花的確立可以一蹴而就,但由此可以窺出本民族對自己文化品性指認和塑造的認可及努力。
隨著時間的推移,百姓的興趣和眼光也發(fā)生了轉變,當下牡丹、梅花已逐漸退回花卉品種的原初地位,不過在“十大名花”中占據(jù)兩席而已,換從花卉的社會意義來說,早已經(jīng)被代表情人之愛的玫瑰、代表敬愛父母的百合遠遠拋在身后。筆者平素讀書,向來對迷藥一路保有興趣。在此書的后半部,一篇《曼陀羅花與曼德拉草》副題引起了筆者的注意——“藥毒是一家”?!睹罘ㄉ徣A經(jīng)》所載佛祖說法時自天而降的花,以及佛祖臨終“拈花傳法”時所拈之花,就是曼陀羅花。書里印有150多年前西方人手繪的曼陀羅花圖譜,讓以前只能從文字上去想象此花神秘面目的讀者一睹真容。
周文翰的文字,還有一樣筆者極喜愛的妙處,即敘述緊密處既能做到相當嚴謹、到位,而放肆開合處又很能放得開。作者在《菊花:實用和象征》一篇中寫到“花和性別”的交錯關系,指出歷史上妓女的綽號、名字多與花木有關,文人所樂道的美貌女人的兩個特點是如何有才情道德或如何敗壞男人的道德。繼而作者筆鋒一轉,點到我國藝術家在妓女這個敏感帶上的悖論,一是電影《鴉片戰(zhàn)爭》末尾表現(xiàn)歌妓被洋人害死,作者隱然說,“妓女是最低級的人,國人可以正當買笑,但遭到外人摧殘就觸及國家的最后底線”。二是電影《南京!南京!》表現(xiàn)妓女敢于起來反抗,預示最低微的人都憤激起來,正好與那些社會“高等級”的人的不作為形成鮮明對照。文章的結論是,“無論這些文人、電影導演表面上是在贊揚還是在抨擊這些妓女,他們潛意識里都認定她們是最低等級的”。讀來真是一針見血。
春天來了,雖說四季皆有應時的花木植物,春天在中國畢竟具有萬木爭榮的含意,對愛書人來說,《花與樹的人文之旅》算是四季皆宜,但相比而言,還是最適合春天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