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黎

舊時的年味

◎文/安黎

在渭北，或者在關(guān)中，除夕那天不算過年，真正的過年，是農(nóng)歷的大年初一。

天還未亮，公雞甚至還未引吭鳴叫，可鉆在被窩里的孩子，睡了一個囫圇覺，又一個囫圇覺，早已激動得無法繼續(xù)沉眠了。對于孩子們而言，過年是一年當(dāng)中最幸福的一天。起床后，跑到院子里，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炮仗，插進(jìn)墻縫，顫顫巍巍地擦著火柴，躡手躡腳地移近炮仗?；鹈邕€未挨住炮仗的引線，自己卻已驚慌失措，趕緊扔掉火柴，雙手捂耳，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次又一次，浪費掉十幾根火柴，炮仗才終于炸響。于是，這兒咚地一聲，那兒咚地一聲，貪睡人的酣夢，硬是被這咚咚聲敲擊得七零八落。

孩子們的新衣，大多是經(jīng)過染色的舊布。過去，能在過節(jié)時給孩子購買新衣的人家，實在是寥寥無幾。多數(shù)人家都是靠著給舊衣染色，從而讓孩子滋生出一種穿戴新衣的幻覺。染布是農(nóng)村婦女的一項基本技能，它與做飯織布一樣平常。主婦們把買回的一包染料抖進(jìn)偌大的飯鍋里，讓粉末與鍋里的水相溶。搜羅來全家男人的舊衣，一件一件地浸泡進(jìn)去。蓋上鍋蓋，坐在灶前燒火，拉送風(fēng)箱的咣當(dāng)聲很有節(jié)奏地響著。等鍋里冒起了蒸汽，燒火停歇。但此時并不能馬上揭開鍋蓋，而是要將其捂住，讓衣物在鍋里燜上半個小時。衣物著色后，拎著濕淋淋的衣物，搭在門外的樹枝上或攤在毛糙的草垛上晾曬。衣服風(fēng)干后，硬邦邦蓬扎扎的，宛若一片片烤焦的鍋巴。主婦收攏了衣物，將其強行折疊，放于捶布石上，舉根棒槌，反反復(fù)復(fù)地捶打。

生活很是原始，穿衣靠織布，犁地靠耕牛，燒火靠風(fēng)箱，磨面靠石磨。家里除了那盞垂吊在半空的十五瓦燈泡，與現(xiàn)代生活基本上毫不搭界。家里泥地泥炕，剔除掉鍋鏟和镢頭鐵锨等少許的鐵器，滿眼都是土。一種自給自足的表象，掩蓋著的，其實是既不能自給又不能自足的窘迫現(xiàn)實。不說別的，單收割碾打的糧食，一粒不剩地吸納進(jìn)生產(chǎn)隊的糧倉這一點，就能將自給自足的美夢擊個粉碎。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Z倉外面，游蕩的皆為面黃肌瘦的面孔與羸弱不堪的身軀。

大年初一，天蒙蒙亮，一家一戶的餃子就端上了桌。我們家總是行動遲緩，母親打發(fā)姐姐剛點燃鍋灶，那些吃過年飯的小孩子，已像活蹦亂跳的皮球，紛紛地滾到我們家來串門了。小孩子們的臉上喜氣洋洋，一邊摩挲著身上的新衣，搖擺著頭上的新帽，一邊比畫著手勢，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拐彎抹角地夸耀起他們家早上的飯食來！八道菜或十道菜，其中有兩盤肥肉，吃起來很香很香，而且，全家的男女老少，個個都喝了酒。那個燒酒呀，比辣子都辣！他父親喝得臉像一張紅紙，他姐姐喝得連吃進(jìn)肚里的菜葉都嘔吐了出來，他只是用舌尖舔了舔，舌頭竟都燒乎乎的。酒很辣很辣，很辣的酒才是好酒……呵呵，昨晚上，他激動得睡不著，凌晨三點就爬起來放炮了，那個炮仗，像炸雷一樣，咚地一聲，嚇得雞窩里的雞都撲棱著翅膀亂叫呢！還有，他父親給他發(fā)了洋糖，還發(fā)了兩毛錢的壓歲錢，嘿嘿嘿，他成了有錢人了……孩子們攀比著新衣，比試著誰兜里的炮仗多，然后就在我家院子里戲耍起來，時而點燃一個炮仗，時而狗攆兔子般地相互追逐。

一般情況下，吃餃子前，仿佛必經(jīng)的程序那樣，全家人都要圍坐在炕沿，象征性地喝上幾盅酒。沒有餐桌，六碟涼菜就擺放在炕上，父親取出那個生銹的銅酒壺，先斟上一盅，祭獻(xiàn)給早已過世的祖父祖母以及曾祖父曾祖母等，說一些“過年了，都回來喝酒吃飯”之類的話。接著，他自斟自飲一杯，之后，酒盅就在各人面前擊鼓傳花般地轉(zhuǎn)悠起來。你遞給我，我遞給他，空酒盅空轉(zhuǎn)著，鮮有人真正將酒喝進(jìn)肚里。酒為散裝的燒酒，兩毛五一斤，是從供銷社里買來的。喝酒時，母親不在現(xiàn)場，她正在灶房里給我們煮餃子。不一會兒，餃子端了上來。與平時的吃不飽相比，這天的早飯完畢，每個空癟癟的肚子，都填裝得鼓鼓囊囊。

餃子大多是白面做的，但有時，卻要往白面里摻雜黃亮亮的玉米面。即使白面與玉米面攪混，過年的生活還是比平常好了許多。但也有連一碗“兩攪”面粉也沒有的時候。記得有一年，大年初一日日逼近，父母四處奔跑著，求爺爺告奶奶地借糧，差點兒給人下跪作揖。父母的期望值并不高，只是希望借到一斗麥子，將其磨成面粉，在過年這一天，讓我們至少吃上餃子。但敲開許多人家的門，均無功而返。直到臘月三十，有一戶人家總算開恩，愿意借給我家一斗蕎麥。父親把半袋子蕎麥背回家，一家人齊上陣，輪流推著石磨轉(zhuǎn)圈圈，把蕎麥磨成了面粉。初一早上，無計可施的母親，就給我們煮了一鍋蕎面餃子。蕎面餃子的皮搟得很厚，不然就會開裂，難以包住餡料。每包一個餃子，母親和姐姐都要捏弄好半天。餃子下進(jìn)鍋里，煮了又煮，撈上來后，吃起來依然有點兒發(fā)硬。但吃了蕎面餃子，總比把嘴空掛起來喝西北風(fēng)要好一些。

吃過早飯，本族人要相互走動。那些男丁，或獨自一人，或結(jié)伴而行，要一家一家地去磕頭。步入某戶族人的家門，不進(jìn)入屋子，而是立于院子中央，面向房門或窯門，叫一聲“五叔五娘，我給你們磕頭了”，然后就折疊膝蓋，跪下身去，雙手作揖，行三叩首之禮。禮畢，起身，撣撣衣物上的塵土，退出大門，又去另一家磕頭。

凡本年度嫁到本族的新娘，也被小姑子領(lǐng)著，要一家一家地串門，名曰“認(rèn)門”。小姑子把年長者一一介紹給新媳婦，說這是三伯三媽，那是六叔六娘。新媳婦隨著小姑子的尾音，羞怯地叫上一遍。在炕沿上稍坐片刻，拉扯幾句閑話，三媽或六娘必會揭開柜蓋，取出早已備好的一雙襪子或一方手帕，交給新媳婦。新媳婦推辭幾番后，將禮物揣進(jìn)了衣兜，然后起身告辭。

中午時分，村子里要么唱戲，要么游戲。演戲的時間并不固定，要依據(jù)演員的閑忙來安排。有時一個主演感冒了，喉嚨發(fā)炎，說不出話來，演戲就要往后拖延好幾天。若不演戲，村民們就自尋其樂，其中的一項內(nèi)容，就是騎牛。

誰家在這一年里抱了個“帶把”的孫子，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誰就注定要成為大家奚落的對象。而得了孫女的人，落落寡歡，無人賀喜。孫子和孫女，雖一字之差，但在鄉(xiāng)村人的心里，重量有別，兩者之間有著嚴(yán)格的區(qū)分。村里的婦女常常自己看不起自己，一說起女孩子，滿臉不屑，動輒稱其“爛把子女娃”，或“爛逼子女子娃”。

那些喜歡逗樂的男女，把新得了孫子的老頭或老嫗，推搡到村里的碾場，自己則轉(zhuǎn)過身去，縮進(jìn)某戶人家的灶房，在灶頭被煙熏黑處，用手掌一蹭一抓。返回現(xiàn)場后，牽來某戶人家的公牛，一伙人亂手亂胳膊地把老頭或老嫗強行推上牛背。然后，這個踮起腳跟在騎牛者的臉上抹一把，那個伸長手臂在騎牛者的脖子上抹一把。三下兩下，騎牛者已變成了一個大花臉。然而，騎牛者并不氣惱，只是咧著嘴笑。牛的脾氣本來就犟，有人還要在性情高漲之余，忍不住踢牛一腳，或抽牛一鞭子。無辜受罰的牛，越發(fā)地狂躁，努力地想擺脫掉背上的重負(fù)，沖出人的包圍圈，于是一會兒揚著后蹄，一會兒蹬著前蹄，一會兒甩著頭，一會兒擺著尾，甚至又蹦又跳，直至把那個騎牛的老頭或老嫗顛簸得跌落下來。跌下來，又扶上去，如此反復(fù)，如此折騰，只是為尋歡作樂。當(dāng)騎牛者的臉被涂抹得花花拉拉，當(dāng)騎牛者從牛背上重重地跌落，人群里總能爆發(fā)出一片哄笑聲，一片喧嘩聲。平日里有點隔閡和矛盾的人，在推搡與聯(lián)手中，面上的尷尬被抹去，心中的疙瘩遭消解，每個人的臉上，都笑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