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蘊琪
美國人本—存在心理學家,美國舞動治療協(xié)會主席,舊金山心理協(xié)會主席艾琳·賽琳(Ilene Serlin)有著和她68歲的年齡毫不相稱的體格和精力,她一頭瀑布般的金發(fā),帶著黑邊眼鏡,在舞動的時候我仿佛能看到她14歲第一次到訪以色列時那種少女般的熱烈舞姿。
她有著猶太人血統(tǒng),在美國長大和接受教育,從民間舞蹈開始,從事了超過40年的舞動治療工作,在以色列進行了15年的創(chuàng)傷治療工作,去年又把她的專業(yè)經驗帶到了約旦,和那里的敘利亞難民一起舞蹈。她說,舞蹈記錄著人類遠古的經驗,特別是農耕文明的經驗,在舞動中,一個集體的凝聚力被加強,社會序列被鞏固,同時它也有著釋放悲傷、治愈心靈、表達希望、建立溝通的能力。而在談及創(chuàng)傷時,她指出,創(chuàng)傷不獨是某一部分群體的經驗,而是整個人類的歷史經驗。
就舞蹈和舞動治療,本刊記者對她進行了專訪。
Q& A
N-南風窗
I-艾琳
舞蹈具有凝聚集體的作用
N:你可以從總體上介紹一下你是怎樣通過舞動治療進行工作的嗎?
I:我會主要談一下我的舞動治療工作,因為我是一個應用舞動治療來工作的心理學家。不過在談到舞動治療的時候,我的個人經歷可能是比較特殊的,我的學習背景是民間舞蹈(folk dance),因此我總是很關心人類的文化。在我們說到民間舞蹈的時候,有一個現(xiàn)象是,每個民族的舞蹈其實都在講述關于那個民族的故事。很多民族的舞蹈都源于他們遠古地隨著文化積淀下來的經驗,特別是來自農耕經驗。比如收獲的季節(jié)摘取葡萄,播種的季節(jié)撒下種子,在早期,人類用舞蹈來記錄他們農耕工作的模式,他們會在鄉(xiāng)村生活的某些重要節(jié)點通過舞蹈來慶祝,稼穡、婚慶、生育等等。舞蹈幫助村莊里的人凝聚成一個整體。因此,民族舞蹈的舞步實際上是代表了人們的工作模式和在鄉(xiāng)村里的生活模式,比如女人們一起做面包,等等。
從1975年直到現(xiàn)在,我到世界上不同地方采風,常會發(fā)現(xiàn)一些有意思的現(xiàn)象。最早其實早在1962年,我第一次到了以色列,那時我14歲,在那里度過了暑假,學習了當地的民族舞蹈。以色列的民族舞蹈是這個年輕國度借以建立其文化的儀式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歌曲和舞蹈,一個年輕的國度獲得一種凝聚力,也賦予了人們靈感。從政治上來說,這些歌曲和舞蹈也可以被用作政治宣傳,它的作用可以從正面和反面去理解,然而,它的能量和在傳遞信念上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
不過我在14歲的時候,并不理解太多這些內涵,我只是愛上了這些舞蹈和音樂,它們在講述著不同的故事。我很享受的是,盡管不諳當地的語言,通過舞蹈我還是能享受那里的文化。我去過希臘、土耳其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瑞典等地好幾次,同樣享受那里的音樂和舞蹈。還有俄羅斯、烏克蘭等等。每當我旅行到這些地方,我總是嘗試去體驗當地的文化,它能給予人關于那個國家的本地的強烈感覺,無論是農耕文化或是其他,比如某些地方的舞蹈會具有軍事色彩……很快我會去夏威夷,以前我在那里看到他們的當代舞蹈,是在講有一艘船從海上而來,這些都是幫助人們彼此去溝通的。而在非洲,舞蹈除了幫助人們溝通以外,還會反映人們的夢境。舞蹈成為了一種國際性的語言。
我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民族舞蹈也非常盛行,大學生會聚在一起跳舞,因此它也具有社交功能。
N:參與當地民間舞蹈的時候有什么特殊的經驗嗎?
I:需要特別注意一些方面,比如當我在希臘一個村長的時候,會看到有一個人來帶領整個隊列的舞蹈。這是一個男人,是村莊里最有權力的人。女人永遠不會到隊伍的最前面去。當他們舞蹈的時候,同時也在展示自己的權力和地位。于是舞蹈在這里同時具備一種功能,就是維護整個村莊的和諧,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N:你喜歡民間舞蹈的原因是什么?
I:我更喜歡民間舞蹈,因為它不是一個“演出”,相反的,每個人都是舞者。而且它具有一種節(jié)慶的特質,舞蹈是節(jié)慶的一部分。
N:那舞動治療又是怎么開始的?
I:1971年,我開始攻讀舞動治療碩士課程,由此開始對舞動治療這個專業(yè)進行更嚴肅的研究。我們花了兩年學習運動機能學,然后我們還學習了拉班舞譜—拉班被人們譽為現(xiàn)代舞之父,他發(fā)明了一種紀錄舞蹈的語言,稱為拉班舞譜。我最近在中國開展的“中美全人舞動治療課程”里面,教了一小部分拉班舞譜,給學生介紹了四個維度:時間,重量,空間,流動。所以根據拉班舞譜,你可以通過形象的符號來紀錄舞蹈,而其他人可以看到并重復這個舞蹈。
我們學習了關于動作觀察,在工作坊里面會觀看無聲的錄像,從中可以看到患者和舞動治療師是怎樣舞動的,他們的運動模式是怎樣的,如何解釋和理解這些運動模式。我們還到精神科醫(yī)院進行了實習,有各種精神科癥狀的成人和兒童,幫助他們舞動,并從中找到方式與之溝通,因為他們并不適用平常的語言與人溝通。
約旦:帶著哀傷和希望的婦女兒童
N:你是怎么決定到約旦首都安曼去做敘利亞難民工作的呢?
I:敘利亞難民的困苦一直使我憂心和難過。新聞上看到的消息讓人震驚和心碎,人們失去了親人,在難民營中掙扎求存,而且情況不斷變壞。我有個同事,是一位心理學家,他自己有一個NGO,每年都會到約旦去給難民做工作。我問他是否能隨他一起去服務。終于在去年,有了這個機會,我和他一起到了安曼。
H: 你記得在安曼第一次見到敘利亞難民的情景嗎,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I:其實最擔心的時間是見到他們之前,因為新聞里呈現(xiàn)的難民的狀況非常糟糕,有的斷手斷腳,有的孩子失去了父母無所依靠,他們在冰天雪地里長途跋涉,等等。實際上當我在安曼見到他們的時候,感覺到一種釋放。因為在安曼那個庇護中心收容的難民被安置在一個公寓里,他們有食物吃,有衣服穿,情況已經不是那么的差。約旦政府給了這些難民很多的支持和設施。
但這些難民確實缺乏心理上的支持,他們沒有心理咨詢師的幫助,不太知道如何去應對創(chuàng)傷后的生活,有些婦女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園,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還要照顧孩子們,她們不知道如何開展新的生活,明天會如何,會去到哪里,因為這只是一個權宜的住所。有的人失去了護照,有的人不懂英語。這是一種很深的創(chuàng)傷。
N:你在約旦停留了多久?
I:十天。
N:這期間你看到了什么?
I:我看到的首先是人們的友善和友情。約旦本身具有好客的傳統(tǒng),那里的人無論貧富,看到我們都很熱情,會拿咖啡和茶招待我們,這種好客的文化讓我們在那里的工作變得容易很多,也就是說我們沒有被拒絕。組織這個行程的我的同事,本身是美國人,但他的祖父來自約旦。而且他也到約旦很多次,那里的人都比較信任他。這一點也有相當的幫助,因為我們不是作為陌生人前往的。
另外一點,我們實際上看到很多大的機構,比如聯(lián)合國這樣的機構組織的援助工作,并不一定能落到基層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很多錢中間不見了,食物也會丟失,但我的同事所組織的這個工作雖然比較小規(guī)模,但確實是能落到實處,幫到別人,我們都是自己掏錢去那里做義工。我們花了一些時間來聽人們的故事,讓團體啟動起來,然后我們也幫助小組繼續(xù)下去,并培訓那些可以留下來培訓和組織的人,比如約旦當地的醫(yī)學生。他們沒有接受過心理學訓練,我們給他們還有一些社會工作背景的學生進行培訓。
N:所以這十天當中你和你的同事做了很多工作。
I:我們做的工作實際上是三個方面,一個是給婦女和孩子們的心理輔導,第二是帶舞動治療團體,第三是給醫(yī)學生和社會工作學生進行培訓,并在之后給他們遠程的督導,讓他們成為團體的帶領者,這樣團體可以繼續(xù)下去。
N:你剛才談到舞動治療的巨大力量,在和敘利亞難民的工作中,你是怎樣看到這種力量的?
I:我想第一點是溝通,我不會說阿拉伯語。盡管我們有翻譯,但是最重要的并不是我們跟她們說了什么,而是和這組婦女,我們開始一起舞蹈。我們跳肚皮舞,阿拉伯舞,我們還跳了一種專門是讓男人跳的舞。所以很重要的是我可以和她們一起跳舞,由此我被接受到她們里面。阿拉伯婦女一般把身體包裹起來,但我們在婦女團體中,她們把長袍脫下,穿著日常的衣服,肚皮舞是很性感的,它來自中東,是她們的舞蹈。通過這個舞蹈她們表達了自由,還有各種的情緒。
N:你看到了哪些情緒的表達?
I: 在肚皮舞里面,我看到了她們表達了很多的喜悅—因為能夠感到肢體有活動的能力,感到自身的健康能量,感受生命本身。哪怕她們受到了很大的創(chuàng)傷,但她們依然在建立著自己的力量、生命的能量,在那些時刻她們暫時忘卻了所有的憂慮。
N:還有嗎?
I:除了肚皮舞,我?guī)Т蠹易隽艘恍┓潘删毩?。隨著安靜的音樂,有的人在冥想中看到了一些影像。有的人看到了敘利亞的家園,釋放了她們的悲傷,她們談到了家園里面的花的香味,橄欖樹上的樹葉。這些圖像幫助她們表達對失去的哀傷。
還可以表達希望。有一個婦女說我想游泳到德國。她丈夫在德國,但是她失去了護照,失去了家園,在難民營照顧著自己的孫子孫女。她表達了自己的這個渴望。所以不但可以表達哀傷,還可以表達希望。
N:你的感受是怎樣的?
I:我非常受觸動。令我驚訝的是,她們其實很愿意去講述。
創(chuàng)傷是所有人的歷史
N:你在以色列進行了15年的創(chuàng)傷后工作,可以談談你的體會嗎?
I:我對創(chuàng)傷工作感興趣的其中一個原因,是15年前我去了以色列,那個時候我對創(chuàng)傷治療沒有太多的經驗。很多目前進行創(chuàng)傷工作的心理學家服務的對象都是士兵,比如從越南、伊拉克、阿富汗等地戰(zhàn)場歸來的士兵。我自己的家族里面沒有任何人是軍人,所以我想有可能創(chuàng)傷工作只是一部分人的工作重點。但是當我去了以色列,在做一個關于舞動治療的常規(guī)訓練的過程中發(fā)生了一件事。
其中一個學生,是個女人,訓練過程中忽然之間哭了起來跑出了房間。這個女人的故事在當地很多人都知道。在遭受一次恐怖襲擊的時候她正好在自己家里,恐怖分子殘殺了她的丈夫,當時她和女兒在內室,為了不讓恐怖分子發(fā)現(xiàn),她用手捂住女兒的嘴不讓她哭出來,結果女兒窒息致死。
當這個女人從我的課上哭著跑出去時,其他學生告訴我她的故事。那一個瞬間我忽然意識到,在這個國家,每個人都經歷著創(chuàng)傷。以色列是一個小國家,面積相當于新澤西州大小,在這里如果一個士兵死去,幾乎所有人都會知道。對于中國來說,可能它也顯得很小。這個國家充滿了恐怖主義。有一次,應該是2006年的時候,我正在進行培訓,中途是為了躲避恐怖襲擊不得不離開,我們能聽到炮彈在響。
創(chuàng)傷不僅僅是在身體上,有的人會身體上受到炮彈襲擊,但很多人比如老年人,會因為持續(xù)的焦慮而導致心臟疾病。因為在這里你一旦聽到警報聲,就必須在一分半鐘內趕到炸彈庇護所。1986年我到以色列的時候,在酒店住下,他們告訴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酒店的炸彈庇護所在哪里。很多房子都有炸彈庇護所,或者地下室是用于躲避的。一直到現(xiàn)在,每天都是如此。
我在想,經過創(chuàng)傷一個人會變得強壯,但如果它不停地持續(xù),就很可能會消耗一個人的力量。
N:這是你進行創(chuàng)傷工作的原因?
I:是的,我看到這不是僅僅某部分群體的需要,而是我們所有人包括我們的祖先、家族都活在創(chuàng)傷的歷史中。比如我的祖母來自波蘭,她曾經在二戰(zhàn)中被關押在集中營,我父親從來沒有提及過這些,直到后來一些祖母的信件被翻譯出來。
N:非常感謝艾琳接受《南風窗》的采訪。
I: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