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驚濤

菊花的栽培養(yǎng)殖歷史，在我國至少已經(jīng)有3000多年了?！凹厩镏拢嫌悬S華?！薄抖Y記·月令》中的這個記載，可能是我國文獻(xiàn)中最早記錄菊花的一段文字。

元人陳澔注解說：“鞠（通菊）色不一，而專言黃者，秋令在金，金自有五色，而黃為貴，故鞠色以黃為正也。”又可見至少在孔子或者孔子弟子整理《禮記》的時候，賞菊以黃為貴，已成風(fēng)尚。

文人詠菊

此風(fēng)尚的形成，歷來和文化的繁榮相系。宋明清三朝，文人階層的壯大和閑逸文化的發(fā)展，使賞菊成為一時風(fēng)尚，記入了官方的正史和文人的筆記。“四君子”之謂，始于明人黃鳳池在《梅蘭竹菊四譜》中的記錄。菊雖列其四，但三君子之下，管領(lǐng)群芳，足夠殊榮，也名副其實(shí)。五代后蜀西昌令張翊在他的《花經(jīng)》中提出了花的“九品九命”，將菊與蘭、牡丹、梅、蠟梅、水仙、滇茶（茶花）、瑞香、昌陽列為一品九命，可見菊的品級之高，甚至超出了竹。

但菊的花品，決定了她不“愛出風(fēng)頭”、甘于寂寞的個性。有人統(tǒng)計，在歷代詩總集中，菊花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太高，53000多首唐詩，菊在398個種類的植物花卉中，只被提及822次，居第十，而排第一的柳是3463次，是菊的4倍。到了明代，菊在明詩中的提及數(shù)是189首，居第七。這是菊在詩歌中提及數(shù)的最好排名。《全宋詞》中，菊以1024次的提及數(shù)，排名第六，這是菊在詞中提及數(shù)的最好排名，此外，菊在其他各個歷史時期，基本都穩(wěn)定在第七位左右。元明清三代散曲中，菊的提及數(shù)也穩(wěn)定在8、9位之間。

菊的原初價值，在于其藥用。作為我國最早的中藥學(xué)著作，秦和西漢時期陸續(xù)整理、東漢時期成書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對“鞠華”的價值記述如下：味苦平。主風(fēng)，頭眩腫痛，目欲脫，淚出，皮膚死肌，惡風(fēng)濕痹。久服，利血?dú)?，輕身，耐老延年。一名節(jié)華，生川澤及田野。名醫(yī)曰：正月采根，三月采葉，五月采莖，九月采花，十一月采實(shí)，皆陰干。又說：菊花久服能輕身延年。此皆為首究其藥用價值的依據(jù)。

但在非常小眾的文人圈里，菊的觀賞價值在它出現(xiàn)時即已形成。屈原在《九歌·禮魂》中這樣寫：“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王逸《楚辭章句》云：“言祠祀九（十）神，皆先齋戒，成其禮敬，乃傳歌作樂，急疾擊鼓，以稱神意也?！本栈ㄖ糜诩漓?，似出于此。在《離騷》中，舉凡香草名花無不親其筆下，但動情而餐的卻只有菊花：“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眱删洳粌H流露了屈原的愛菊賞菊之情，而且也把菊花的價值增加了兩個層次：一是祭祀，二是飲食。所以，到了屈原這個時代，關(guān)于菊花的價值進(jìn)化，我們似乎可以這樣總結(jié)：觀賞其上，祭祀次之，食用再次。

屈原之后，將菊花的觀賞價值提升到一個文化符號的，是陶淵明。觀察他所處的那個歷史時期，正是文人階層的壯大和閑逸文化發(fā)展的一個代表時期，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將“竹”的氣節(jié)文化提升到了歷史最高峰；而以陶淵明為代表的失意文人，則將“菊”的隱逸高潔文化樹立為傳諸后世的一個符號。

在陶淵明的詩文中，菊花成了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花卉，《飲酒》中，他寫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贝撕?，東籬遂成菊之別稱，而此種“悠然意緒”，一開賞菊新面，傳頌千秋?！毒湃臻e居》中，他寫道：“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持膠靡由，空服九華?！庇终f：“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賞菊佐以飲酒，風(fēng)尚由斯也?！薄稓w去來兮辭》中，他寫道：“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又給菊花前置了一個更高潔的文化符號。陶的人格和菊花，在這諸多詩文中已經(jīng)融合為一了。陶是菊，菊亦是陶，詩人自況，其實(shí)也是菊花花品在人世的寄托和再造。無疑，菊花之遇陶，與陶之寄菊花，成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典型的雙贏雙美之例。

陶淵明之后，菊花的觀賞價值遂為最高，藥食之用，在詩文中已經(jīng)少有人提及。而對其花品的歌詠，也很少超出屈原和陶淵明所稱道的范圍——即使是杜甫這樣的詩圣。杜甫的《云安九日》：“寒花開已盡，菊蕊獨(dú)盈枝。舊摘人頻異，輕香酒暫隨?！闭f的還是陶淵明的意緒：飲酒賞菊。

然而，此中也有破局者。唐末黃巢寫菊花頗有“霸氣”，值得在菊花的進(jìn)化史中留下一筆。此君有兩首詠菊詩傳世，其一名為《題不第詩》：“颯颯西風(fēng)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菊花和桃花一處開，頗有武則天命牡丹花開的氣勢。而真正顯出“霸氣”的，是他另一首《題菊花》，今天人們已經(jīng)耳熟能詳：“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痹娖凡桓撸珰庀蠛甏?。菊花的避世、高潔，在他筆下，變成了“欺行霸市”的俗物。屈、陶地下聞之，必當(dāng)攘臂而干上一架方可解恨。

宋詞的婉約，為詞人借花抒情大開了方便之門。蘇軾寫《趙昌寒菊》，標(biāo)明以金黃為上：“輕肌弱骨散幽葩，更將金蕊泛流霞。欲知卻老延齡藥，百草摧時始起花?！泵穲虺紝憽稓埦铡?，頗有瀟湘妃子“孤標(biāo)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的情懷：“零落黃金蕊，雖枯不改香。深叢隱孤芳，猶得車清觴。”朱淑真這樣的婉約大家寫菊花，實(shí)也未能翻出多大的境界：“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jié)猶能愛此工。寧可抱香枝頭老，不隨黃葉舞秋風(fēng)?！逼渚咭痪渌茝年懹蔚摹犊菥铡贰翱沼鄽埲锉еΩ伞币痪渲谢觥?/p>

《東京夢華錄》“重陽”條對北宋晚期都城逢秋賞菊的風(fēng)尚記之靡細(xì)。商戶酒家為迎合賞菊之需，在酒家的入門處，用菊花扎成了門洞。這種氛圍，和今天城市公園的菊花展幾無二致。宋人劉蒙泉的《菊譜》，記載菊花品種達(dá)163種，明代王象晉所著的《群芳譜》則將這一數(shù)據(jù)擴(kuò)充到了270多種，這應(yīng)該是截至于那個時代，菊花種植培育的全盛期。

明朝文人的賞菊風(fēng)尚，較之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尤以江南之膏腴地為盛。文震亨在《長物志》“花木卷”中，單列一條，以記吳中當(dāng)時賞菊之風(fēng)。文震亨將賞菊之人分為附庸風(fēng)雅的好事者和得花之性情的真能賞菊者，并提到了種養(yǎng)菊花的“六要”與“二防”，和對修剪勞作的不屑，其津津樂道者，全在文人的坐臥賞玩。

明詩人中寫菊堪記者，在沈周與唐伯虎師徒二人。沈周的《菊》還是承續(xù)了陶令的余緒：“秋滿籬根始見花，卻從冷淡遇繁華。西風(fēng)門徑含香在，除卻陶家到我家?！钡故翘撇⒌摹毒栈ā罚杉杭叭?，意境開闊：“故園三徑吐幽叢，一夜玄霜墜碧空。多少天涯未歸客，盡借籬落看秋風(fēng)?！?/p>

清代繼宋明余緒，民間也大興賞菊之風(fēng)，尤以京城和蘇州為盛。其“堆菊花山”之工，已近似今天園藝中的菊花造型。文人筆記同樣對此記載甚詳。顧祿在《清嘉錄·菊花山》中如此寫道：“畦菊乍放，虎阜花農(nóng)已千盎百盂擔(dān)入城市。居人買為瓶洗供賞者，或五器、七器為一抬……或于廣庭大廈，堆疊千百盆為玩者，縐紙為山，號為菊花山，而茶肆尤盛?！边@記的是蘇州虎丘賞菊的盛況。潘榮陛《帝京夢時紀(jì)勝·賞菊》則記京城賞菊之況：“秋日家家勝栽黃菊，采自豐臺，品類極多。椎黃金帶、白玉團(tuán)、舊玉團(tuán)、舊朝衣、老僧衲為最雅。酒爐茶設(shè)，亦多栽黃菊，于街巷貼市招曰：某館肆新堆菊花山可觀?！?/p>

晚清文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對北京歲時風(fēng)俗的記載，也為我們觀察晚清時期民間賞菊盛況打開了一幅生動的畫卷。在《九花山子》一條中，富察敦崇如此寫道：“九花者，菊花也。每屆重陽，富貴之家以九花數(shù)百盆，架庋廣廈中，前軒后輊，望之若山，曰九花山子。四面堆積者曰九花塔?！睌?shù)百盆堆山成塔，望之蔚然。

清詩詠菊，可堪記者，首推曹雪芹。曹公托意于瀟湘妃子的《詠菊》《問菊》《菊夢》更在諸人之上。先看《詠菊》：“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運(yùn)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fēng)說到今。”警句在頸聯(lián)，托物抒怨，意在詩外。而尾聯(lián)也得眾人交口稱贊。而《問菊》則傷于沉郁悲哀，所以列第二：“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fù)手叩東籬。孤標(biāo)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休言舉世無談?wù)撸庹Z何妨話片時。”《紅樓夢》中所記的這次海棠詩社賞菊雅集，從側(cè)面證明了清代貴族大家庭秋季賞菊，也成尋常場面。賞菊盛況勾起曹公舊時王謝、不勝今昔之感，少年曹雪芹經(jīng)此繁華，方能人淡如菊一般，在小說中娓娓道來。

畫菊與菊花的傳播

菊之入畫，大略始于五代。據(jù)畫史記載，五代徐熙、黃筌都畫過菊，惜乎沒有作品傳下來。宋時開始有小規(guī)模的畫菊風(fēng)尚，如北宋趙昌《寫生蛺蝶圖》、南宋朱紹宗《菊叢飛蝶圖》等，此一時期入畫之菊，多為小雛菊，龍爪之品類還未多，且菊多為陪襯，如徽宗的小菊，也為配景者，也因此難以形成花鳥畫中的主流審美。真正畫菊而成風(fēng)尚，實(shí)則始于明，而盛于清。陳淳、唐寅、徐渭、王榖祥、陳洪綬、惲壽平等大家，皆以菊入畫，菊漸漸成陪襯而至主角。

晚清至民國，畫菊更盛，菊花人人都畫，風(fēng)貌各一。畫家趙夜白以為，陳半丁陳師曾樸茂、陳之佛素雅、于非廠濃烈、黃君璧端莊、齊白石古艷、潘天壽奇崛、黃賓虹古拗、李苦禪粗豪、謝稚柳陳佩秋伉儷典雅。北京湖社、松風(fēng)畫會一撥人畫菊，一路典雅蘊(yùn)藉，畫中有詩，甚切菊之風(fēng)致。

和所有物種一樣，菊花從藥用植種開始，就有了飄洋過海的出國歷史。大約在公元386年前后，菊花就經(jīng)由朝鮮傳到了日本。明晚期，經(jīng)由荷蘭商人帶種，歐洲大陸開始了種植菊花的歷史。而英美的廣泛種植，則在19世紀(jì)以后。菊花的飄洋過海，其出自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濡養(yǎng)的花品花性，并沒有完全一同移植。菊在日本，成為皇室的家徽，更象征著日本溫和尚禮的國民精神特質(zhì)，其和“刀”的野蠻殘忍對立，讓菊花在日本蒙上了一層冷酷而憂郁的血腥之氣。

或因于屈原在《楚辭》中的祭祀之用，菊花在歐洲并不受人待見。菊花在歐洲專門用于喪葬，而菊花的種植，也多在墓地，而非公園、庭院之所，歐洲人也絕少賞菊。在拉丁美洲，菊花更有“妖花”之稱，這個文化指認(rèn)，和中國這個視菊為“高潔”精神象征的文化源頭，已經(jīng)相去甚遠(yuǎn)了。

（本文參考書籍：文震亨《長物志》、陳澔注《禮記集說》、張德謙《瓶花譜》、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潘富俊《草木緣情：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植物世界》、段書安編《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