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詩窮而后工”,座師歐陽修的這句話,蘇軾貶謫黃州后實實在在地踐行了。
元豐三年(1080),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后,東坡總算死里逃生。四十四歲的他貶謫為黃州團練副使,且不許“簽署公事”。黃州對于文學史上的蘇軾,有著里程碑的意義,他的《念奴嬌·大江東去》《前后赤壁賦》等名篇,都在這里寫成。
對書法史上的東坡而言,亦是“窮而后工”。東坡少年時苦學蘭亭序,早期書法風格灑脫華麗,神采飛揚;經(jīng)過“烏臺詩案”這一人生最大挫折之后,他的書法變得更為質(zhì)樸自然,流露出滄桑之感。明代書家董其昌評論他在黃州時所寫的《前赤壁賦卷》:“此賦,楚騷之一變;此書,蘭亭之一變。”
蘇軾在黃州創(chuàng)作了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的《寒食帖》。除此之外,另外三幅寫給朋友的信箋,亦是精品,從中可以窺見一個人在落魄時,雪中送炭的友情是多么溫暖呀。這三帖分別為:《一夜帖》《新歲展慶帖》《人來得書帖》,都是寫給他的同鄉(xiāng)好友陳季常的。
嘉佑六年,才二十六歲的蘇軾已是名滿天下,不無恃才傲物之氣。他當年肯定沒有想到,那位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上司陳希亮,他家小兒子將會在其人生的灰暗期,成為他最重要的朋友。
陳希亮,眉州人,是蘇軾的鄉(xiāng)前輩。嘉佑六年蘇軾任鳳翔簽判時,頂頭上司便是知府陳希亮。按理說,知府大人應該關照這位小同鄉(xiāng),可陳希亮非常正直,不茍言笑,對這位小老鄉(xiāng)要求很嚴。年輕氣盛的蘇軾對知府的意見敢于當面反駁,更讓陳希亮難以忍受,抓住機會給他小鞋穿。一年中秋,知府大人邀請下屬進府衙參加“機關團建”,蘇軾借故缺席,陳公弼上奏朝廷糾劾他,蘇軾被罰銅八斤。
雖然知府大人不近人情,但在鳳翔簽判的任上,蘇軾結識了陳希亮的四公子陳慥,即陳季常,兩人年齡相近,脾氣相投,遂訂交。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當蘇軾被朝廷貶到黃州后,陳季常正在今天湖北麻城的岐亭隱居,從東京汴梁前往黃州赴任的蘇軾,在岐亭見到了闊別多年的朋友。貶謫他鄉(xiāng)遇故知,可以想見東坡是多么的高興呀。
蘇軾在黃州期間,兩人書信來往頻繁,由于兩地相距不遠,一有空就相互探訪,一見面肯定是縱酒暢談。
《一夜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釋文為:“一夜尋黃居寀龍不獲。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搨。更須一兩月方取得??滞蹙墒欠?。且告子細說與。纔取得。即納去也。卻寄團茶一餅與之。旌其好事也。軾白。季常。廿三日?!?/p>
黃居寀,畫家,擅繪花竹禽鳥。寫這封信的緣由是,蘇軾與陳季常的共同朋友王君,向東坡借其所收藏的黃居寀的畫欣賞,東坡答應了。后來想起半月前這幅畫被曹光州借去描摹了,他怕王君誤會其吝嗇,托陳季常解釋,并承諾曹光州一旦歸還,馬上給王君送去。并送一餅茶給王君,表示歉意。
從這封信里可看出東坡的大度達觀,以及對待朋友的真誠人情。也可看出他在黃州仍然交友很廣,已然形成了以他為中心的文化圈。
蘇東坡在黃州時,也理解了當年老上司陳公弼的良苦用心。蘇陳兩家是數(shù)代世交,論輩分,陳公弼比蘇洵還長一輩。陳公弼曾解釋為什么對東坡那樣:“吾視蘇明允(即蘇洵),猶子也;蘇軾,猶孫子也。平日故不以辭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懼夫滿而不勝也?!?/p>
多年以后,陳希亮已經(jīng)去世,蘇軾因陳季常之請,作《陳公弼傳》,如此說:“公于軾之先君子為丈人行(長輩),而軾官于鳳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經(jīng)歷過宦海沉浮的東坡先生,回想往事終于明白:陳公弼真把自己看成自家子弟,才那樣嚴格要求。如果把他當成外人,那就懶得管他了。
漫漫人生路,往往需要時間來證明誰對你真好,誰對你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