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也許我們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變動、轉(zhuǎn)折時刻,而杭州,本是從馬可·波羅、杭州人及一切來訪者的心中,生長出的一首愛情詩。
“錢塘風月西湖柳”,元代馬可·波羅到訪,激動地把杭州稱作“世界上最美麗華貴之城”。意大利文學家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里,特意將飽覽東方的馬可波羅作為主角,探索人們生活在城市中的秘密理由,他發(fā)現(xiàn),城市是眾多事物的整體:記憶的整體,欲望的整體,符號的整體。
杭州在歲月煙云里逐漸喪失了王朝都畿的特權(quán),也并未甘心僅僅作為一座旅游城市,它正在豐厚、華麗的歷史沉積層上生長出新的“整體”,為中國都市版圖樹立了另外的一維。
長生路距離西湖500米,從早到晚,路上都能聽到清脆的自行車鈴聲—以致于住在樓上的外地游客,常常生出一種回到80年代的錯覺。杭州是全球“公共自行車第一大城市”,2008年,杭州市公交集團全資控股成立的市公共自行車交通服務(wù)發(fā)展有限公司開始投放公共自行車“小紅車”。
2016年,“小紅車”年租用量1.15億人次,日均租用量31.5萬人次,日最高租用量47.3萬人次。截至2017年1月底,累計租用量達7.44億人次。如今全國有170多個城市使用杭州公共自行車系統(tǒng),出售系統(tǒng)帶來的利潤,每年超過2000萬元。
“小紅車”方便到了什么程度?王步蘋是“新杭州人”,她原來掛著外地車牌的小汽車無法開進杭州,也一直沒有搖到號。她說,“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有車族,我覺得在杭州以公共交通出行毫無壓力,短距離內(nèi)小紅車完全可以解決”,她科普了不少“小紅車”的基本知識后,高興地補充道,“杭州的公共自行車是我到過的城市里,運行得最好的”。
公共自行車服務(wù)是杭州的一大亮點,完備的配套更是提升了使用者的體驗。路口人行道內(nèi)車輛一排排擺放得整整齊齊,每條馬路都有清晰標示的自行車車道,沒有小汽車占道停放,更不會讓人騎著騎著就得憋足勁推上天橋—在杭州城里騎自行車,你甚至能充分感受到騎行的尊嚴:綠意盈懷,春風拂面,群山含翠,湖水微瀾,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近半年來共享單車大盛,杭州至少出現(xiàn)Hellobike、ofo、騎唄、小鳴4種共享單車品牌。與其他一些城市的公共自行車“全線潰敗”不同,杭州的公共自行車在綜合管理上勝出共享單車一籌:營運平臺上,服務(wù)員、維修員、調(diào)運員分別對應(yīng)不同的圖標,實時掌握車輛動態(tài)位置,根據(jù)回傳的信息統(tǒng)一調(diào)配。除此之外,杭州市內(nèi)的所有公共自行車,都向保險公司投保使用者的人身意外傷害險和第三者責任險。相比之下,共享單車使用時發(fā)生的突發(fā)性意外,常常會伴隨著一系列的分歧和爭端;而亂停亂放等問題,也引起市民的不少意見。
可以說,杭州市的公共自行車的盛行,既是政府積極引導、解決大城市交通問題的“妙著”,也是符合杭州人“慢下來享受生活”性格的“好棋”。顯然,在自行車上,都市人才能體驗到“湖邊綠樹映紅闌”的興味,而不是在汽油味中等著交通燈由紅轉(zhuǎn)綠。自行車和群體性格的互為前提、互相塑造,造就了今日杭州交通的風景線。
杭州很多道路的斑馬線兩側(cè),都沒有交通燈。機動車,包括大型公交車自覺禮讓行人。某一天在路口打車,《南風窗》記者一只腳踩在了斑馬線上,同行的女孩輕輕拉住,“你不要站在那里,那樣司機會誤會你要過馬路,他們會一直等著的”。而北京這樣的超大城市,公交車是“爭分奪秒”的寫照:乘客要提前一站換到下車門,司機的關(guān)門動作差不多能和最后一位離開車廂的乘客腳步完全重合。
這也顯示了杭州與一線城市的差異,節(jié)奏慢了一拍,幸福感提升了幾度。而作為“新一線”城市,杭州的壓力是巨大的,它一方面被要求向“一線”看齊,一方面被要求保留自己獨到的美—這幾乎是當下中國城市發(fā)展的悖論—正如美國社會哲學家劉易斯·芒福德在《城市文化》一書中所說:大城市本身已經(jīng)變成了整個文明最聲名卓著的象征,但它的生活卻為享樂的殿堂和充滿金錢渴望的高樓大廈而犧牲。
杭州一貫算不上“大城市”,特別是在“文人”—幾代電影工作者眼里,它甚至作為“都市”的反面而存在,代表著溫婉柔情的城市品格,這種印象十分具有代表性。正因為千年來文人墨客吟唱的柔美西湖的存在,他們可以就此將杭州轉(zhuǎn)化為象征著自然的符號,來代表和都市不同的別樣理想家園。浙江籍導演袁牧之,在中國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電影《馬路天使》(1937)里,便使用了西湖意象。
影片開始沒多久,周璇飾演的歌女小紅,在父親的逼迫下唱起了《四季歌》,導演依次切入了戰(zhàn)時的炮火、臥倒的士兵和逃難的民眾,當她唱到“江南江北風光好”時,畫面上依次是西湖垂柳、搖櫓戲水的田園景象。西湖風光和戰(zhàn)爭場面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比,曲折地表達了底層苦難者對國破家亡、故舊離亂的痛恨,對西湖式“天涯海角”的向往。杭州導演沈西苓的《船家女》(1935),干脆為西湖來了1分15秒的搖移鏡頭。
新時期伊始,象征杭州的符號轉(zhuǎn)向了女性,杭州導演陸建華的《西子姑娘》就是代表。影片通過主人公潘潔梅抗爭坎坷命運的故事,表現(xiàn)了杭州姑娘堅強而不失溫柔的性格。90年代,香港著名導演徐克便導演了兩部以杭州、女性為主題的電影—《青蛇》、《梁祝》。杭州有著源遠流長的“女性符號”,白娘子,祝英臺,蘇小小……西湖佳人的故事家喻戶曉,這也使得“文人”無意識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2005年,香港導演嚴浩的《鴛鴦·蝴蝶》頗受好評,陳坤飾演的阿泰在北京和杭州之間往返。影片中的北京,由玻璃幕墻的摩天大樓、摩肩接踵的洶涌人流組成,而杭州則是亭臺樓閣,湖光山色,一種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對照和張力呼之欲出。
市民在錢塘江晨練
有意思的是,不少出生于此地的現(xiàn)代作家,如施蟄存、夏衍、梁實秋、戴望舒、郁達夫、李叔同,文章風格都清麗淡雅,平實樸素。一方面,這是杭州的文化傳承和底蘊;一方面,這也是西湖風景對人的塑造,杭州很難出現(xiàn)激烈雄豪、金戈鐵馬氣派的文人,連豪放派的蘇軾,來了杭州也都是“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杭州的氣質(zhì)是陰柔的文人氣質(zhì),和同是文人氣質(zhì)的南京不同,雖然六朝金粉早已是前塵往事,但是中華民國曾建都于此,直到1949年4月,其依然作為“首都”存在,虎踞龍盤,松柏森森,保持著一股士大夫氣息。而杭州作為首都則是800多年前的事情了,少了廟堂之高,多了江湖之遠,士紳家族詩書傳家,講究個生活情趣。
王步蘋從事地方志工作,她介紹說,杭州的世家大族很多,有非常濃厚的譜牒文化。很多大家族的家譜都保存得十分完好,向上可以一直追溯到宋代,杭州的文脈一直是繼承下來的。她感慨杭州人素質(zhì)之高,國內(nèi)是很少見的?!岸宜麄冋娴氖呛苤v究,不是說穿的是名牌或者化著妝,而是飲食、穿著……每個細節(jié)都很考究,讓人很舒服?!?/p>
無論是作為“自然”的杭州,還是作為“女性”的杭州,杭州將自然與人文巧妙地融為一體,由此才成為了人們心里的烏托邦。財經(jīng)作家吳曉波曾寫道:“我又去了一趟孤山,站在湖之南岸,在我的身后是沉默的岳飛大廟,舉目望出,我看見了蘇東坡的長堤、秋瑾的墓、俞樾的房子、林逋的水臺、蘇小小的亭子、吳昌碩的畫室,向東一公里有史量才的別墅、張靜江的公寓以及蔣介石送給宋美齡的美廬,水之南面是毛澤東常年居住的劉莊。這些名字,有的生前顯赫,有的潦倒一生,如今他們都各安其位地在歷史的某一個角落?!?/p>
所有的受訪人都無一例外地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在杭州,所有的美好唾手可得。而這種享受,是真真正正精神層面的,文化層面的?!耙贿吺囚[市,一邊是田園”,任何人下了班,吃了飯,都可以去西湖轉(zhuǎn)一轉(zhuǎn),沿著大運河散散步,既不用搭乘地鐵公交,也不用擇假日出行。這是他們熱愛杭州的主要原因,而在其他城市,你只能任由象征大都市的鋼筋水泥吞沒。
西湖邊的利星廣場,理發(fā)師Kimi一邊運剪如飛,一邊問:“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個笑話?”笑話說的是兩位外地盜賊來到杭州,一氣兒打劫了好幾家店鋪,最后只搶到幾百塊錢,還被扭送到了派出所。杭州是阿里巴巴的大本營,也是支付寶使用頻率最高的城市之一,連樓下的菜市場里,菜販也會掛出支付寶的二維碼供人付款—這里的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改變了人們的支付習慣,連盜賊也搶不到現(xiàn)金了。
“智慧西湖”的小亭子隨處可見,里面包含自助售貨機、自助售報機和銀行ATM自助服務(wù)機、自助服務(wù)終端。一名工作人員熱心地介紹:“比如,你路過每個服務(wù)亭,只需投幣一元就可以買到一份當天的報紙。另外,像靈隱景區(qū)、岳廟、六和塔等公園的門票,也可以實現(xiàn)用銀行卡自助購買。如果一下子找不著北,還可以在這里上網(wǎng)查詢—它會告訴大家去哪個餐館吃飯實惠,哪家青年旅社又干凈、風景又好……”
浙江的商業(yè)服務(wù)環(huán)境,已經(jīng)從傳統(tǒng)模式躍進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模式,它的目標,是打造“智慧城市”,創(chuàng)造一個“城市大腦”?!爸腔邸钡囊馑及凳荆贾輰⑹且蛔軌蜃晕艺{(diào)節(jié)、與人類良性互動的城市。
從1929年西湖博覽會這個現(xiàn)代杭州商貿(mào)起點開始,走向“數(shù)字化生存”的商業(yè)城市共生之道,還不到100年。從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1972年到訪杭州,留下“美麗的西湖,破爛的城市”的評語開始,到今日的“智慧城市”,還不到50年。“20萬在讀大學生、12萬軟件開發(fā)者、數(shù)十萬的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及打工者、以及數(shù)以十萬計完成原始積累的浙商群體”和決策者、服務(wù)者一起,使這座城市逐漸登上中國都市的舞臺核心—G20之后,人們的信心又增加了幾倍。
王步蘋說,“我們老家的城市,口號都是‘招商引資,但是杭州的口號是‘浙商回家,你就知道他們的信心了?!彼硎?,本地的同事們都非常敬業(yè),杭州人就是做什么事情,只要答應(yīng)了你,一定做好……一個經(jīng)常加班的本地同事,有一次到她家里吃飯,才發(fā)現(xiàn)她住著大別墅,連電梯都裝了兩部?!八运齻冋娴牟皇菫榱隋X,而是真心熱愛和敬重自己的工作。”
談到和長三角地區(qū)的巨無霸都市—上海的比較,杭州人普遍抱有“自得其樂”的心態(tài),同時,他們也熱情地推薦“你一定要去錢江新城看看,那是杭州的未來”。錢江新城在錢塘江以北,距離西湖大約3.5公里,這里的一切是都是嶄新的,還帶著各種國內(nèi)外著名建筑設(shè)計師的創(chuàng)作痕跡。這里也很像一塊“飛地”,放到任何一個城市,似乎都不“違和”:寬闊的馬路,形狀夸張的大樓,難得的綠茵。國際化(也是去自我化)的標準昭示著建設(shè)者的愿望—上海。
Kimi在上海工作了小十年,最終還是回到杭州,他對這兩個城市有自己的比較—杭州并不會成為上海那樣的一線城市?!斑^去學做頭發(fā),我們都是去香港。現(xiàn)在學做頭發(fā),我們?nèi)ド虾!?,“上海始終有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十里洋場的味道,它一直都是國際化的,還超越了香港,而且又離杭州這么近”,他說。確實,大都市引領(lǐng)著時尚風潮,而杭州幾乎沒有站過潮頭;同一經(jīng)濟圈內(nèi)出現(xiàn)兩個超大都市,也很鮮見。
“為什么要像上海一樣呢”?小學教師張語冰臉上有些疑惑,“我們都不喜歡壓力那么大,覺得在一線城市的生活難以想象”,她的家就在大運河邊的老式小區(qū)里,吃過杭幫菜,她邀請筆者沿著河邊漫步,風語河岸柳,一座小基督教堂里傳出唱詩班的歌聲。
馬可·波羅到底有沒有來過杭州,很多歷史學家一直存疑。不過,模仿卡爾維諾的說法,也許我們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變動、轉(zhuǎn)折時刻,而杭州,本是從馬可·波羅、杭州人及一切來訪者的心中,生長出的一首愛情詩。但是未來,它會變成重生的美人還是上海的摹本,今天的我們都難以得出結(jié)論。
(應(yīng)受訪人要求,王步蘋、Kimi、張語冰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