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宇

建國以來我國首次從未建交國撤僑事件，需要外交人員付出格外的智慧和努力。

在我擔任中國駐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簡稱“巴新”）大使期間，我還負責兼管南太平洋未建交國所羅門群島事務。2000年6月5日，該國突發(fā)政變。一個叫“馬萊他鷹派力量”的武裝組織將總理烏魯法阿魯扣為人質并迫其辭職。政變的背后是該武裝組織與另一派武裝力量之間的對峙，有可能引發(fā)大規(guī)模的軍事沖突，造成包括華僑華人在內(nèi)的多國無辜平民的傷亡。為保護我旅居所羅門的僑民生命和財產(chǎn)的安全，中國政府展開了一場萬里撤僑的重大外交行動。我親歷了自建國以來我國首次從未建交國撤回中國僑民的事件。

人心惶惶， 僑民翹首企足祖國搭救

2000年6月5日凌晨，所羅門總理府上空密集的槍聲驚醒了約500名生活在所羅門首都霍尼亞拉的中國僑民。他們中多數(shù)人來自我國的廣東、福建一帶，在所經(jīng)商多年，也有少數(shù)來自香港和臺灣。我國山東海橋有限公司和廣東華羅家禽有限公司也在所從事商務活動。

政變當天，霍尼亞拉的國際機場關閉，首都的對外通訊中斷。市區(qū)發(fā)生了激烈的槍戰(zhàn)，死傷10余人。政變領導人“馬萊他鷹派力量”首領安德魯·諾里雖聲稱將確保首都和平，對偷盜、搶掠者格殺勿論，但仍有商店遭搶，不少公司的車輛被武裝人員強行開走，也有人被不法分子勒索錢財并遭綁架。

6日，所羅門國際通訊線路剛恢復，我即與海橋公司副總經(jīng)理石中琴通了電話， 委托她和華羅公司總經(jīng)理張俊強對當?shù)氐娜A僑華人進行登記，了解其在緊急情況下的去留意向。石中琴允將盡力完成大使館所托付的任務。

隨后，我向國內(nèi)報告了所羅門的最新局勢以及通過石中琴聯(lián)絡中國僑民的情況。翌日，我遵照國內(nèi)指示， 請石中琴向全體旅所僑胞轉達中國政府的慰問和關心，同時希她及時向我報告所羅門局勢發(fā)展情況及我僑民動態(tài)。

中國僑民多年來在所羅門艱苦創(chuàng)業(yè)，或多或少都積攢了一份家業(yè)。他們內(nèi)心并不愿意放棄難以割舍的家產(chǎn)，可理智告訴他們，如果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將會導致其“家也破，人也亡”的悲劇。石中琴向我報告說，中國僑民普遍人心惶惶，擔心一旦騷亂升級，他們會首當其沖成為最大的受害者。使中國僑民更覺驚恐的是，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駐所羅門高專署以及臺灣駐所偽“使館”已通過當?shù)仉娕_宣布：在情況危急時，將派飛機或船只接回各自僑民。因中國政府在所羅門沒有官方機構，他們害怕危難時沒有祖國這一強大靠山。

夜間，我又收到石中琴的傳真，她說：“耳邊槍聲不斷，中國僑民亟盼離開，懇切希望祖國能幫我們脫離險境！”我請她轉告僑胞們：祖國是他們的堅強后盾。中國政府絕不會置海外僑胞的安危于不顧！

先易后難，緊急實施撤僑“第三方案”

6月7日，所羅門的局勢因澳、新等國紛紛開始撤離其僑民而顯得格外緊張。

我召開使館館務會，分析了所羅門的局勢、我旅所僑民情況以及澳、新等國撤僑動態(tài)等，向國內(nèi)作了報告，并提出了三種撤僑建議方案：（一） 由中國政府派船只或飛機至霍尼亞拉接僑;（二）因巴新不具備租用船只條件，通過我駐澳使館聯(lián)系租用艦船或飛機赴所接僑;（三）由我駐澳、新使館與駐在國政府聯(lián)系，請求其同意將我僑民，連同其本國公民同時撤離所羅門。

我國政府一直關注著所羅門的局勢，僑胞們通過我館發(fā)出的求救信息緊緊地牽動著中國政府的神經(jīng)。外交部成立了“應急中心”;作為主管護僑工作的職能部門，領事司安排專人全天候值班，司、處領導開始夜宿辦公室，與前方保持全天候的聯(lián)系。

6月9日，領事司司長鐘建華緊急約見澳大利亞駐華大使艾大偉和新西蘭駐華大使安德巖，以中國政府名義請澳軍艦協(xié)助中國僑民撤離所羅門，并請澳方允許他們在澳暫避，所需費用由中國政府承擔;請新西蘭政府向中國僑民提供協(xié)助，允許中國僑民搭新方軍艦撤離所羅門。澳、新駐華大使均表示，其撤僑軍艦和飛機將優(yōu)先載運本國公民及受委托提供領事保護的國家公民，在此基礎上愿積極向中國僑民提供協(xié)助。

同日，我館接外交部指示，中國政府決定先行實施撤僑“第三方案”，爭取澳、新幫助撤離少量中國僑民;同時對其它兩種方案進行研究與準備。我立即電話通知了石中琴，要求她就地與澳、新駐所羅門高專署聯(lián)系，有序組織我僑民撤離。

未雨綢繆，尋求所方提供撤僑便利

考慮到我僑民最終將撤離所羅門，為防不測， 6月9日上午，我緊急約見了所羅門駐巴新高專菲利普·卡皮尼。所羅門與我雖無官方關系， 但其高?？ㄆつ岫啻纬鱿^我館的活動，和我有一定私交。我向卡表示，由于所發(fā)生政變，治安惡化，中國僑民的人身和財產(chǎn)安全受到嚴重威脅。請其向所政府轉達中國政府的要求：希所政府從人道主義出發(fā)，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保護中國僑民人身和財產(chǎn)安全。在緊急情況下，為他們順利撤離提供方便。

所高專允將中方要求立即報告政府，并強調(diào)，如中國政府決定派船赴所接僑，他將盡力協(xié)助辦理船只入、出境手續(xù)。

由于政變部隊控制著所首都的局勢，我擔心即使所政府愿意向我僑民提供便利，也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我與所沒有外交關系，萬一政變武裝人員以此為借口，對我接僑船只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或予以非法扣留，甚至以劫持我船員作為人質來要挾政府，那后果不堪設想。為此，我請卡皮尼設法利用個人關系，幫我獲得了政變領導人安德魯·諾里辦公室的直線電話號碼。

6月10日上午，我撥通了諾里辦公室電話。我首先禮貌地作了自我介紹，并向他致以問候。他起先一愣，顯然沒想到中國駐巴新大使會在這樣的時刻直接給他打去電話，但他很快就以同樣友善的態(tài)度與我攀談起來。他問我：“大使閣下，您在巴新生活得怎么樣？”我告訴他：“我在巴新很好，但我在貴國的中國同胞們卻沒有我這樣幸運，他們正在設法暫時撤離霍尼亞拉?！比缓笪已杆偾腥胝}：“我打電話給您，是代表中國政府請您指示您的部下根據(jù)國際慣例，保護中國僑民的人身和財產(chǎn)安全”。我繼續(xù)說道：“中國政府正考慮近日派船前往所羅門接僑，請您和您的部下對中方撤僑行動給予全力支持和配合”。諾里反應積極，一口答應了我的要求，并友好地說：“如中方在撤僑過程中遇到任何問題，您可直接給我打電話?！?

后來的事實證明，把工作做在前頭，確有助于我僑民的順利撤離。

皆為同胞，臺灣阻撓撤僑不得人心

使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石中琴和張俊強忙于串聯(lián)僑胞時，竟遇到來自臺灣方面的干擾。

6月7日，臺灣偽“使館”通過電臺發(fā)布消息稱，臺灣軍艦準備撤走來自臺灣的僑民，但所有中國人都可以搭乘該艦。然而，當個別中國僑民找到臺方，表示希望乘臺艦離開時，卻又被無情地拒絕了。

6月8日，正在聯(lián)絡中國僑民的張俊強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對方威脅說，張等人造謠惑眾，煽動華人逃跑，擾亂當?shù)刂伟玻仨毩⒓赐Ｖ孤?lián)絡工作，否則要讓所羅門地方當局來抓他。經(jīng)查，打此匿名電話者是臺灣方面組織的“中華商會”的人。

6月11日上午，幾個“中華商會”的骨干分子私下找到了石中琴和張俊強，勸說他們不要再做中國政府的聯(lián)系人了，否則會給自己帶來麻煩。見軟硬兼施、拉攏分化的圖謀不能得逞，同日下午3點，幾個當?shù)厝岁J進了石中琴的住所，蠻橫地問：“你是不是中國政府官員？是不是負責中國僑民的撤離工作？是不是得到了所羅門政府的批準？”石鎮(zhèn)定地將他們頂了回去。碰了一鼻子灰后，這幾個人在石的住所外轉悠了半個小時，才悻悻離去。后來得知，他們也是由臺灣方面唆使來找碴的。

很多僑民獲悉上述情況后不解地說：“既然都是中國人，為什么在危難之中要玩弄兩面手法，甚至還想方設法阻撓中國政府撤僑呢？”

當機立斷，祖國派“陽江號”貨輪接僑

6月10日和11日，所羅門武裝沖突進一步升級。澳、新、馬（來西亞）等國發(fā)出了全面撤僑通告，要求各自僑民在6月14日前撤離完畢，以防沖突雙方劫持外國人作為人質。外國僑民的恐慌情緒隨即迅速蔓延，我國僑民要求立即撤離的人數(shù)頓時從32人猛增至150人左右。而此時，石中琴又給我傳來我僑民欲搭澳、新艦船被拒的消息。

6月12日，我駐澳、新使館向澳、新方提出，請其派軍用飛機赴所羅門幫助中國僑民撤離，一切費用由中方承擔。但對方均表示為難。

同日晚，情況出現(xiàn)轉機。我駐澳使館了解到，中國遠洋運輸公司有一艘距所羅門550海里的“陽江號”貨輪正在從新西蘭駛往日本橫濱的途中，建議國內(nèi)考慮請中遠公司協(xié)助撤僑。當夜，外交部經(jīng)與交通部和中遠集團總公司商議后，決定啟動我館建議的撤僑“第一方案”，派“陽江號”火速趕往霍尼亞拉港，將我僑民撤至鄰近的巴新首都莫爾斯比港暫避，并電告船長此次行動由駐巴新使館擔任前線指揮。

6月13日下午4時25分，“陽江號”在我僑民熱切的翹望中抵達霍尼亞拉港錨地。僑民們順利地趕到碼頭并登上貨輪。臨登船前，石中琴撥通了我的電話動情地說，“趙大使，在我們向祖國發(fā)出了求救信息后，我國政府想了那么多辦法來幫助我們，現(xiàn)在接僑的船已到，給所有急于想脫離險境的僑胞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們再也不用為了搭乘別國船只和飛機而疲于奔波卻總是失望而歸了。所有僑胞永遠感激祖國的深情關懷。”她并問我：“如果持所羅門護照的華人請求上船，怎么辦？”我明確答復她：“只要是我們的同胞，無論來自大陸、香港、澳門，還是臺灣，也包括那些持所羅門護照的僑胞，祖國都歡迎他們。”

6月14日下午，經(jīng)我與巴新外交部緊急交涉，巴新方正式復照我館，同意我僑民在巴新首都莫爾斯比港停留7天，并將派外交部副秘書長、前駐華大使拉卡諾和移民局長等陪同我赴碼頭迎接中國僑民。

6月15日晚11時33分，“陽江號”經(jīng)過52小時的航行，終于停靠在距所羅門485海里的莫爾斯比港。117名僑胞看到我館“熱烈歡迎中國同胞！”的橫幅標語赫然展現(xiàn)在碼頭時，都激動得熱淚盈眶。

專機救援，萬里撤僑畫上圓滿句號

6月16日中午，我在大使館宴會廳主持招待會，熱情歡迎全體旅所僑胞，并于當日下午向國內(nèi)提出了用專機來巴新接僑的建議方案，因為：（一）不少僑民因海上浪高風緊、航行顛簸而暈船嘔吐，體質下降，這個以婦孺為主的群體經(jīng)不起久拖;（二）巴新過境簽證有效期短，容不得我再靜觀局勢的變化;（三）如讓僑民乘商業(yè)飛機回國，申辦澳、新過境簽證難度極大，申辦菲律賓過境簽證亦需較長時間;（四）將僑民從所羅門接至巴新暫避，再用專機送其回國，更顯我撤僑行動圓滿。

17日下午1點，我館接到外交部緊急通知，中國政府已接受我館建議，決定包用中國南方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77客機，來巴新接旅所僑民回國，目的地為廣州。專機將于18日上午8點15分抵達莫爾斯比港國際機場。

時值周六下午，幾經(jīng)周折，我通過電話總算找到了正在鄉(xiāng)村度周末的巴新外交部副秘書長拉卡諾。經(jīng)其與各相關部門緊急協(xié)調(diào)，巴新方破例地決定于翌日早晨，在機場組成一個含外交、移民、海關、航運、機場等部門的聯(lián)合工作組，為我方專機辦理航空許可，為僑民現(xiàn)場辦理海關和邊防手續(xù)。

6月18日清晨，即將乘機飛返中國的僑民們在我館外交官和巴新方工作人員的熱情幫助下，在候機廳里順利地辦理離港手續(xù)。僑胞們感激地同我館人員告別，已加入所羅門國籍的年輕母親伍彩華手中攙著兩個年幼的小孩，懷里還抱著才17天大的嬰兒含淚同我惜別。她說，所羅門發(fā)生政變后，她在碼頭和機場之間來回奔波，得到的回答總是“對不起，不行。”她感謝祖國向她的家庭伸出了援助之手。

候機廳里還有這樣感人的一幕：巴新華人店主范惠新從17日晚的電視節(jié)目中得知來自所羅門的中國僑民將于第二天早晨乘機回國，他特意在大清早將店里的幾箱面包、餅干和飲料等送到機場招待自己的同胞?！按蠹叶际侵袊耍　彼唵味鴺銓嵉脑捳Z使僑民們激動的心情又一次澎湃。

8點15分，中國政府派來的專機波音777飛越浩瀚無邊的太平洋，平穩(wěn)地降落在莫爾斯比港國際機場的跑道上。候機廳里頓時掌聲四起，并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

9點20分，我走進機艙，代表中國駐巴新大使館、在巴新的中資公司和華人華僑向僑胞們道別，祝他們一路平安！機艙里回蕩起長時間熱烈的掌聲。

9點30分，飛機振翼而起，向著藍天，向著中國，把僑胞們送往祖國母親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