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朱笛崔鳴
夢敦煌
北京/朱笛崔鳴
日月/圖
以前,我做過一個夢: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我來到一段土砌的殘留城墻前,那里有雙峰的、背上馱著色彩斑斕但略有褪色的毛毯的駱駝。城墻往里,是用欄桿圍著的旅游景區(qū),游人來來去去;城墻往外,則是無垠的大漠。
不知怎地,我認(rèn)定這個地方就是敦煌。真奇怪,我沒有去過敦煌,卻怎么想象得出它的樣子呢?心中便存下一個念想,總有一天我要踏上這片土地,拜謁心心念念的莫高窟。
這個夏天,夢變成了現(xiàn)實,我走進(jìn)了夢里。乘著以地為名的敦煌號列車,我來到敦煌。昔日的絲綢之路交通樞紐的繁華阜盛早已不再,但因為有了莫高窟,小城依舊熱鬧非常,甚至還有自己的火車站、飛機(jī)場。這個季節(jié)正是旅游旺季,成千上萬的中外游客涌進(jìn)小城,門票已然一票難求。所幸我在最后關(guān)頭刷到了一張門票,不至于抱憾而歸。
我在清晨來到莫高窟,轉(zhuǎn)公交車來到市里,用一張蔥油餅和一碗豆?jié){填飽肚子。在市中心,反彈琵琶的仙女雕像向我頷首微笑。當(dāng)我來到敦煌博物館時,展覽廳里還一片闃然,柔軟的光打在千年的文物上,歷史的吟哦緩緩流淌。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輝煌燦爛的古城,就是敦煌。這里,運載著絲綢、香料的商旅馬隊來過,鐵衣遠(yuǎn)戍的大軍來過,明眸善睞、舞姿動人的胡女舞姬來過,攜經(jīng)載卷、信仰彌堅的信徒僧侶也來過。從東方到西方,又從西方到東方,絲綢之路既是一條夢幻之路,又是一條艱險之路,胡旋羌笛與風(fēng)沙大漠相伴,葡萄美酒與攔路強盜并存。人們的不安、敬畏、焦灼、恐懼,都在宗教中找到了安放之所,于是西域成為最名副其實的佛國。當(dāng)樂尊和尚望見鳴沙山頂?shù)姆鸸?,莫高窟就開始建造。每一座洞窟都成為一座圣殿,畫滿了善男信女蕓蕓眾生的心之所向。
我為著莫高窟來到這里,卻先去了鳴沙山與月牙泉。飽餐了驢肉黃面和杏皮水,我獨自向鳴沙山進(jìn)發(fā)。即使到了下午四五點鐘,天氣仍然炎熱,七月的陽光灼燒著大地。沙子燙腳,即使隔著涼鞋也能感受到它的溫度。在驕陽炙烤的大漠中,月牙泉顯得格外珍貴,綠樹灌木在水邊舒展身姿,蘆葦在泉的邊緣輕輕搖曳,連掠過泉水的風(fēng)都沾染了幾分清涼。從山頂望去,月牙泉更像是一彎碧玉,它如此脆弱,又如此美麗。陽光分開沙堆與沙堆的陰影,也把光芒投射到泉面上,帶來一抹明麗的金黃。
駝鈴叮咚、叮咚,一隊隊的駱駝沿著沙堆而行。我也在沙上艱難地跋涉,向山頂進(jìn)發(fā)。每一步都非常艱難。沙子細(xì)軟,好像每走一步腳都會陷進(jìn)去。只有沿著前人走過的腳印,才稍微省力一些。最后我索性脫了涼鞋,光腳爬山,讓沙粒從趾間滑落。這時沙子也變得涼爽起來。千辛萬苦爬到山頂,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這時太陽的熱力已不再強勁了,山頂上擠滿了觀日落的人們。滿天飛霞,觀光的直升機(jī)在空中盤旋。人類真是奇怪的動物,當(dāng)距我們最近的恒星升起和落下時,我們心中總會升起一種戰(zhàn)栗、一種感動、一種震撼,我想,這大概是從原始時代就有的情感吧。自然如此偉岸,而我們?nèi)绱嗣煨?。此時,日月在天際同輝,一面是高高升起的月亮,一面是正在下沉的太陽,大概是阿波羅與阿爾特彌斯在擺手致意吧。在遙遠(yuǎn)的過去的時代,我們用神話與宗教來解釋世界,產(chǎn)生了光輝燦爛的文明與藝術(shù)。夕陽漸漸落下去了,滑入地平線以下,再也望不見了。滿天的星斗升起來了,那樣明,那樣亮。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多的星星了。生活在城市里,仰望星空的時候少了,即使仰望,也只能看見寥寥幾顆,在人造燈光與云霧間格外顯得孤獨。我手腳并用,從高高的沙山上滑下,戀戀不舍地走回旅舍去。
在敦煌的第二天是屬于莫高窟的。從車上看,石壁上大大小小的幾十個石窟,讓我莫名想到了口琴的孔。它們連在一起,吹出音符,飄揚在這大漠中,后來時間的風(fēng)沙掩埋了它的風(fēng)姿,斷斷續(xù)續(xù)的樂聲消逝在風(fēng)中。直到無意間被人拾起,它的富麗震驚了世界。哎,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呦——哎,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呦——哎,行人刁斗風(fēng)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呦——鳴沙山呦莫高窟,每一粒沙都藏著一支歌謠,每一筆顏料都藏著一個故事,故事講了又忘了,歌謠唱了又散了,詩人變成了大漠里飄蕩的詩魂,舞女變成了石壁上凝固的顏色。
到了窟中,陰涼非常,一股肅穆之情油然而生。佛莊嚴(yán),菩薩含笑,力士威風(fēng)凜凜,千佛萬佛在窟壁合掌,佛經(jīng)故事在窟壁演繹。我暗自揣度,這里剛建好時,定是顏色鮮麗,佛像栩栩如生,一派人間天國的景象。我可以想象,一千年前,一位僧人在夜里獨自來到窟中,一支蠟燭,一卷經(jīng)書,默坐念誦,大概更有敬畏之心吧。若是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在洞窟間觀賞、游逛,帶著些湯姆·索亞山洞探險的緊張心情,即使不大懂佛經(jīng)故事,也會被這壯麗、虔誠的藝術(shù)所震撼吧。那流暢的線條、絢麗的顏色、翔實的佛經(jīng)故事,以及飛天動人的舞姿,讓人不禁心生疑惑: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抑或是如聊齋的畫壁一樣,是人間與神界溝通的邊界?只有一片光輝、燦爛。
商旅古道,沙場舊城,俱往矣。只有古長城,在黃沙間默默矗立,似在訴說千年寂寞。大漠萬里,風(fēng)沙千年。千年之后,是否又有人來這里尋找那些湮沒的往事呢?他能夠找到嗎?
我期待著再一次來敦煌。也許下一次遇見敦煌,夢里會有駝鈴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