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龐 羽
拍賣天使
⊙ 文 / 龐 羽
龐 羽:一九九三年出生,畢業(yè)于南京大學戲劇影視文學系。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天涯》《青年作家》《西部》《芙蓉》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曾獲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等獎項。
關于“天使”裴佳佳的套餐有三種:葷的,素的,還有“心情小炒”。小炒里面“肉丁”“菜蔬““蛋丸”都有,任選。裴佳佳不常做純?nèi)澋模兯氐囊才d致索然。于是,當天“青椒牛柳”,隔天“宮保雞丁”;今天跟世紀酒店吳老板,明天跟海獅企業(yè)趙高管,陪吃陪喝陪情調(diào)。等到哪天檔期空下來了,閩頭就安排她拍拍寫真、走走秀場,給以后的“小炒”里再加一點油鹽醬醋。
在裴佳佳灌滿三個金錢缽前,星探公司準備了一場大宴。莘城的有錢人多,友善人多,裝友善的有錢人也多。特別是到了這個臘九,打工族都走了,有錢人在街上飆車,累了就想聚起來吃一頓?!皭坌奶焓勾壬仆硌纭?,滿足了這個群體的內(nèi)向需求?!皭坌奶焓埂眰儠┲然?,戴上白色雞毛翅膀,腳蹬三尺高跟鞋,手里端著拍賣品、拍賣牌,雖比不上維密秀,但也有一份粗莽的可愛。那些老板、高管,揮舞著手,扭動著屁股,他們砸錢砸得樂意。
裴佳佳第一次做這活兒,偏要帶上閩頭和陸炯一起去,美其名曰“司機小開”。陸炯尋思,在出租房吃的都是桶面榨菜,慈善晚宴可不同了,雞湯面疙瘩都嫌寒磣,滿桌子的肘子刺身河豚。小開就小開吧,總不見得吃兩塊肉,就被派出去殺人?
裴佳佳“殺”過一個人。這個人和陸炯一起長大,看著陸炯缺了半條腿的母親在家里做籮筐、織布,看著陸炯的父親外出打工,再無音訊。這個人還在酒吧里結(jié)識了閩頭,跟著他,當他的“糖衣頭牌”,給他放電,也給他的客戶們放電。這個人的眼睛里仿佛藏有匕首,要是哪個黃毛辣子踩了她的腳,她眼睛一圓,黃毛辣子就變甜了。——這個出身寒門、麻辣俏麗的女孩,最終被她自個兒活活悶死了。
裴佳佳加入星探公司,于是她搖身一變,成了莘城的名模。
裴佳佳身材頎長,骨骼輕盈,還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她一手掐著腰,一手托著臉蛋兒,走起路來,顧盼生姿,風盈水長。但是她的眼角有三顆痣。
陸炯總說那是三顆邪痣。
閩頭說:“你懂個屁,一顆是富貴痣,一顆是長壽痣,一顆是風流痣?!?/p>
陸炯說:“世間好事都被她占了,一身福痣?”
裴佳佳白了他一眼,用指甲在陸炯手上摳了個半月形:“天災坑。劃過腦紋,切掉島紋,殺過太陽丘,橫穿火星平原。你沒救了?!?/p>
陸炯不言語。
世界上最沒救的是至上的佛。陸炯總是想,白的吊白塊,紅的蘇丹紅,透明的福爾馬林,廢電梯、渣土車、爛尾樓、老煤礦,佛祖不管。他只出現(xiàn)在被害者的吶喊里,施害者的臨刑祈禱里。
慈善晚宴指定的“金滿堂”酒店外,停著一排奧迪寶馬奔馳車。陸炯邊走邊借著車殼釉面照著自己。陸炯和閩頭進了酒店,沒瞅見裴佳佳?!芭d許她在吃某個咸豬腳呢?!标懢佳柿艘豢诳谒?,心底就像翻了一瓶醋。閩頭倒不認生,雙腿一蜷,在餐椅上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
陸炯也著椅坐下了。聲音嘈雜。音樂響起來了。陸炯振作精神,兩眼仿佛盛滿了酒釀湯水。閩頭不顧二三,夾起桌上的海蜇頭就下嘴。陸炯瞄準了酸辣黃瓜,拿起筷子又放下。他的胃部、肺部、喉嚨口突然都燒起來了,像在他的身體里點燃萬丈篝火,卻找不到一個通風口。
主持人上場,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場上掌聲一片。服務員過來上菜了,雞鴨魚鵝。氣氛熱鬧起來了,什么名人字畫,寶石玉器,都在場上流轉(zhuǎn),老板、高管們紛紛舉牌,一度舉到了“88888”的高價。
主持人還在煽風點火,說什么所有善款將用于慈善事業(yè)啦,什么“只要人人都獻出一份愛”啊,老板們聽得腦門光亮的。陸炯覺得頭暈,想著那些人模狗樣的老板,用身下的一塊臭肉,糟蹋世間所有的美味。
這時,燈光突然暗了下來。人們按捺住自己的心情。只見一個個“愛心天使”,雙腿細而直,雙眼迷而亮,抖擻著拙劣的羽毛翅膀,站定,右手叉腰,讓條蔥身材曲線畢露。老板們開嘴笑,小開們配合著老板拍掌。陸炯看過去,看深去,只見裴佳佳捧著“網(wǎng)紅”柳雯般的臉蛋兒搖曳過來了,裊裊的,瑟瑟的,可憐人兒似的。老板們一陣喧嘩,小開們也躁動起來,空中劃過幾聲口哨。
宴過三巡,閩頭喝得半醉,陸炯把他放倒在餐椅上。這時主持人滿面紅光,眼鏡上賊光點點,突然甩了一個關子,問臺上的“愛心天使”誰最有愛心?底下的小開們呼喊,最美的最有愛心。這些“愛心天使”,衣衫清涼,手掌挨著手肘,骨節(jié)湊著骨根,僅有的幾片布片,遮不住半面殘妝。這是莘城臘九時節(jié)最火熱的時刻:拍賣天使。
裴佳佳領到了自己的“賣身”錢,腳步一撇一捺地走了。她身邊走著的,是一個矮胖的男人,他為了和“天使”共眠一晚,不惜砸下“158888”的重金?!凑辗殖桑峒鸭涯艿盟姆种?,其中星探公司占大頭,拍賣方也有手續(xù)費,閩頭和陸炯也少不了辛苦費,剩余的慈善款,好比罩在這個夜晚上空那層脆弱的殼。陸炯不想戳破這層殼。在座的各位,誰都不想。
等到慈善晚宴收場了,閩頭還在爛睡,臉上的刀疤鮮紅。陸炯轉(zhuǎn)著手里的杯子,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女服務員走過來,掃地,收拾盤子。她們穿著低領白襯衫加藍西裝,彎下腰時,胸口有兩撇自然渾圓的弧。陸炯把剩下的酒倒進杯里,晃一會兒,嗅一會兒,權(quán)當自己是游離原子核之外的電子。一個女服務員貓腰,對著陸炯的耳朵,拿捏分寸說:“酒店要打烊了?!?/p>
陸炯眼睛瞪圓,又癱軟下來,看了看半醉的閩頭,對著女服務員的脖子哈了一口熱氣,說:“讓我走?偏不走!”女服務員也瞪圓了眼睛,她往后一縮,陸炯又往前湊,想把熱氣敷在她的脖子上:“走,咱們上樓去睡覺?!迸諉T環(huán)見四周無人,猜想他倆衣著不甚光鮮,想必是那些混吃等死的“小牙子”。于是她揚起右手,回以利斧碎竹般的一聲。
裴佳佳是陸炯的父親領回來的。陸炯一直記得。那年冬雪,平原一片白色的荒蕪。他父親敲門,缺了半條腿的母親起來開門。裴佳佳躲在他父親身后,一柳上弦月似的。陸母伸手,問:“哪家的小姑娘?”
裴佳佳羞懦得不說話。陸炯的父親陸中貴說:“這是廟里和尚引過來的?!痹瓉恚咏觋P,陸中貴去廟里求簽,不上不下,中簽。他給了點香火錢,住持欲言又止。陸中貴以為少了,又加了十塊錢,說:“不能多了,家里指望灌香腸呢?!弊〕蛛p手合十,那句“善哉”出口,倒有些婆娑搖曳。住持顫顫巍巍地走了,陸中貴也斜斜亭亭地跟上。在寺廟后面的屋子里,是滿眼露水蒹葭的裴佳佳。
住持從凈水瓶里抽出柳葉,灑了兩滴水,水珠洇在地上,匯融成一個黑色的小圓片。住持說:“菩提本無葉,萬物本無念,左手與右手,他人非衣裘?!标懼匈F聽得懂那么一點點,立在那兒如江中扁舟。裴佳佳向他走了幾步,抬著頭,眼里萬水千山。住持將柳葉歸還,雙手合十,念:“愛別離,怨憎會,莫失莫怨,春水西歸,莫嗔莫悔,全無是類?!标懼匈F也雙手合十,意起難平。
從此,陸炯有一碗白米飯,裴佳佳不會少一口。陸母缺了半條腿,就在家里做籮筐和織布的生意。家里存貨多了,陸炯就和裴佳佳一起抬到街上賣。鎮(zhèn)上的人們可憐他們,生意倒也不溫不火。
陸中貴一直在外打工,每隔一段時間,陸母領到一筆錢,存起來。陸母告訴陸炯,那是給他娶媳婦用的。喜被、喜宴、喜蛋,什么都要錢。陸炯扎著籮筐,不說話。陸母又轉(zhuǎn)向裴佳佳,說:“佳佳,你喜歡什么樣的喜鐲子呀?”陸母認定裴佳佳做兒媳婦,這是那晚她開門時,一瞬間決定、一輩子執(zhí)行的事。
閩頭把陸炯喊起,感到滿嘴的血腥味。陸炯正正神,才發(fā)現(xiàn)他們被關在監(jiān)牢里,周圍是閩頭吐的一圈血痰。閩頭胳膊掛紅,配著深紫色的血痂。陸炯不吭聲。他終于記起來了,昨晚是他尋釁滋事,后來醉酒的閩頭二話不說,打倒了酒店的領事。后來陸炯記不真切了,只記得哇啦哇啦的,雙手一圈冰涼。
許是閩頭威力強大,同一監(jiān)牢的流氓惡棍沒找他們麻煩。陸炯也乖,坐在那兒,不偏不倚,不蔓不枝,像打坐。不知過了多久,開牢門的聲音響起,警察指著他們兩個。陸炯就像接旨一般,縮手縮腳地出來了。閩頭挨個回瞪那些流氓惡棍,坦坦蕩蕩地走出來,順便還把門關上。
來接他們的是裴佳佳,濃妝艷抹的裴佳佳。裴佳佳沒說一句話,領著他們出了派出所。陽光照過來,陸炯渾身酥癢。裴佳佳蹬著尖跟鞋,腳踝骨時而裸露。閩頭捉著衣角,走得急火生風。一路無語。陸炯耐不住了,說:“裴佳佳你的妝容不好看,腳也被鞋子磨紅了?!迸峒鸭巡焕硭?。他繼續(xù)說:“新月眉挑得太高,嫦娥眉太平,還是秋波眉比較好,淡淡的,有眉峰,有眉尖。你可以嘗試水彎眉、黛玉眉,就是不能一字眉,太丑?!?/p>
陸炯還在分析虎眉、清眉、短促秀眉的區(qū)別時,裴佳佳停了下來,把臉湊近陸炯的眼睛,然后“嘩啦”撕下了她的柳葉眉,露出光潔平滑的眉骨,說:“這是昨天客人弄的,他非要用剃須刀剃掉我的眉毛,我不肯,他揚言要收回善款?!标懢伎粗峒鸭训哪?,缺少了一對眉毛,五官就像沒有了罩子,隨時要倒下來。陸炯感到身體里升起一股油煙,焦灼他的心,黏住他的胃,愣是要把他燜熟煮熟。
裴佳佳撕下來的柳葉眉,后來是閩頭又幫著貼回去的。閩頭吐了一口血痰,掃了一眼裴佳佳。閩頭撿起飄到地上的眉貼,按著裴佳佳的眉骨,抹平了眉貼。裴佳佳不說話,陸炯不吭聲。閩頭說:“下次換個顏色,深咖、栗色、貓黃,你挑吧?!?/p>
陸母曾說過眉毛會影響運勢。裴佳佳被人剃了眉毛,閩頭和陸炯的收入大不如前。而這時,莘城刮起了一陣“網(wǎng)紅風”,雙眼皮寬如河岸,下巴尖如利刃,胸前的兩團肉如山峰。裴佳佳的“小炒”不受歡迎了,星探公司安排她去做“肉圓”。裴佳佳一臉單薄的樣子,陪了幾個月,收入不多,卻染上了炎癥。星探公司只好讓她“食素”,與那些附庸風雅的男人坐著、躺著,或臥著,讓裴佳佳念書、彈琴、跳舞。
裴佳佳決定實施“透明廚房,健康料理”計劃。閩頭有意見。他說:“你念過幾年書?你去過幾個地方?”裴佳佳說:“你是不是怕我跑了?陸炯在這兒呢,我會跑嗎?”閩頭冷笑一聲:“自古婊子無情?!迸峒鸭衙蛑欤馗黄鹨环?。閩頭湊上前,說:“有什么難處,你就和哥哥說呀?!币慌缘年懢歼~出右腳,又縮回去,說:“裴佳佳就是陪人去旅游,吃點喝點就回來了。”閩頭湊上陸炯的耳朵,一字一頓地說:“你忘了,還有陪睡?!?/p>
星探公司允了裴佳佳的計劃。每年都有年輕貌美的姑娘涌進來,裴佳佳已經(jīng)沒有多少剩余價值,能榨一點算一點。況且,星探公司也一直在探索,如何將“過氣商品”再包裝。網(wǎng)絡發(fā)達了,誕生了“陪游”這個項目,那些喪失新鮮感的女孩,被冠上新代詞,跑到其他城市還是俏娘子。
裴佳佳的第一站是桃花島。邀請她的人是一家汽車機械公司的項目經(jīng)理,他也沒說什么,就說桃花島地處海域,風景秀麗,沒有人煙,一個人去難免有些寂寞。裴佳佳接了這一單,也沒說什么。陸炯是反對的,對裴佳佳說:“我擔心你在路上被悶死了,焚尸撒入大海;在輪渡上惹了人家,被推入大海;在去海島小鎮(zhèn)的山路上,一個剎車不穩(wěn),撞死了;在夜深的小賓館里,被捅死,埋在未開發(fā)的深井里……”裴佳佳說:“閉嘴閉嘴?!遍}頭說:“陸炯,我打賭,這輩子肯定是你先死。”
陸炯自己都沒想到,他會戴著墨鏡口罩,和裴佳佳同坐一輛車跟蹤她。桃花島離普陀山很近,坐了輪渡南下就行了。裴佳佳抱著化妝盒,描了一陣子眉毛,蜷縮著胳膊睡了。陸炯靠著車窗,用耳機聽歌。手機里的歌是裴佳佳下的,一堆韓語日語歌,什么Bigbang,什么《可愛頌》,什么倉木麻衣啊,聽來有些吵鬧??申懢枷肼?。聽著聽著,他就想起自己的母親。當他還小的時候,母親四肢健全,面盤清亮,坐在河邊洗頭,唱著《清平調(diào)》,水珠斷線似的往下掉,她一甩頭,揚起透明的水簾。后來母親被軋斷了腿,不去碼頭了,躲在家里。家里有一個螺鈿盒,五色繽紛的,鎖著。陸炯瞧見過里面的東西,是一朵絹花。母親告訴他,那是宮花,她的外婆留給她母親,她母親留給她的,她藏著,就是為了給兒媳婦。陸炯問宮花是什么,母親說,宮花是外婆的一生。
裴佳佳沒能發(fā)現(xiàn)陸炯。陸炯拖著空行李箱,不緊不慢地跟著。裴佳佳到了輪渡站。那里有很多人,大多是跟團旅客。陸炯縮在一面“驢哥哥旅游團”旗幟下,看著裴佳佳排隊,買票,等待上船。這天天氣好,天空藍絲絲、白朵朵的,陽光照在身上,滑溜溜的。裴佳佳走出了候船區(qū),陸炯也走出了輪渡站。輪渡站前有許多的士,選一輛3M68或者2H56,打表,交一筆錢,就到普陀山了。那里有許多人,也有許多佛像。人們或走或站或跪,佛祖卻千年不動。
敬完佛祖,陸炯來到山腳的海灘。海是渾黃的,一卷一卷涌來。沙灘上有許多小石子,硌腳。游客不多,沙灘和土地的接壤處,有幾個中年婦女在販賣貝殼。陸炯買了一對鸚鵡螺。螺紋是棕色的,底紋是粉紅色的。陸炯坐在沙灘上,把玩了一陣。海風刮起岸邊的棚子,發(fā)出震天的響聲。順著棚子看過去,陸炯看見了一輛停泊已久的海上摩托。陸炯走過去,發(fā)現(xiàn)棚子里有人。陸炯交了二十元錢,坐在摩托上,駕駛員坐在他身后。刺啦一聲,陸炯覺得自己飛起來了,衣角尖叫著,板寸頭往后方拼命地斜下去,海風往他張著的嘴巴、鼻孔里,猛灌巨大的咸。飛著飛著,陸炯的眼睛里也滲出了咸。他從口袋里掏出鸚鵡螺,雙手一拋,讓它們魂歸魂,土歸土。在海上劃了兩圈,陸炯下地,腳還是抖的。一個趔趄,好歹站住了。普陀山變得斜了,佛祖也側(cè)過頭。陸炯咧著嘴笑,再往前后左右看去。海的深處,隱隱約約有一座島,島的深處,隱隱約約走著裴佳佳,婀娜的,娉婷的,雙手柔俏得像蓮花。
離開舟山時,陸炯沒有回頭。佛祖常說,回頭是岸,但人們回頭,看到的往往是岸的破碎,念的幻滅。真正要游到那縹緲的、纖弱的彼岸,需要多大的勇氣和體力啊。陸炯不敢問自己,也沒法問自己。手機里的歌曲還在吵鬧,是電影《你的名字》的主題曲《前前世世》,聒噪中,他依舊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斷腿后,有好一陣子,家里是不開灶的。所幸,陸家與一戶姓釋的人家共用一個院子。每當陸炯餓了,他都會去院子里敲臉盆。臉盆是搪瓷的,帶“囍”字,被母親用來種花了。花也沒種活,長了一簇雜草。釋家奶奶會盛點飯盛點菜,放在陸炯帶來的碗里。陸炯吃,裴佳佳吃,后來母親也吃。雜燒、白灼、醬鹵嘗遍后,母親把以前的褲子一條腿剪碎,穿起來,在斷腿處扎了一朵花。陸炯和裴佳佳又能吃到母親的飯菜了。母親斷腿處,有時是牡丹,有時像玫瑰,就是母親心情再差時,也像一枚規(guī)規(guī)整整的蝴蝶結(jié)。
裴佳佳在陸炯回來之前回到了出租屋。陸炯進門,裴佳佳坐在床上抽泣。閩頭似乎心不在焉。陸炯問裴佳佳怎么了,她卻一個勁搖頭。陸炯又問閩頭。閩頭眉頭一湊:“被人糟蹋了唄,常有的事。”陸炯站在那兒一語不發(fā)。閩頭又追加幾句:“騙子,把人糟蹋了,又偷錢走人?!?/p>
那晚裴佳佳買了很多酒,陸炯陪她喝。有二鍋頭,有冰銳,有洋河,五顏六色,雜七雜八。閩頭啜了幾口橙色的冰銳,定定地看著他們。
裴佳佳說了很多,包括她小時候,什么輾轉(zhuǎn)各個福利院啊,被校長侵害啊,那些人家都不要她啊。陸炯邊灌著二鍋頭,邊應和著裴佳佳,說的是他小時候,父親出門不歸啊,孤母在家難以照顧啊,他也有理想也有追求啊。兩個人抱著酒瓶,邊號喪邊狂飲。冰銳碎了,二鍋頭潽了,陸炯開始給裴佳佳唱歌:“為你我受冷風吹,讓我將你心兒摘下,紅塵做伴共享青春年華……”
閩頭小口抿著洋河,問:“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叫‘閩頭’嗎?”
閩頭真名叫什么,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和那些混混兒不一樣,他出生在一個相對幸福的家庭,父母都是工人。但他父親拈花惹草,見到女人都去摸一把。母親受不了,不愿和他同房。有一次,他父親打了母親后,閩頭離家出走了。他給自己起了許多諢名,“鉆里斗”“躥天猴”,最后叫了“閩頭”。顧名思義,他想做閩南地區(qū)的頭頭兒。后來他還是個小混混兒,走了許多地方,遇見許多人,打了許多人,也離開了許多人。人來人往,只有“閩頭”這個名字常在。
陸炯聽了,舉起二鍋頭:“干杯,為我們的閩頭哥!”裴佳佳也舉起了酒瓶。閩頭舔舔嘴唇:“你們覺得我會走嗎?”陸炯問:“走?去哪里?”閩頭笑了:“到哪里都要走。不說了,干一口?!?/p>
三人一起干了一口。閩頭伸出一只手,掂量著陸炯的下巴:“不錯,耳朵邊有巨鰲骨,顴骨是龍翎骨,加上還有輔犀骨,將來肯定是將相之才。”陸炯睜圓眼睛:“真的?”裴佳佳撲哧笑了:“你別把他嚇著了?!遍}頭也笑了:“以前跟過一個瞎子,算命的?!标懢家残α耍闷鸲侇^碰閩頭的洋河:“閩頭哥,咱走一個?!遍}頭似乎沒聽見,用指甲在陸炯臉上劃來劃去:“皮膚不錯,有潛力。”陸炯羞赧地笑了:“閩頭哥,我性別男,愛好女?!遍}頭把手里的酒瓶晃一晃:“什么男男女女的,都是人,不值錢的人?!标懢贾钢约海骸澳俏夷兀恐刀嗌馘X?”閩頭用洋河使勁撞了一下陸炯的二鍋頭,清脆一聲:“你們和他們不一樣,是好人?!?/p>
陸炯沒法明白,閩頭為什么要走,一聲不響地就走了,只留給他們一地的空酒瓶。那晚,他們一醉方休,等醒來,鈔票、存折、嫖客們送的手鐲項鏈墜子,都不見了。出租屋里沒什么好東西,被套枕頭碗碟他也帶不走,陸炯皮夾里的硬幣都被掏走了。閩頭唯一留給他們的,是壓在洋河酒瓶下面的兩張紅鈔,一張便簽,上面寫著:回途路費。走吧。
裴佳佳用這僅剩的兩百塊錢去報了名。這是一場國際比賽,評選“最美麗的人體”,冠軍有一百萬獎金,還可以去美國好萊塢發(fā)展,亞軍季軍也回報頗豐。裴佳佳擠破了頭,終于獲得了海選資格。她還跑到星探公司的經(jīng)理室,和他們談條件,只要他們愿意包裝她,她以后所有的經(jīng)濟收入她自己只拿一成。經(jīng)理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和她簽了合同。
陸炯對此一直持不贊成意見,他對裴佳佳說,回去吧,咱們開一家包子店,每天早上,就和雪白滾燙的包子打交道。裴佳佳一咬牙:“我不要吃包子,我要吃披薩,我要出人頭地,我不能就這樣,一輩子被欺壓,被侮辱,被否定。過了今天,我還有明天,我還有后天,我還有無數(shù)無數(shù)天……”陸炯順著裴佳佳的鬢發(fā)說:“如果這樣,你會開心嗎?”裴佳佳定了好久,微微搖頭,又使勁點頭。陸炯碰了碰裴佳佳的頭發(fā),又縮回手:“那我做你的小二子,可以嗎?”
也許是最后一搏,裴佳佳從星探公司那里討來了兩萬元錢。這兩萬元不在裴佳佳手里,而在一家整形醫(yī)院的賬面上。裴佳佳自己也知道,柳雯雖好,但這么多國家,只有那么一個。而在偌大的中國,臉型不是錐子臉,眼睛不是雙眼皮,胸脯不是C杯以上,很難出挑的。看看那些“網(wǎng)紅”,莫不如是。這是一條悲哀的必經(jīng)之路。裴佳佳從公司走出來,陽光落在她身上,如一張光芒四射的畫皮似的。
“我美嗎?”沒等拆線,裴佳佳一個勁地問陸炯。陸炯咽著口水說:“看這輪廓,鐵定的美人胚子?!迸峒鸭研α?,然后“嘶嘶”地叫起來:“疼!疼!”拆線醫(yī)生粗暴地打了她一下:“別動!”裴佳佳又不動了,用雙手向陸炯比畫,意思是讓他把鏡子拿過來。陸炯得令,拿來了桌上的塑料雕花圓鏡。圓鏡很輕,看上去有點廉價。陸炯不管了,讓目光隨著紗布,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陸炯深吸了一口氣。裴佳佳的雙眼皮,變成了翻眼皮;削臉手術(shù)沒做好,嘴巴都歪了;也許是藥物過敏,她的臉上起滿了紅疹子。陸炯連忙把塑料鏡子扔出窗外。裴佳佳問他怎么了,他說鏡子太燙,扔了。裴佳佳瞪著他,眼睛活像翻車魚。陸炯把醫(yī)生拉出房間,鎖住門,低聲問他怎么回事。醫(yī)生說,他只是個拆線的。陸炯又沖出去找主任,主任按捺住他的情緒,說整形手術(shù)本來就有風險,承擔不起就不要整啊。陸炯一個促身,把主任臺上的東西都推倒在地:“你說!你不是韓國派來的專家嗎?!”主任把地上一沓整容賬單撿起來,吹吹:“專家也是從實習生走來的,不讓實習生練手,怎么能變成專家呢?”陸炯跳到了凳子上,舉起自己的右腳……身后傳來裴佳佳的慘叫。
離“最美的人體”大賽,只剩下最后三天。而裴佳佳已經(jīng)二十天沒怎么吃東西了。瘦下來的裴佳佳,顯得更加蒼老,也更加恐怖。陸炯整天坐在屋子里,陪她。裴佳佳張著歪嘴,口水流下來。她的眼睛也不能完全閉合,睡覺也像睜著眼睛。陸炯翻箱倒柜,給她找東西玩。在柜子后面的角落,他找到了一直攜帶的《金剛經(jīng)》。
陸炯把《金剛經(jīng)》給裴佳佳,起身去燒方便面。裴佳佳緊緊攥住他的手:“你念。你念給我聽。”陸炯只好也坐在床上,抱著枕頭,念:“大慈悲心是,平等心是,無為心是,無染著心是,空觀心是,恭敬心是,卑下心是,無雜亂心是,無見取心是,無上菩提心是。當知如是等心,即是陀羅尼相貌,汝當依此而修行之?!迸峒鸭寻察o下來了,讓他繼續(xù)念:“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湯,火湯自枯竭;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我若向餓鬼,餓鬼自飽滿;我若向修羅,惡心自調(diào)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裴佳佳低斂著睫毛,雙肩一抖一抖的,聲音哽咽說:“陸炯,說好等我們贏了大賽,我們就拿錢走??墒俏易兂闪诉@個鬼樣,怎么可能贏呢?我的人生總是輸……”
在“最美的人體”開賽前夜,陸炯想了很久,告訴裴佳佳,他知道用什么方法參賽了。裴佳佳問他是什么方法。陸炯說:“疼。非常疼。你愿意嗎?”裴佳佳點頭。陸炯沉默了。裴佳佳握著他的手,依偎著他,陸炯的腿上濕潤起來,裴佳佳哭了。陸炯不問原因,像打坐。裴佳佳嚷起來了:“佛認為眾生都是美的。而人不是佛。人不是佛?。 ?/p>
比賽當天,裴佳佳戴著寬邊遮陽帽,使勁壓低,被陸炯牽著手,走進比賽等候室。在化妝間,裴佳佳穿上露肩赫本風小黑裙,抹了粉底液,噴了香水,端坐在鏡子面前。她那俏麗的雙眼皮,如今已變成了愚蠢的翻眼皮;削臉手術(shù)刀偏了,嘴巴都歪到一邊;她的臉上滿是紅疹子……
裴佳佳瞪著翻車魚般的眼睛,問陸炯:“陸炯,你覺得我美嗎?或者,你曾經(jīng)覺得我美嗎?”
陸炯望著裴佳佳,臉上浮現(xiàn)微笑:“美,非常美。”
裴佳佳樂了,說:“你還嫌棄我眼角的三顆痣嗎?”
陸炯繼續(xù)笑著:“怎么會嫌棄呢?美人痣,三顆滿滿當當?shù)拿廊损??!?/p>
裴佳佳把頭塞進他的懷里,說:“陸炯,參加完比賽,不管輸贏,你都要帶我走……”
陸炯問:“去哪里呢?”
裴佳佳憋了很久,輕輕地說:“我們?nèi)フ夷惆职?,我們?nèi)フ谊懼匈F,我們要找到他,然后讓他把我還回廟里去?!?/p>
陸炯克制不住了,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臺上報到了“裴佳佳”的名字。裴佳佳脫下尖跟鞋,照著鏡子,用尖利的鞋跟,狠狠地在眼角的三顆痣之間劃出了一道血紅的線。血越流越多。臺上的主持人開始催促了。血落在化妝臺上,地上,不同于嫣紅,不同于桃紅,也不同于世間所有的紅。這種紅是盈亮的,發(fā)光的,飽含生命的溫度和疼痛。
裴佳佳仍然微笑著,擁別陸炯,要上場了。
【出發(fā)】
特邀欄目主持:鄭潤良
這兩年涌現(xiàn)的一大批九〇后作家中,龐羽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我看來,龐羽之所以在寫作上取得了初步的成績、得到比較多的認可,并不是說她的作品已經(jīng)達到了同齡人難以達到的成熟度、高度,而是因為她的作品有一種比較純正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她對寫作與自我、與現(xiàn)實、與世界的關系的理解是比較明晰的,并且非常堅定地將她的寫作理念付諸實踐。她試圖去發(fā)現(xiàn)廣闊的人群,發(fā)現(xiàn)人心的秘密,尤其是懷著悲憫去體察那些生活中的弱者與失意者的心靈溫度。
鄭潤良:你最近讀了什么書?
龐 羽:我最近閱讀了畢飛宇老師的新書《小說課》。畢飛宇老師說:“有時候我把小說看得很重,足可比擬生命。有時候我也會把小說看得非常輕,它就是玩具,一個手把件,我的重點不在看,而在摩挲,一遍又一遍?!蔽乙埠苡懈杏|。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小說是輕與重的哲學,生活也是輕與重的哲學。讀懂小說的輕,才能感受它背后的歷史與沉重;看透生活的重,才能道出超越此時此刻、此地此人的飛揚。海明威有一個“冰山理論”,冰山下面的,誰也說不清。生活中也有“杠桿理論”,蝴蝶稍稍扇動翅膀,也能撬得動整個地球。如何掌握這個度,這是所有作家必須面對的問題。
鄭潤良:你父親龐余亮也是一名作家,能不能談談父親對你寫作的影響。
龐 羽:我爺爺奶奶是文盲,正因為如此,我父親決定要改變命運,特別喜歡看書。我父親對我最大的影響,大概就是堆成小山的書。說實話,我從來沒看過我父親寫的作品,我父親準備讓我學理科,也沒準備把我培養(yǎng)成作家。我一開始只是好奇,為什么他不睡覺,要看書寫東西?高一的暑假,我寫了第一篇小說《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寄給《少年文藝》,主編很喜歡,給我發(fā)了專輯。后來主編四處打聽,問龐羽是誰。有一天主編向我父親打聽,才知道我是他女兒。最后這篇小說上了《少年文藝35周年選》。所以我父親影響了我從小就愛看書,后來也愛上了寫作。
鄭潤良:你最喜歡的作家是哪些?你覺得自己受到哪位作家的影響多一些?
龐 羽:我讀第一本書,是八歲的時候。那時我們家剛搬到靖江,沒有親戚朋友。我在父親書櫥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白皮書,上面用藍色圓珠筆寫著“活著”。那時很好奇,我們?yōu)槭裁匆钪??于是我翻著《新華字典》,用一個星期六上午看完了這本書。九歲時,我看了卡夫卡的《變形記》、畢飛宇的《玉米》等小說,心底感觸萬千,有看不懂的地方,也有想去看懂的地方。長大后,我遇到了美國作家奧康納的小說,我又一次被驚呆了。他們都是我心中的天才。我覺得,作為一個作家,必須博采眾長。只要是優(yōu)秀作家,我都喜歡。只要是優(yōu)秀的作品,我都會努力研究學習。
鄭潤良:你什么時候在什么情況下開始比較正式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你覺得是什么激發(fā)了你的第一次靈感?
龐 羽:我在高一的暑假,寫了那篇《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之后,一直到二〇一三年,都沒有提筆寫什么。這個期間,我很痛苦很迷茫。考上南京大學后,我學習了許多課程,除了本系的戲劇電影課,我還選修了化學、哲學、天文學、人類學、社會學等一系列課程。那時迸發(fā)出了極大的學習興趣,《中華玉器鑒賞》《歐洲中世紀文化與藝術(shù)》等課程我都去上了兩遍。就是想學,出于自私的說法,就是想把這些知識據(jù)為己有。到了大三上半學期,我選了《中國古代書法藝術(shù)》。課上,我遇到了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他閉關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幅字??粗@幅字,我忍不住眼淚涌了出來。于是我寫下了《真草千字文》這篇小說,它對我意義非凡。這是過往執(zhí)念的結(jié)束,也是一個小說家的真正開始。
鄭潤良:你認為當代作家中哪些人的作品可能成為經(jīng)典?
龐 羽:一個好小說家的讀者群,不能僅僅限于一代人。就比如我小時候看的《活著》《玉米》,它們都超越了它們所處的時代,飛到九〇后、〇〇后的視野中,甚至會飛到更遠的未來,這才是經(jīng)典的魅力。現(xiàn)在想來,《活著》里面的人物一個個地離去,《玉米》里一個女性的不甘與抗爭,都能給我強大的震撼力。具體到哪些人的作品可能成為經(jīng)典,特別是比他們更年輕的作家,比如說七〇后作家,我不好預測,只能說有我喜歡的。
鄭潤良:你的創(chuàng)作沖動通常在什么情況下來臨?
龐 羽:我非常喜歡胡思亂想。我天天要坐公交車上班,有一天,一個女司機對我說“刷卡”,我愣住了,就像夢游,于是有了《我是夢露》;我下班經(jīng)常去健身房,那邊有一個小型拳擊場,看著看著,就有了《一只胳膊的拳擊》;小時候的操場、靖江的出租屋,都被我寫成了《操場》《喜相逢》。非常感謝我的胡思亂想,也非常感謝寬容我胡思亂想的人。
鄭潤良:通常你是如何安排你的寫作和日常工作的?
龐 羽:工作是要認真工作的,作家也要吃飯嘛。我從南京大學畢業(yè)回來,現(xiàn)在在基層鎮(zhèn)政府工作。下班之后,我喜歡去健身。健身回來,看一本書、看一場電影。這是我的日常生活。我主要在周末寫作。在咖啡館,一杯咖啡,能讓我從早晨待到晚上。餓了就點一份面包或三明治。這樣規(guī)律的生活我很喜歡。一個作家,總要在生活里收放自如的。
鄭潤良:感覺你的語言很有特色。在語言方面,你有什么樣的追求?覺得自己受到誰的影響?
龐 羽:我喜歡干凈簡練的語言,就像刀削一樣,充滿幾何感,也充滿了縱深。從小,我堅決執(zhí)行的一件事是,看書必須拿出筆記本。見到好句子、好詞語,就想據(jù)為己有。這種私心,小說家都應該具備。上了大學后,我經(jīng)常泡在杜廈圖書館里。天堂啊,有書有水有沙發(fā)有插頭有空調(diào),旁邊是食堂。我抽出一堆想看的書,摞在書桌上,感覺自己富甲天下。然后我就抄,就想把好東西全部抄錄、背誦下來。這些筆記,都是我的槍炮,而杜廈圖書館,就是我的兵甲庫。每每寫作時,拿著這一件件裝備,殺敵升級,這大概就是男生們打電子游戲時才有的快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