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熟悉的腳步聲傳來,我抬眼望了望桌上的鬧鐘,九點了。
是該“啪”地熄了燈鉆進被窩假裝打呼嚕,還是沖出去安慰一下?
那個潑辣的女人是對面寫字樓里的管理員,她說水果女王賣給她的兩個菠蘿里面的心都是灰色的,吃了一塊就拉肚子。水果女王為此賠出去一天的利潤。
猶豫一下,還是爬起來走出了臥室。
她站在餐桌邊喝水,幽暗的洞燈像舞臺的追光燈,將她整個人籠罩得朦朦朧朧。
“媽媽?!蔽易呦蛩瑢ふ抑鴾嘏脑~語。
可是溫暖的詞語還沒來得及跳進腦袋瓜,水果女王就搶了話:“瀾瀾?怎么還沒睡?快快快,趕緊去睡。明天是星期一?!?/p>
我乖乖地轉身回房。
黑暗中,鬧鐘的嘀嗒聲里,我的淚水也滴答肆虐。
又想起了我的音樂盒。
此時此刻,它應該在那個大眼睛小女孩的家里,和她的芭比娃娃在一起。那么,它也會想我嗎?
這是三年來第一個沒有它的夜晚,注定是難眠的。
那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樂,因為無從知道它的名字,我只好自說自話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愛我”。愛我,那么溫潤,那么舒緩,像小溪流過,像蒲公英飛過,像炊煙飄過,像一行詩落在信箋上,像一幅畫綴在星空里,像一個夢盛開在柔軟的心田……聽著聽著,就會感動。
……
淺淺入睡,沉沉醒來。
餐桌上照例留著早餐:溫熱的牛奶,胖乎乎的豬臉面包,還有一只鮮黃的香蕉,一小碟核桃仁。
豬才吃得下這么多東西。
抓了面包,拖著書包出門去。
我的樣子一定有點奇怪,因為樓下的卡拉看見我的時候,愣了三秒鐘才開口說話。
“瀾瀾,你看起來很不高興哦?!彼惨幌挛业募绨?,帶著挑釁的笑。
明明比我小兩歲,看起來卻并不比我矮,還從來不喊姐姐,說起話來更像極了我的姐姐。
“是嗎?”我大口大口地啃面包,讓自己的嘴巴看起來沒法說話。
我加快腳步往前跑,想把她甩掉。
她卻膠帶似的黏得緊緊的,還用我討厭的語氣說我討厭聽的話:“是不是安小冰又欺負你了?”
我鼻子呼呼冒氣,腳步飛快,只盼望快點兒到學校,甩掉這個八卦的卡拉。
可當我走進教室,吁了口氣,掏出語文書準備晨讀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兒。
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我。
我渾身不自在了,傻傻地接住他們的目光。
“喂,危瀾瀾,你的校服呢?”同桌格子敲一下課桌大聲問。
“你的校服呢?”周圍不少人起哄。
我低頭看自己的衣服,然后像彈簧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慌亂不知所措。
天吶,校服!星期一要穿校服!我居然忘了今天是星期一!
“哈哈,危瀾瀾,你媽媽不是每天喂你核桃肉嗎?你的記性怎么還這么差?”后座的安小冰笑得滿嘴噴沫,“哦,是不是豬臉面包吃多了,就會受豬的影響?”
有人跟著笑。笑聲和嚷嚷聲震動著我的耳膜,我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往腦門上涌,胸中燃起一團火,隨時都可能爆發(fā)。
“武老師看見了少不了批評你?!备褡由斐鲆恢皇种赶蚪淌议T口,“快回家換吧!”
我猶豫一下,跑出座位沖向室外。
在門口一下撞進一面結結實實的懷抱。
“危瀾瀾,你干嗎去?”
他望著我,表情嚴肅得叫人發(fā)抖。
“我,我……”
“她要回家換校服!”后面有人叫道。
我低頭看腳尖,聳著肩膀不知該怎么辦。
武老師把我?guī)нM辦公室。
我環(huán)視周圍,發(fā)現(xiàn)每一塊地磚都白得發(fā)亮,上面沒有一絲污漬,如果不是地磚和地磚之間交錯著暗白色的縫隙,我會以為自己站在半空中的月光里。
是的,只有月光才會白得這么純粹。
在過去的許多個夜晚,當星星匯聚在露臺上方,我會披上最漂亮的紗巾,虔誠地注視和祈禱,那一刻感覺自己能飛起來,飛到半空中,白色的月光傾斜著朝我鋪展,像條溫柔的毯子。
也許,沿著白色的月光毯一直往上走,就能實現(xiàn)我的那個愿望。
星星們知道,我想有個哥哥,一個愛我護我陪伴我的哥哥。
“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一個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
我看見自己跌跌爬爬地站起來,從月光毯上跳下來,滿臉通紅。
腳尖在運動鞋里面動了動,又動了動。
不敢抬頭,或者吱聲。等著挨批。
“沒事就好。”武老師的聲音聽起來永遠四平八穩(wěn),像電視臺的新聞主播,不夾雜任何情緒,“危瀾瀾,聽說你會吹口琴?”
我的心輕輕一晃,不由得抬了抬眼睛。
沒說校服的事情,倒說起口琴的事情來了。
我聽見自己輕輕地“嗯”了一聲。
“學校每年六一前夕都會舉行一些慶?;顒樱衲甑幕顒臃桨敢呀?jīng)出來了,其中有一項樂器獨奏比賽,你愿意代表我們班參賽嗎?”武老師坐在辦公桌前,手里握著一支筆,斜著身子望著我說。
我嚇了一跳,惶惶地搖頭,搖得“嘩嘩”響。
從小到大,比賽這種事情從不跟我沾邊,我也沒想過要跟它沾邊。
“你考慮一下吧?!蔽淅蠋熣f著站起身整理一疊練習本,“估計別的班都是鋼琴、小提琴什么的,要不就是二胡、古箏、琵琶。咱們呀,就來個最意外的口琴獨奏,出奇才能制勝。”
我沒有再說什么。但我知道,我是不會去參賽的。
我的身體里住著膽小鬼,膽小鬼控制著我的思維和行動,我擺脫不了它。
武老師抱著練習本跟我一起走出辦公室,說了句讓我傷心又高興的話:“等下升旗儀式站到最后去,別讓人一眼瞅見你沒穿校服。”
傷心的是,他把我從隊伍的第一個趕到最后;高興的是,他沒有要求我回家換校服。
忽然明白了,原來他喊我進辦公室,重點是這最后一句話。至于口琴獨奏,說說而已吧。
站到隊伍的最后去?不,我無法想象這么矮這么小的自己站在隊伍的最后,會是多么滑稽多么不堪的畫面。
雖然我可憐的自尊心一直深受各種莫名狀況的摧殘,但是它還沒有完全消失。
危瀾瀾,不可以,你不可以置自己于那么滑稽那么不堪的場面,你必須自救。我聽見自己心里在吶喊。
于是我腳下一滑,勇敢地溜出教學樓,奔出校門。
從來沒有哪一次我的奔跑可以如此迅速,就像一列剛剛裝上新電池的小火車,霓虹街的路燈桿子密密匝匝往后退去,全世界為我讓路,家的距離越來越近。
沖上樓換了校服,蹭蹭蹭地往學校趕。
我知道,這個時候,離升旗儀式很近很近了,如果不拼命奔跑,說不定就趕不上了。
這么想著,臂膀甩得更加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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