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云鳳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 云南文學研究
還寫作一個尊重
——論雷平陽散文的陌生化寫作
普云鳳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對于許多人來說,糧食和蔬菜,他們來自農(nóng)貿(mào)市場,可對于我來說,他們永遠來自一個地方,那就是土地。”作為莊稼人的孩子,雷平陽的詩文總也離不開確鑿的泥土氣息,離不開生活的現(xiàn)場。在其寫作的年間,雷平陽先生深入云南腹地,他的寫作便是從這塊土地開始,用一塊疆域給寫作抹上濃郁的地方文化色彩,成為了歌頌這塊土地十分優(yōu)秀的詩人和散文家。而同時,雷平陽以獨具特色的寫作風格為散文創(chuàng)作樹立了又一種先鋒的旗幟——即,一種“局外人的寫作”,今以《雷平陽散文選集》為主題來分析這一寫作方法。
雷平陽; 散文; 陌生化; 敘事
《雷平陽散文選集》成書較早,該書內(nèi)容廣博,大多記述云南本地的婚喪嫁娶,風土習俗,故事傳說,地方志,人民信仰等,豐富多彩。在地方志中,作者又以豐富而詳實的史筆記保存了云南地區(qū)多年的文化積累所留存下來的若干生活習俗。全書分“某處”“山上”“故事”三個部分,“某處”寫“具體”,“山上”寫作者在山中的一些經(jīng)歷,故事則不多贅述。該書較為詳細地收錄幾年間雷平陽散文創(chuàng)作的豐碩成果。從內(nèi)容上來講,三個部分皆長于敘事,“某處”和“故事”更為突出對于事件的講述。在這一系列的敘述中,作者筆下的云南有了馬爾克斯式的魔幻現(xiàn)實性,同時,作者以寬廣的情懷為事件的書寫和加工增添一種近乎“局外人”的距離感,正是這種距離感和陌生感,讓作者的散文創(chuàng)作在作品書寫愈豐富的同時為讀者留了愈多的想象和解讀空間。
雷平陽的散文善于記述山野民間的奇聞異事風土人情,《雷平陽散文選集》中,以莊稼人的生活日常為敘述背景的故事占據(jù)了大量的篇目,《周大爺守夜處》中心里住著偷稻賊的周大爺;《畫卷》中打虎英雄宋小安詭異而平凡的一生;《行路記》中以各種理由拒絕外人采訪的象明山人;《紋身記》中把心愛之人的像紋在自己胸前的巖地溫;還有《鐵匠》中無法生育的妻子等等這些人,構(gòu)成了雷平陽寫作疆域之中的復雜人事,他們無一例外生機勃勃地活在作者的筆下。
《鐵匠》一文,作者以寧靜的語言敘述張鐵匠家的悲劇,故事以懷胎的稻子為背景,與張鐵匠妻子無法妊娠形成強烈的對照?!皬堣F匠的精液變成了眼淚,妻子的沃土上依然顆粒無收”,方是寧靜的語言更顯張力,而故事的結(jié)尾卻更讓人驚愕,把張鐵匠沿著開篇提到的水田送上山后,張鐵匠的妻子,“一塊不會產(chǎn)仔的鐵巴,在收拾變賣鐵匠鋪的時候,在一個大鐵箱里,發(fā)現(xiàn)了腹大如鼓的自己?!碑斠粋€活生生的人被期望祭奠成了鐵打的人,生活的希望也活生生在讀者心中破滅。在故事的敘述之外,作者有著對百姓和鄉(xiāng)民無限的同情和憐憫,但在作者的敘述中,真正為之發(fā)聲的卻是田野間的萬物,“一個年老的鰥夫在事后回憶,他說,那時候他聽見兩邊水田中,懷胎的稻子紛紛炸裂,他預(yù)感到,一個風調(diào)雨順又顆粒無收的年頭來臨了?!薄爱斔龔闹袕澭酒?,那個顆粒無收的年月,已經(jīng)到處堆滿了空腹的稻草?!边@些極具象征性的手法的背后就是作者一顆對世界無限悲憫的心,是作者對命運不可捉摸的一種探求精神,更是對人類悲劇命運一種深深的無奈。
米蘭昆德拉在其論述小說寫作的書《小說的藝術(shù)》中指出:“小說家是想消失在自己的作品之后的人。消失在作品之后,就是放棄公共人的角色?!盵1]152雷平陽的寫作似乎時刻謹記著對自己筆下人物的分寸感,這種分寸感就是“消失在自己作品之后”的距離感。這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讓作品中的人物立體地活了過來,所有的人物在雷平陽的筆下都開始了自己發(fā)聲的歷程。我們這個時代出現(xiàn)了太多主動為別人發(fā)聲的人。對人物的臧否,已經(jīng)成了茶余飯后一項夸夸其談的重大內(nèi)容。我們時常忘了萬物是自己有靈的,忘了人物是可以自己說話的,而冥冥之中,許多人的身上便多出了一只上帝之手,或者一種上帝的語言來成立一種宣判。這種宣判,讓大多數(shù)的人能順理成章地閉口,讓他們服從來自少數(shù)居心不良或是只能夸夸其談的言論;這種宣判,更讓大眾失去了自己的思考空間和思考價值,讓人變得廉價而且聽話。但我們時常忘了,上帝給人類一張嘴巴一個腦袋,除了吃飯還是拿來說話的。說他們想說的,說他們經(jīng)由腦袋思考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而更令人無解的,無非是我們的作家也開始了這種宣判,宣判筆下人物的善惡好壞,宣判他們的是非對錯。我們真正忘了的,是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沒有對別人做出宣判的權(quán)力。在這種時候,雷平陽先生寫作的這種“距離感”的價值便顯現(xiàn)出來。他讓他的筆意盡情流淌,更讓他的人物事件自己發(fā)聲,對于大眾而言甚至對于被書寫著而言,也許沒有比這更能體現(xiàn)尊重二字的行為了吧。
作者對“人”的尊重當然還體現(xiàn)在其他的作品中。賴在獄中的仇海明,最后與自己一起下葬的是在獄中哺育的三只老鼠;少年烏鴉的離奇死亡和草草了結(jié)烏鴉尸體的兩個人所遭到的報應(yīng);那個記憶只停留在少女時代的一次飛機轟炸,幾十年來抱著母親的一只殘臂活著的老女人等等。他們的生命是這樣的艱苦,但在雷平陽的書寫中,我們很難看到作者直接代替這些人來發(fā)聲,無論是貧苦還是驚愕,作者都把人放在了寫作的曠野之上,讓事件立于紙間,把是非善惡的評判規(guī)矩和標準統(tǒng)統(tǒng)交到了讀者的手中。
雷平陽的散文,見證云南百姓的風土人情,寫作題材更是以云南的山水為主,“是山水后來拯救了我,給了我寫作至今的力量?!薄吧剿c曠野,當他們向我迎面撲來,當我寄身于他們中間,特別是后來,隨著工業(yè)文明的浪潮席卷中國,到處都涌動著拜物教的海嘯和建筑暴力之時,我從山水與曠野的巨大身軀上覺察到了與之對峙的肅穆和崇高?!盵2]他的文字充滿濃郁的鄉(xiāng)土氛圍,在過分光潔的都市文學之外,他寫作的疆域上流露的是對風物的見證,對舊有秩序的識別,對云南多民族地區(qū)各類形態(tài)迥異的文學生態(tài)的記錄。散文集中“山上”部分即為作者在山中的見聞。眾所周知,云南有二十多個民族,各個民族。這些民族在在山水間安身立命,創(chuàng)造了多元而又自成道統(tǒng)的文明。在此,作者以赤子之心,傾聽底層人民的悲苦和愿望,才有了不拘一格的形式和題材。
“山中”部分以記錄的形式直接呈現(xiàn)作者的見聞,其中又直接以地名命名如《布朗山記》《基諾山記》《西涼山的九十九朵白云》,記錄的都是現(xiàn)實世界中不為人所熟知的文化,如古老的巫文化,祭祀文化等?!坝行┧囆g(shù)的巔峰之上,永遠是巫的領(lǐng)地?!痹凇恫祭噬接洝分校鎸Σ祭噬缴喜恢脑虑購椬嗾呓o作者帶來的震撼,作者這么說。面對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作者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書寫震撼,作者的理智又占了上風,他沒有歌頌沒有宣揚,“一種罕見的忘我與無畏與另一種常見的卑微與赤誠,死鐵般地結(jié)合在一起。”對于文化的敬仰,作者沒有失去理智而一味沉迷于歌頌,而是平靜的敘述。這種敘述看起來波瀾不驚,實則內(nèi)力十足。
云南的神秘,來自于它未經(jīng)過分開發(fā)的淳樸;而人的神秘,則直接來源于人對未知事物的敬畏和對某以單一事物的執(zhí)著。這些情緒讓雷平陽的寫作變得堅韌、復雜和意味深長。作者在閱歷各種各樣的山中人物之后,摸索到了百姓生活中最原始的信仰,即人與鬼神的結(jié)合和人對自然的敬畏和神秘感。盡管他們無意與鬼神的方式來表達自己,這種確切的信仰無法與現(xiàn)今社會中的宗教信仰相比較。它沒有相應(yīng)的教義,永遠沒有成文的宗教儀式,但它在一定程度上約束著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的人民,敬畏和謙卑不曾遠離這些近似文盲的人。而雷平陽的寫作在最大程度上還原這些古老文化習俗的形態(tài),盡了他最大的力量來保留多種地方文化特色的尊嚴。我們很難說在經(jīng)濟浪潮席卷的今天,這樣古樸的文化還能保持多久,但至少,作者對它們的敬畏和尊重讓這種生態(tài)在作者的筆下得以保存。在這一點上,雷平陽的寫作充當了一種“地方志”的寫作效果。眾所周知,“志”的寫作應(yīng)當最大程度去尊重和保護原始素材的再現(xiàn),以求做到客觀真實。而雷平陽先生做到了,任何一種生命都有他的尊嚴和歸宿,文化同理,也該有屬于它的,枝繁葉茂的環(huán)境。在這塊土地上,生和死都不缺乏儀式感,在作者的筆下,各種樣態(tài)的生命得以呈現(xiàn)來世間走一遭的不虛此行。雷平陽之于風物的寫作,就是對生命悲涼和尊嚴的敬畏。
自五四以來,散文寫作主要有三條流脈:一是以魯迅為代表的側(cè)重精神探索的散文;二是以周作人為代表的閑話聊天式散文;三是以朱自清為典范的抒情散文。三種風格基本奠基了現(xiàn)代散文的寫作基礎(chǔ),而上世紀九十年代,散文創(chuàng)作又迎來了新的熱潮。首先是思想散文的崛起,這類散文以余秋雨等人為代表,產(chǎn)量頗豐;接著引起巨大關(guān)注的無疑是劉亮程等人的散文。劉亮程的創(chuàng)作不算多,但其質(zhì)量卻是非常高。劉亮程和雷平陽同樣是寫鄉(xiāng)村生活,劉亮程細膩優(yōu)美,雷平陽則冷峻凝練。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已是二十一世紀,在眾多作者偃旗息鼓的經(jīng)濟化時代里,雷平陽的散文在眾多自怨自艾的散文書寫中獨樹一幟,其中的原因,不乏以上探究的內(nèi)容,而更深的原因值得我們細細揣摩。
“詩人懷著一顆大愛之心,在云南大地上穿行,在父老鄉(xiāng)親的生命歷程中感悟,在現(xiàn)實的土地和歷史的星空中往返……”這是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授予雷平陽先生的頒獎詞,幾句話形象地概括了雷平陽的寫作特點。當我們低頭認真審視雷平陽的文字,才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的土地”和“歷史的星空”是那么厚重,它們有著書寫有著泥土的質(zhì)地,混合草木的芬芳;同時它們又和飛速發(fā)展的工業(yè)社會同步,在得到與失去之間對抗著一些東西。它所要傳達的不僅僅是滇東北的高原生態(tài),更是作者對于當下人們生活狀態(tài)的反思。對于現(xiàn)代的工業(yè)文明,身在其中的人想要逃離,而生在蠻荒邊角之地的百姓則想要融入。也許全中國很難再有如云南一般擁有復雜文化語境和各色人等生存困境的省份?!缎新酚洝芬晃耐ㄟ^寫幾位北京朋友在云南版納哭笑不得的遭遇,來反映都市人想要探尋原始生活的心情;傣族婦女所佩戴的塑料花頭飾則是邊陲人民對現(xiàn)代文明向往的心情。我們無法判別一種文化的好壞,正如我們永遠也不知道如果邊陲的特色文化完全被同化為同一種文化,我們的社會會是什么樣子。
雷平陽的寫作不是魯迅式的側(cè)重于精神探索;不是周作人式的閑話聊天式散文;不是朱自清式的抒情式;更不是文化散文的跟風效仿,他清新綺麗的文風正在被讀者所熟知,他與筆下人物刻意保持的陌生感更是為長久不閱讀或者缺乏閱讀經(jīng)驗的讀者設(shè)置了一道道解讀的屏障,如果讀者不夠用心,文本很容易失去其本來的面目。作者讓每一位人物,每一種風情都立于紙間,作品流露出的多情正是云南獨特的個性。他的寫作不是為了迎合社會潮流的閱讀,不是為了宣揚自己的教義,更不是讓自己成為公知,做大多數(shù)缺乏思考者的腦袋。
“小說家一旦扮演公共人的角色,便把自己的作品置于危險之中他的作品有可能被看做僅僅是他的動作、聲明、立場的一個闌尾。然而,小說家不是任何人的發(fā)言人,我甚至把問題推到更遠的地方,我要說,小說家甚至不是他自己思想的發(fā)言人。”[1]153米蘭昆德拉的言辭犀利地指出了一種寫作的方向——不為代言的寫作,甚至不為自己的思想代言。中國偉大的文學名著《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在有限的文本之中塑造了近四百位有名有姓,性格各異的人物,我們很難想象如果作者讓自己扮演一個公共的角色,為宣傳某一種思想而寫作,那樣的《紅樓夢》會是什么樣的。在學習中,雷平陽是孜孜不倦的,在寫作中他同樣力求更大的進步,極力擺脫小文青式的搖旗吶喊。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對于寫作者而言極具考驗。有心的寫作者意識到,我們的寫作遇到了類似瓶頸期的時候,有更多的人在探索中迷失,是回歸古典還是向前前行?而前行的路又在何方?這是一個意味著寫作走向的問題,對于前途的迷茫,有人沉溺當下的世俗生活,努力挖掘當下的意義;有人毅然決然回歸古典,企圖從傳承了千百年來的經(jīng)典文學中突圍;而雷平陽以及相當大的一部分作家則不滿于固有秩序的束縛,他們沒有搖旗吶喊,沒有招搖過市,而是默默地從東西方的融匯中尋找自己的方向,雖然沒有前進的路標,甚至道路曲折,但義無反顧。著名作家、評論家謝有順說,“先鋒,首先是一些人對固有的寫作秩序不滿的人,他們一旦意識到了舊的方式跟不上他們的內(nèi)心體驗,求新、求變化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盵3]從這一程度上說,先鋒就是自由。當舊有的寫作模式已經(jīng)不再能滿足探新者的腦袋,對于新秩序的探索就成了重要的議題,究竟什么樣的文章才算是好的文章,怎樣的寫作才能在歷史的進程中才能占據(jù)一席之地,筆者認為,陌生化的寫作應(yīng)該不失為探索成果的一個方面。
自由的含義非常廣泛,人身自由、言論自由等等,而在雷平陽的寫作中,突出體現(xiàn)的便是不為任何觀念去做代言,他像一個莊稼漢在講另一個莊稼漢耕田的故事那樣平靜。他是清醒的,無論是寫作還是人生:“誰也無權(quán)給一個人審判另一個人的權(quán)力”唯有讓作品陌生化,方能讓生命在紙間復活。
一個人的寫作能否從紙上站立起來,徑直走向讀者的心靈并長駐在那里,完全取決于作者的思想魅力和流淌于作品中的生命意蘊的力量。寫作本身是寫作者對于自己人生的修煉,寫作者的思想意蘊對其寫作來說至關(guān)重要。
雷平陽作品的內(nèi)部,隱藏著一股對于讀者的感官和開放心靈的召喚。這種對于心靈召喚的描寫,則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作者的“陌生化”處理。做寫作的局外人,讓人物自己來發(fā)聲,讓讀者自己來思考,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寫作品質(zhì)。
[1]米蘭·昆德拉. 小說的藝術(shù)[M]. 三聯(lián)書店.1992.
[2]雷平陽. 山水之間的靈感[N]. 文藝報.2015-07-01(03).
[3]謝有順.先鋒就是自由[M]. 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55.
Giving a Respect to Writing——On the Defamiliarization of Lei Pingyang’s Prose
PU Yun-feng
(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Kunming 650500,China)
For many people, the food and vegetables, they come from the farmers market, but for me, they always come from a place that is land. "As the farmer children, Lei Pingyang's poems also cannot do without breath hard soil, the scene cannot do without life. In his writing years,Mr. Lei Pingyang in Yunnan hinterland, his writing is from the beginning of this piece of land, with a piece of territory to writing with rich local culture, has become the land of praise very outstanding poet and essayist. Meanwhile, Lei Pingyang with unique writing style for prose set and a pioneer of the banner - That is, a kind of "outsider writing", which is based on the anthology of Lei Pingyang's Essays.
Lei Pingyang; Prose; Defamiliarization; Narrative
I207.6
A
2095-7408(2017)04-0053-04
2017-04-18
普云鳳(1993— )女,彝族,云南玉溪人,在讀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