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回老家裝修房子的時候,我碰見一個在縣工商局上班的老友。他略微變胖,但依舊英俊,挽起的褲腳顯示著他還未完全走入公務(wù)員的節(jié)奏,仍多少保持了年少時的不羈。
我們談到他的戀情——那個相戀十年的女友,我感慨:十年,從高中到大學(xué),再到畢業(yè)后幾年,挺不容易的。你們沒有再聯(lián)系?
他說:完全沒有聯(lián)系。
我說:就不會不舍嗎?你的心呢?
他笑:我沒有心。
又提及如今的戀人,在同單位上班,父親是工商局的黨委書記。我說,你們相處得好嗎?他問我,什么叫好。我說,比如有共同愛好,共同語言,在一起不悶。他說,隨便聊聊唄,她說什么我就跟著說什么。我很突兀地問了一句:難道你們不交心?
他愣了愣,隨即響亮地笑出來,仿佛我說了個笑話。
是啊,我也忽然之間有點無地自容。我怎么能追問現(xiàn)在的戀愛關(guān)系里有沒有“交心”?可想而知,我更不能問他,愛不愛她。這個問題多年前我問過他,那時他的女友還沒有換,他毫不猶豫地說,愛。
是我不合時宜了。
我們放下這個話題,重新談起工作。他說,唯一可以感到快樂的是,有時候真正幫助一些人解決了困難,會油然而生一種價值感。
這些,多少沖淡了我心里的難受。人,總是要有一點光的,對不對?
要有那么一些東西,讓我們在冗長繁雜的生命中,可以憑借著,活得不那么麻木。那天他送我回酒店,鄭重地等著電梯門關(guān)閉。我很感動,這是他年少時從未有過的體貼和風度,盡管明明知道,這舉動或許來自無數(shù)次應(yīng)酬飯局接送領(lǐng)導(dǎo)的習(xí)慣。
我的朋友們,那些在風里飛揚過低迷過的少年,他們都這樣,慢慢地被生活的潮水沒過頭頂。
我的惡趣之一,是和兩三個學(xué)生時代的好友偶爾互通八卦,比如誰又生了第二個孩子,誰又胖得不可思議。男同學(xué)長出了不自知的啤酒肚,而女同學(xué)絕大多數(shù)穿著符合她們年齡的少婦裝,抱著孩子,神態(tài)儼然當年她們母親的模樣。
我們戲謔而痛苦地討論著,為什么她們那么婦女?——潛臺詞是,為什么她們臉上,連一點點光也沒有了?
同樣發(fā)著朋友圈,玩著微博,她們說的話永遠是:哎,你怎么那么好命,又出去玩呀?羨慕死了。你的照片好好看,可不可以幫我拍?你這個包包真不錯,在哪里買的?……
我可能有著絕癥般的偏見,有時看著那些輕盈過的足尖死死地踩踏在高跟鞋里,竟然想要放聲大哭。想起三毛在《赤腳天使》里寫的,一個女友中了幾十萬西幣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買了幾十雙捆綁自己的高跟鞋,她完全不能理解。
或許高跟鞋是你的夢想,而赤腳是我的。
深知世界正因參差多態(tài)才豐富多彩,不免嘲諷自己太過偏執(zhí)。只是永遠無法在那些半真半假的羨慕和自憐中看清她們的面孔,從而失去可能的真誠對話的機會。
我關(guān)掉網(wǎng)頁,深吸一口氣。的確不知道,還能和很多人交流什么。可以確定的是,我們在各自的路上,看起來都還不錯。
十一二歲時,我們在一個女同學(xué)美麗的新居里每日相聚,她家的地板明凈,于我們的水磨石地面的年代,簡直猶如皇后的魔鏡那樣蠱惑人心。我們將地板用水沖濕,輪流小跑并蹲下,嗖地溜過去。傍晚的陽光啊,從好看的窗花紙里透過來,照著女孩秀麗結(jié)實的小腿,水汪汪的地面,將人映得好似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