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高迪·莫厄爾
(楊百翰大學 哲學系)
懷疑的想象:莊子與休謨
[美國]高迪·莫厄爾
(楊百翰大學 哲學系)
莊子
《莊子》首篇記載了一則著名的惠施大葫蘆的寓言故事。惠施種了一些葫蘆,看著收獲的大葫蘆,惠施卻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到了葫蘆的慣常用處:作為容器盛物或當作水瓢舀水。可是,結(jié)出的葫蘆實在太大了,不適合上述用途。于是,他就把大葫蘆打碎扔掉了。該篇同時記述了莊子熟諳這位朋友的品性,因此,對于惠施欠考慮的做法,莊子并不吃驚,相反,他認為惠施的做法是完全可以預(yù)料得到的。他對惠施說:“夫子固拙于用大矣?!雹偎ㄗh惠施不妨將大葫蘆做成大腰舟,然后乘著它去飄游江湖。最后,莊子善意地哀嘆了惠施之不足:“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②
在莊子看來,惠施的缺陷是未能學會利用想象力?;菔┙^非一無所知,他具備一定的常識,明白葫蘆可用作容器或瓢。他知道如何激辯各種睿智的悖論。顯然,他也知道為何莊子明白“魚之樂”?;菔┑膯栴}在于他聲稱知曉的事物恰恰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和對事物的理解能力。故事中莊子所采取的對立立場可看作是一種實用懷疑主義,即認為教條主義的各種主張將難以獲得支持并且它們會讓世界變得更為危險和缺乏樂趣。懷疑論者質(zhì)疑人們在真理斷言陳述中表現(xiàn)出的自信。毋庸置疑,真理屬于理性或智力范疇,因此,可以認為懷疑主義實質(zhì)上開辟了人類想象力的新天地。在一定程度上,中國古代哲學家莊子和蘇格蘭早期現(xiàn)代哲學家大衛(wèi)·休謨都屬于懷疑論者。兩位哲學家都在自己的哲學論述中論證了各自懷疑論的合理性。作為懷疑論者,莊子和休謨在想象力論述方面采取了不同立場。莊子指出憑借已知知識將想象排除在外的危險,而休謨則強調(diào)過度屈從于漫無邊際的想象的危險。
主張莊子是一名懷疑論者的觀點可能會引起爭議,為了證明這一點,本文將首先對此進行簡要論述。《莊子》第3篇開篇寫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苯酉聛恚f子說:“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此處莊子的意思是,從時間維度看生命是有限的,人們往往用有限的生命去追逐無限的知識。換言之,人們追求的知識本質(zhì)上是外在之物。盡管我們知道在獲得全部知識之前我們將耗盡自己的生命,但追求知識本身并沒有危險。因此,應(yīng)該還存在著其它因素增加了這種追逐的危險性。
那么,如何理解生命的有限性增加了追逐知識的危險性呢?我們可以換種方式,在《莊子》第2篇中找到答案。該篇同樣對有限和無限進行了對比,即用“道”和“言”進行比較?!胺虻牢词加蟹?,言未始有常?!雹邸把晕词加谐!敝赋隽巳祟惿硪环N不同的有限性:人是語言的使用者,而作為幫助人們掌握知識的工具,語言本身不僅是有局限的,而且還是有缺陷的。語言干預(yù)了我們和我們所要了解的對象。莊子此處暗示了語詞的問題,即只有在語詞意義固定后才應(yīng)該發(fā)言④。在將語言與道比較時,莊子認為道的意義并不固定。于是我們就遇到了類似“朝三暮四”的情形:我們的語詞發(fā)生了變化,但語詞背后所反映的現(xiàn)實并未改變。因此,莊子提出了有關(guān)知識可能性的語言懷疑論。回到第3篇的開篇,莊子指出,如果人們明白以有限性去追逐無限性的原則,卻仍然追求無窮的知識,那么人們最終會落入險境⑤。這里其實潛藏了真正可能的危險:在未知的情況下確信自己已知。莊子將這一危險與想象聯(lián)系起來。
莊子似乎從未闡述過有關(guān)想象的觀點。在某種程度上,這么做將與其總體上所持的懷疑論和言說方式背道而馳。但是,莊子本人一直被公認為是極具想象力的寫作者,一如在記述惠施大葫蘆的故事中莊子就借助了豐富的想象?!跋胂蟆?imagination)一詞源自西方傳統(tǒng)思想。這一傳統(tǒng)思想認為人的大腦(心)擁有各種官能,除了想象,還包括記憶、智力和意志。因此,在實際使用“想象”一詞的過程中,可能會產(chǎn)生一些問題。莊子并未清晰地界定有關(guān)心的各種概念,但他認識到作為心的官能之一,知識與想象的運作是有差異的。在外篇中,他借老聃之口給出了關(guān)于“心”的描述,而這一描述接近“想象”的概念:
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⑥
這一有關(guān)“心”的論述與休謨有關(guān)想象的描述極為吻合。文中莊子強調(diào)心的無限性,但他也指出了其中的危險性。老子的這番話是為了回答崔瞿提出的“如何挽救人心”問題。崔瞿的提問引發(fā)了老聃尖銳的回應(yīng):“女慎,無攖人心。”⑦正是這種攖撓的力量潛在地扼殺了充滿想象力的“心”。
緊接著老聃對充滿想象力的心的描述,該篇討論了中國歷史上攖撓人心的各種嘗試。首先對人心進行干擾的是黃帝。他用儒家思想兩個標志性德行——“仁”和“義”擾亂了人心,或者正如梅維恒(Victor H.Mair)所言,他把人們弄得心神不寧。攖撓人心和追求知識兩者存在著關(guān)聯(lián)。接下來,老子繼續(xù)說道:“天下好知?!币虼耍藗兿萑肓嗣悦@Ь?。人世間充滿了暴力和無序,而最大的罪證就在于用“仁”“義”的知識干擾了人心。應(yīng)該記住,這一觀點最早源于崔瞿提出的有關(guān)挽救人心的問題,正是該問題促使老子回應(yīng):干擾人心是扼殺人心想象力的最佳方法。借助“仁”“義”知識擾亂人心的做法貫穿了整個中國的歷史。懷疑主義論觀點指出,如果我們試圖通過對知識有限的理解能力來追逐無窮盡的知識,我們將把自己置于危險之中。至此,我們對這一危險已有較為深入的理解:由于語言的媒介作用,人們所聲稱的對“仁”“義”知識的理解其實并不能真實地反映出知識對象本身。在夏商周三代王朝衰敗后的動亂時代,有關(guān)“圣人”及“仁”和“義”的知識就如同腳鏈和手銬一樣束縛了人們。這才是真正的危險。
從老聃回答中可以吸取的教訓是不干擾或破壞人心。不干擾人心,就可以讓人們保有想象的活力。人們將會更加順應(yīng)自己的本性,從而促進整個社會諧和發(fā)展。人們無法預(yù)知何時會出現(xiàn)新奇事物,也無法預(yù)知在管理和統(tǒng)治中何時會出現(xiàn)大葫蘆。當大葫蘆出現(xiàn)時,人們需要的是一顆超越常規(guī)的富于想象力的心。
休謨
與莊子不同,休謨提出了想象理論,或者至少可以認為,他對想象的運作作過闡述。在休謨看來,想象是對人腦中已存儲觀念進行加工形成新觀念的過程。用休謨的術(shù)語來說,這些新觀念是“純觀念”(pure ideas)。在休謨的經(jīng)驗主義觀中,先于心出現(xiàn)的知覺稱為“印象”(impression),也就是通常理解的感官體驗(sense experiences)。心會摹畫這些“印象”,這些次要的知覺“印象”是對外部世界的反映,休謨將其稱為“觀念”?;凇坝∠蟆钡哪”拘纬闪诵牡淖畛跤^念。這些觀念是想象運作加工的原材料,即通過將這些觀念的摹本進行不同組合從而生成想象。因為自身就是觀念的“原始意象”,所以這些新觀念是“純觀念”。組合而成的觀念并非任一“印象”的摹本。在描寫富含想象力的“心”時,休謨的語調(diào)口吻與《莊子》中的老聃如出一轍:
初看起來,沒有任何東西像人的思想那樣漫無邊界。人的思想不僅能逃離人類權(quán)力和權(quán)威,甚至無法限制在自然和實在的范圍之內(nèi)。我們在想象妖怪觀念時,或想象把不相符合的各種形象和現(xiàn)象接合在一起時,也正如想象最自然最習見的物象一樣,并不需多費一點辛苦。我們的身體雖然被限制在一個星球上,并帶著痛苦和困難在其上攀緣著,但是我們的思想?yún)s能在一剎那以內(nèi)把我們運載到宇宙中最遠的地方。⑧
事實上,休謨也常常被認為是一名懷疑論者。同樣地,在一定程度上,這也是會引發(fā)爭議的界定。休謨哲學得到經(jīng)驗主義者和自然主義者擁護,但后者有時會忽視休謨思想中的懷疑論方面。然而,如同莊子一樣,在休謨的著作中人們很難完全避開其懷疑論的本質(zhì)。不過,休謨思想中的懷疑論與我們在《莊子》中所看到的懷疑論在形式上有所不同。休謨沒有采取語言形式的懷疑論立場,而是站在了消除性的立場。換言之,通過摧毀知識的理性或經(jīng)驗主義基礎(chǔ),休謨消除了建立知識主張所必需的一切要素。這種形式的懷疑論力量強大,足以質(zhì)疑知識大廈的中心支柱。
正如我們已經(jīng)看到的,莊子的懷疑論將他從知識限制中解放出來。在懷疑論方面,休謨對想象的看法完全不同。幾乎是與莊子的觀點完全相悖,休謨認為需要時刻警惕想象所產(chǎn)生的危險。在某種程度上,休謨所持的這種審慎態(tài)度是對他所處時代的道德理性主義者的回應(yīng)。后者將人心的生成能力視為道德真理的產(chǎn)生能力。盡管休謨本人對此未展開詳盡的論述,但本文仍舊希冀表明在休謨哲學的重要領(lǐng)域中想象力一直扮演著關(guān)鍵角色。
在休謨眼里,放縱想象力所導(dǎo)致的危險是什么呢?回答這一問題需要先考察一下休謨的語言觀?;谄淠”驹瓌t,休謨提出了純粹的指稱語義理論。他認為,任何無法回溯到印象的詞或觀念都可以證實我們的質(zhì)疑:該語詞被誤用了。
這確實令人聯(lián)想到早期不成熟的指稱理論,但指稱理論不足以涵蓋休謨所提到的所有語義表達式。一方面,休謨在“缺失的藍色色調(diào)”例證中提供了一個摹本原則的反例。他指出,關(guān)鍵是要認識到,在沒有任何典型印象先例的情況下,正是通過想象(即心的生成特性)形成了“缺失的藍色色調(diào)”的觀念。還有其他的例子也表明休謨的語言理論涵蓋的不僅僅是純粹的指稱。
休謨還認為,意義是約定俗成的。因此,我們可以認為休謨的語言理論既包括指稱意義,也包括規(guī)約意義。在休謨看來,指稱可將意義回溯到最初的感官印象。規(guī)約意義則屬于約定俗成的意義。人們可以在不了解指稱意義的情況下進行有意義的言說。正如莊子所言,當患上先天性眼盲的人說“天空是藍色的”或者“燈變綠了”的時候,她顯然并不是在用嘴一陣一陣地吹著空氣。那么這些規(guī)約的意義來自何處呢?一個合理的解答就是它們來自一個語言社區(qū)成員的最初感官體驗,盡管這些體驗可能未能被包括先天眼盲的人在內(nèi)的所有成員共享。
但有些觀念并非源自該社區(qū)中任何成員的原初體驗。休謨堅持認為,類似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就是富有意義的觀念,但這些觀念不是任何知覺印象的摹本。那么在休謨的理論中,這些觀念源自何處呢?我認為,答案就是它們是由心的生成特性即想象所產(chǎn)生的。這類觀念的集合也包括某個事件是另一事件原因這類的觀念。
這些觀念、時間、空間和原因在每個人心中出現(xiàn)的方式是相同的。對于休謨而言,觀念要依據(jù)語言社區(qū)的標準才能判斷其正確性。另一方面,正確的觀念來自感官體驗。理論上,這些體驗是所有社區(qū)成員共享的,或者這一觀念是每個成員以同樣的方式想象而來。此處即存在想象的危險。想象也可能產(chǎn)生完全主觀的觀念,即僅僅是來自某一個體成員生成性官能的產(chǎn)物。在哲學上,這些主觀觀念引發(fā)了形而上學思想家們的各種思辨。事實上,它們只不過是荒謬的觀念。想象的觀念,特別是關(guān)于上帝的觀念,可以被不斷強化。正因如此,它們恰恰是我們所要關(guān)注的危險的來源。休謨被認為是偉大的哲學保守主義者之一,在他看來,政治夢想家尤其處在危險境況之中。
休謨的哲學思想中至少有兩處提及“想象”。休謨認為,自我的觀念必須通過想象才能產(chǎn)生。在《人性論》下冊中,休謨堅持認為,存在著一種自我觀念,從活力上看,它的地位接近“印象”??墒?,在《人性論》上冊中,休謨又清晰地表明并不存在有關(guān)自我的印象。這表明在休謨的知覺分類中,這一自我的觀念來自想象。洛克的思想中也表述過類似觀點。洛克認為,有關(guān)人的復(fù)雜概念不是一種物質(zhì),而是一種沒有原始意象的復(fù)雜模式?;蛟S莊子也會接受此類有關(guān)自我的解讀。不過,對于休謨而言,這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即這種混合生成的觀念是否在每個人心中都以同樣的方式出現(xiàn)?我們認為,或許存在著一種可能性,即該觀念并不會以相同的方式出現(xiàn)在每個人心中。
在休謨思想中,提及想象的第二個領(lǐng)域是他的道德理論。在一定程度上,休謨的道德理論,部分地是基于同情機制,或我們現(xiàn)在所稱之的“共情”(empathy)。這是一種共享他人情感體驗的能力。在休謨看來,獲得共情的方式之一就是通過想象:我們通過想象將自己置于他人的位置從而獲得他人的感受。休謨僅僅提及了想象,其朋友亞當·斯密斯(Adam Smith)后來全面發(fā)展了共情的想象理論。但在休謨的理論中,想象顯然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
結(jié)論
作為懷疑論者的莊子和休謨都呼吁我們提防心的想象力所帶來的不同危險。莊子質(zhì)疑知識,告誡世人知識主張會抑制想象力。這種抑制自身具有破壞力,同時它會阻礙人們對新奇和意料之外事件富有想象力的反應(yīng)。休謨也質(zhì)疑知識,但他質(zhì)疑的是不存在正當合理的知識標準。他顯然贊同人們進行自然的社交活動。他指出,當想象超越了一個語言社區(qū)成員共享的理解之后,想象自身將變得危險。毫無疑問,這兩種警醒都應(yīng)引起世人重視。
注 釋:
①亞瑟·威利(Arthur Waley),“莊子”,《古代中國的三種思想方式》,加州斯坦福:斯坦福大學出版社,1982,第4頁。
②同上,第5頁。
③莊子,《莊子》(TheCompleteWorksofChuangTzu),華茲生(Burton Watson)譯,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第41頁。
④同上,第39頁。
⑤同上,第50頁。
⑥參閱華茲生(Burton Watson),《莊子》第11篇;莊子,《在“道”中逍遙:早期道家故事和莊子寓言》,梅維恒(Victor H.Mair)譯,紐約:班坦圖書公司,1994,第92-93頁。
⑦同上。
⑧大衛(wèi)·休謨,《人類理解研究》,湯姆·比切姆(Tom L.Beauchamp)編,牛津/紐約:牛津大學出版社,1999,第97頁。
(譯者:梁燕華,廣西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留英博士。)
【責任編輯:高建立】
2016-12-10
高迪·莫厄爾(Gordy Mower),美國楊百翰大學哲學系助理教授,主要講授道德與政治哲學、早期現(xiàn)代哲學和中國古典哲學課程;在上述研究領(lǐng)域發(fā)表了9篇學術(shù)論文和多篇評述文章。
B223.5;B561.291
A
1672-3600(2017)04-003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