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這些年,按說可以說一點話、記一點事,就像十年前寫《100%》,但我沒說、沒記。有些細(xì)節(jié),就是麥芒對出汗的頸項,像小時候割麥、打麥。還有赤腳踩在檬針刺上、踩在圖釘上。更有刀架在脖子上……疼不算啥,可怕的是恐懼和你想訴說真相的沖動。為什么只有黑白顛倒才能平和?只有順應(yīng)自私、狹隘、庸俗才能安寧?莫非只有裝啞,然后在另一個世界發(fā)聲?另一個世界比森林都寂靜,比荒原都孤獨,發(fā)聲不也是狼嚎?有些細(xì)節(jié)是人性的羊油和瀝青,散發(fā)出膻味和化學(xué)味。羊油糊眼睛,瀝青粘腳,人性大面積污染只剩沉淀物。
細(xì)節(jié)關(guān)乎愛,更多是愛的反面——對愛的侮辱(不是不愛。除了恨,還包含了空白)。處身細(xì)節(jié),我時常會敏感地想到愛、思量愛。愛有幾種,一種是“我要”和滿足“我要”的體驗。男女關(guān)系中的“我愛你”有一大半屬此。一種是精神(審美)過程中深層次的體驗,蘇珊·桑塔格的“愛陀思妥耶夫斯基”便屬此種,我的“愛曼德爾斯塔姆”亦是。再一種是基督精神,為他人(最需要的人)奉獻(xiàn)過程中的滿足,包含了宗教體驗和世俗犧牲。還有一種本能的愛。不是性本能,是血緣本能,即家族本能,愛的范圍只局限在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中,愛的強弱亦與血緣的親疏成正比……思量愛,便也知道愛需要天賦。性愛有強弱,母愛也有強弱,普世之愛就更是了。教育訓(xùn)練給予人的愛是有限的,它更多在拓展愛的寬度、塑造愛的形式。
既然愛是天賦,不愛便也不受譴責(zé),恨便也不受譴責(zé),只是被同情。不該的是,愛被狹隘與庸俗、冷漠與仇恨攪和,就像藍(lán)天被霧霾攪和、河流被污水?dāng)嚭?、道德被拜金攪和?/p>
我偶爾會透露一點。在微信里,在博記里。但只是一點,像烏云間不經(jīng)意透出的一線藍(lán)——不是怕丑,不是自保,是缺乏敘述的沖動,甚至不是對敘述自身價值的質(zhì)疑。像原油泄漏,都是黑金,但我卻懶得挖掘。在大街上看人,在聚會上看人,每個人都是一個容器——分格分層的容器,行走的容器,里頭裝著黑金,各式各樣的黑金(肉欲的、思想的、審美的以及處于肉欲與審美之間打精神牙祭的)。也有糞便,也有從食物飲料和聲音文字帶入的毒素……我打量這些形色各異的容器,思量著愛在容器中的位置、分量與死亡。愛吃什么?愛吃黑金還是糞便?愛死后是什么樣子?換句話說,愛的遺體是什么樣子?像枯花、干河、一粒煮熟的米,還是像少女死后蒼白的臉?
有時,我也會去想我死后的樣子。遺體、遺容的樣子。無論它呈現(xiàn)出什么樣子,我都會惡心。我活著所做的一切,愛、閱讀、寫作和行走,以及對親人負(fù)責(zé),都是想隱藏自己的遺容,死后絕不給人看見。想到自己是一個能事先藏起遺體的人,也覺得安慰。
“與其說我是在學(xué)習(xí)生活,不如說我是在學(xué)習(xí)死亡?!倍粴q讀薩特這句話,以為自己選擇了閱讀和寫作,定能學(xué)懂死亡,將來把自己交到死神手頭,會有種常人不懂、也體驗不到的從容與喜悅。還有普拉斯那句對于死亡火焰般的構(gòu)想:死亡是一門藝術(shù)\所有的事物都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這樣一個與死亡通靈的構(gòu)想,普拉斯完成了。死可以有瞬間的精彩,活著卻是冗長的沉悶。精彩只在穹形的大腦深處,只在仲夏夜繁茂無色的葡萄藤一樣的神經(jīng)架上。
對于我,想象中的精彩和想象中的恐懼同樣多,恐懼過后是一灘原油或瀝青的漬跡,而精彩過后則是幾句胡謅的詩。
十一二歲或者更早,我便有了死亡的意識。十七歲到二十五歲,這種意識讓我無法睡眠。準(zhǔn)確地說是恫嚇。直到四十歲,死亡作為意象在我的詩歌里都還是懸崖、大海和黑暗。十一二歲從午睡中醒來,注視著自泥窗照進(jìn)屋的陽光,首先要做的就是說服自己不怕死亡。十九歲,我抓過宗教來對付死亡。十九歲少年的宗教不過是一件透光的的確良襯衫,拿雙層蒙住眼睛也遮不住死亡的猙獰。一九八九年夏天,我?guī)捉罎ⅰK劳鰪拇禾扉_始,從一個人的心梗和山海關(guān)的一段鐵軌開始……后來這二十多年,我沒能在宗教里找到那扇門,更無力另鑿一扇門,我也不愿把那扇畫在紙上的門糊在宗教上;我甚至不能想象那扇門,走進(jìn)去,再無死亡的驚擾,我無力在詩歌里開鑿一扇門……逃避死亡的門在女人身上,在熾熱之愛的過程中。女人身上確有一扇生之門——因為有生,也便有死……這顆星球(也是已知宇宙中)奇妙的雙體,只有彼此融合的一刻才可以逃避死亡。它不是形而下。它是上帝的旨意。
西昌看稿會。
提前一周換洗了衣裳,包括內(nèi)衣、毛衣和唯一一件駱駝牌花格襯衣。提前一天折好、收起。這些年也掙了點錢,但很少給自己買穿的,覺得比帶孩子那幾年連內(nèi)衣、襪子都沒換洗的好多了,有幾件汗衫還是十幾年前的。我只是鞋和褲子換得勤,一兩年便穿破一條。我也不去洗頭房洗頭,只是春分過后去理發(fā)店推個光頭。我按通知要求準(zhǔn)備了三份稿子,提前一周讓單位同事打印出來,裝在一個牛皮紙口袋里。兩個中篇一個散文。中篇《漢陽造》原本《花城》已經(jīng)編好,要在第一期發(fā)表,因為選題通過了,整部《飛地》要在花城出便拿下了。另一個中篇有五萬字,是《飛地》的第五章,取名《火溪河》,《人民文學(xué)》雜志的編輯看過婉拒了。我想婉拒是有道理的,因為它呈現(xiàn)了被遮蔽歷史的粗糲的邊緣。散文是一篇家族志,有兩萬多字,是這次筆會最有希望賣掉的。
沒去過西昌,但坐火車去昆明途徑過。知道是個高原,在成都與攀枝花之間。最早知道西昌是從詩人雨田口中。不是因為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是因為“非非主義”詩人周倫右——他在西昌勞教。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每見雨田必提“非非”和西昌。我百度了西昌,海拔很適合我,邛海很適合我。我對自己說,我不是去開會的,我是去看邛海的。我已經(jīng)開始想象了,騎腳踏車環(huán)游邛海,坐在邛海邊深棕色的枯草叢看被火箭無數(shù)次洞穿的天空。
接到母親住院的電話我正在廚房煮午飯。吃過飯,把次日早上去成都的車票壓在組合柜上,匆匆趕往醫(yī)院。陪護(hù)到七點半輸完液體離開病房的時候我也沒有決定取消行程?!拔业诙煲辉缇妥吡?,你多輸兩天液,好些了再回去?!蔽疫吥冒厡δ赣H說?!俺鲩T小心點,要過年了。”我走到門口,聽見母親說。
從醫(yī)院出來冷得直跳,風(fēng)吹在臉上像削薄的刀片,下身感覺像沒穿褲子。整個南方都在遭遇寒潮,在微信圈看見廣州繼清光緒十八年之后又下雪了。家里沒人,更沒人把飯煮好等我——棗跟她媽在她外婆家打撲克。我走到南街十字街頭想吃碗面再回去,面賣完了。我又往東風(fēng)路口走,也不想吃啥了,只想打車回家把火打燃。路過東風(fēng)大樓,我朝五樓望了望,樓上燈火通明,我知道棗和她媽就在上面,也許上樓還趕得上晚飯。我沒有去,我叫了車回家。交通頻道正在講寒潮如何洶涌,覆蓋的地區(qū)如何廣大。我在開了空調(diào)的車?yán)锇l(fā)抖,冷從周身凝聚到心里。車過飛龍橋,我想到明天或許更冷,成都或許更冷,洗好的衣裳都不夠厚,毛衣外套都不夠厚,但我并不覺得無助——到了成都見到羌人六,幾杯酒下肚,或許就暖和了。西昌更暖和,二十度以上,可以穿襯衣的。
進(jìn)門打燃火爐,冷還是冷,但總算不吹了。煮了一碗雞蛋湯圓吃上,感覺暖和了些。上樓打開電腦,找《尤利西斯的凝視》看,卻打不開。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不算什么,現(xiàn)實的困頓和精神的磨礪,還有人門牙磕在青石上或者雙眼遇上烙鐵,甚至有人遭遇神經(jīng)的五馬分尸。我畢竟還有一個安身之所,像扎尕那,遠(yuǎn)歸遠(yuǎn),不得已可以避一避。我不知道為啥,我咋這么喜歡杰奎琳·杜普蕾的大提琴。不止《杰奎琳的眼淚》,每一曲都喜歡,它那么悲傷、低迷,就像一束陽光在絞你的心、絞你的腑臟。它也是花開,與我在呼倫貝爾和拉卜楞寺看見的花開沒有兩樣。我只有杰奎琳·杜普蕾,只有大提琴。我沒有眼淚,沒有明天、成都和西昌。
棗和她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回來,洗了睡了。我下樓收拾行裝——稿子、充電器、錢包、駱駝牌花格襯衫、洗得皺巴巴的薄毛衣、換洗的襪子、要帶的書……把早晨起來要穿的衣裳放在枕頭邊。我不想睡。要帶的書——毫不猶豫就選了在讀的《肉桂色鋪子》。舒爾茨有什么在打動我?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敏感,精神的觸角,像一雙蒼白綿柔的手——它觸摸到的東西雖非脫離現(xiàn)實卻在現(xiàn)實的異處,不在照得到陽光的地方,在黑暗中,只有直覺和想象的長臂燈夠得著。還有,如同內(nèi)米洛夫斯基一樣,舒爾茨也是死于納粹集中營,且非死于疾病和毒氣,而是死于蓋世太保軍官菲利克斯·蘭德的偏愛。舒爾茨走得比內(nèi)米遠(yuǎn),他不像內(nèi)米那么在乎時代的氣象,他只在乎記憶、想象和直覺。
夜晚安靜下來,聽不見妻女的鼻息聲,只聽見火爐的火苗聲。除此之外,便是在氣溫驟降的黑夜的深處,聽見皮膚開裂的聲音。
妻女睡去,夜沉靜下來,我這才感到自由。累了一天盡管疲乏,卻不想睡,有爐火陪伴,片刻的自由即是一天的所得。
去睡。她裹著被子。脫衣,扯過一綹被子躺下,猶若置身冰窖。她動了動,開始咳嗽、嘆氣。我又扯了一把被子,將露在外面的肩壓住。她越見咳得厲害,出氣也緊了,嘆息變成了呻吟。我沒有挨她。我覺得我置身的冰窖跟她隔著條河。睡意來襲,迷糊中我感覺身體有了熱氣。側(cè)身,把臉朝向窗戶。想到明天一早七點還得起床去車站,我決定睡了。
“睡睡睡,一挨床就開始打噗鼾,電冰箱空了,連窩白菜都找不到……青油沒吃的,也不曉得買,牙膏也擠不出來了!”
她開始出聲,一件事一件事數(shù)落。
“人家的家才像家,我們這個家像個啥子家?有法過就過,沒法過算了!娃兒一年沒回來,回來這兩天你給煮了啥子好吃的……”
我沒搭言,靡靡沉沉的。靡靡沉沉的是腦殼,心頭卻是空白,并不覺得難受。依得過去,我會說電冰箱空了你是干啥的?牙膏擠不出來你不曉得買?娃兒回來了你又給煮了啥好吃的?我沒說。我告誡過自己,什么都要受得、忍得、容得,什么都要自己去做……我翻了個身,馬上又回到原位。我想到明天去成都路上的五個小時、后天去西昌路上的六個小時,我想到我紅腫的眼泡,想到我恍惚的精神……成都的霧霾雖然散了,但我心里的霧霾起了……我就是在這一刻取消西昌之行的。
我翻了個身,感覺有東西放下,一下變輕松了。我沒去看時間,估計快零點了,室外的溫度差不多也降到了一天的最低值。
自剖,再一段段切開。能看見什么?原本沒有什么,自然看不見;肚子里有貨,未必找得到……實實在在被命名為物質(zhì)的貨好找,被命名為意識的其實是一種微物質(zhì)的東西不好找——是精神又不是精神,但絕對不是靈魂(按照傳統(tǒng)觀念,靈魂在肉體死亡的一刻便離開了肉體)。像在一件舊衣裳里找打火機,每個口袋都摸遍了也找不到,把衣裳提起來抖抖,打火機又掉出來了……把自剖過的我提起來抖,能抖出什么?血水、殘淚、喘息還是凝固的愛?一顆一顆,滾落在地,發(fā)出算盤珠的聲音,發(fā)出麝香的氣味。像狗寶,像牛黃,像人的結(jié)石。
愛究竟在哪個部位?大腦回溝還是心臟?活著時想一個人,起碼不實在愛在哪個部位——有時感覺在腦殼里,有時又感覺在心臟,有時還感覺在后腰腎臟的位置——那種導(dǎo)電的感覺讓人暈厥。先是滴水,之后是小溪流淌,再后便是遭遇電擊……現(xiàn)在剖開了,切成了段,如果臨死前還有愛,如果死沒有偷走愛,那么愛就會被找到、被拈起——拈不起也會被摳下、刮下。一卷卷。這時,愛就不是結(jié)石了,愛成了垢甲——汗身的垢甲,也成了膠卷——愛過的細(xì)節(jié)、汗斑、最微妙最疑糊的心理都在上面,但因為死亡再無法呈現(xiàn)。
我想象愛的樣子(在這里,愛不再是動詞,而是名詞)??萑~葉脈的樣子,一滴沒擦脫的原油的樣子,或者一條死了千萬年的雅魚在化石中的樣子……也可以是父子相見后的木然與無語,或者夫妻愛過之后滑落到神經(jīng)元的那滴沮喪。我希望中的愛的樣子是一根過去的紅頭繩兒(有些發(fā)毛),是一件完好的老家具(有一兩個蟲眼,有一兩處劃痕),是一本繁體字版的名著(有一兩處批注,有一兩個指紋)……如果必須是肉體,那就是一只眼睛或者乳房。眼睛迷茫又深不可測,單眼皮的性感里有種舍得。乳房便是歸宿,以兒子和情人的雙重身份回到生命之家。當(dāng)然,我也接受鵝卵石般的愛、老樹根般的愛和沙子般的愛,是不是化石、是不是檀香不要緊——放在案頭,連守候都不算,只能算作紀(jì)念。
我兒時受制于父權(quán)和饑餓,青春期受制于性本能和形而上冥想。孤獨、性幻想和形而上冥想導(dǎo)致我走近文學(xué)。文學(xué)導(dǎo)致我更加孤獨、更愛幻想與冥想。陶潛性本愛丘山,卻誤落塵網(wǎng)三十年。我性本愛幻想,誤落塵網(wǎng)也是必然,但這個塵網(wǎng)不是官場和生意場,而是婚姻現(xiàn)場。人就是這樣,要哪樣便陷入哪樣。也不能說自己就絕對地隔絕了官場,年少時還是入過團、當(dāng)過團干部,參加工作還當(dāng)過共青團的書記,只是警覺得早,一只腳踩進(jìn)去又收了回來,一輩子腳再沒有朝那一方伸過。其實也不是警覺,是自己愛太偏,自己所愛與官場相背。說具體點就是受1980年代的思潮——理想與啟蒙,或者說“自由化”的影響,對“自由化”熱愛。愛自由,愛個人,愛創(chuàng)造,就得避開大道。大道皆盜,小道行君子。
十七歲的時候,有人跟我講貝多芬的那句話。公爵現(xiàn)在有的是,過去有,將來還會有,但貝多芬只有一個。我聽進(jìn)去了,認(rèn)同了它的價值,選擇了做個貝多芬。
這句話里有驕傲,也有野心,卻是善良的。驕傲也是人性的驕傲,野心也是人性的野心,它把人類的行為價值導(dǎo)向個性與務(wù)虛、導(dǎo)向創(chuàng)造與審美。如果沒有貝多芬,沒有貝多芬這句話,我可能會走另外的路,做個校長、局長、市長……2001年冬天,我父親得了癌,從華西醫(yī)院回來住在縣醫(yī)院,住院費花光了,叫我們?nèi)值芨鹘灰磺гX。我交不起,父親就罵我,說當(dāng)初叫我入黨我不入黨叫我做官我不做官,當(dāng)初要是聽了他的,何止區(qū)區(qū)一千元,就是車子房子也有了……這就是務(wù)虛的結(jié)果!“就是寫東西,不打鬼隨鬼轉(zhuǎn),哪怕把手寫斷也發(fā)不了一個字!”我記起了他早年說我的一句話。我哭了。他得了癌,快不行了,我天天去病房陪他……青杠炭燒得紅彤彤的,我的眼淚滾落在炭火里,發(fā)出一聲聲脆響。
一早去車站退票??粗巫由系陌部梢砸晦D(zhuǎn)念去趕車。站在門口望了一眼包包,終究沒有背包。雖然已過七點,東方初露晨曦,但小區(qū)還在沉睡,山河還在沉睡。走上河堤,霜風(fēng)割耳,拉起衣鏈,戴上帽子,把自己裝進(jìn)舊式羽絨服的套子里。看了看箭豁埡,又看了看江河盡頭的近山和遠(yuǎn)山。遠(yuǎn)山愈加明晰,微微下斜的輪廓映著天際;近山黑黢黢的,和遠(yuǎn)山對著下斜過來。遠(yuǎn)山腳下的江畔就是我的出生地,望見時有種比懷鄉(xiāng)更復(fù)雜的隱痛。
今天是個好天,坐車去成都沿路會看見很多明晰的事物,會照見不同海拔的陽光——我卻是去退票。
過東橋時,我對著老家的方向拍了張照。山的輪廓漸漸明晰,接近天空的部分已經(jīng)變得明朗,河流破碎的輪廓也呈現(xiàn)出來。我問自己為什么不離開故鄉(xiāng)?愛是愛的山水,恨是恨的記憶與破碎,我是不舍離開還是無奈?這離開不只是往東去往南去,還可以是往西去!一張車票七十九元,也可以自行作廢,但七十九元可以買一只母雞燉了,走幾步路并不費事。我不問自己了——為什么不離開故鄉(xiāng)?我在《老屋》里離開過,后來又在《飛地》里離開過。永久地離開,就像死。然而離開的只是心,只是靈魂,肉身從未一直都在,從出生到發(fā)育、到衰老。
一分錢都沒有損失。一位戴眼鏡的乘客撥開塑料門簾進(jìn)來,原價買了我的車票。我想象他在昭覺寺下車,走天橋下到出站口的情形。
不去成都,但成都的氛圍已感覺到了。我害怕克拉瑪依酒店那張大圓桌,一坐就是四五個小時,別人都像打了雞血,我卻要打瞌睡。有幾位真能喝。有某主席在喝青花郎,某主席不在喝紅花郎。某主席在他是主角,某主席不在另有主角。主角配角搭好了,這酒就喝個沒完沒了。我害怕那張大圓桌,我沒啥趣味不說還自卑,酒也喝不得。開眼界一次就夠了,多了就又把眼睛遮住了。某主席我佩服,寫東西不用說,喝酒是一流。能喝、會喝,關(guān)鍵是有情趣,說、學(xué)、逗、唱樣樣精通,還多出個跳——是dancing,而非jump。依我說,關(guān)鍵是自信,一個大家的自信。有沒有自卑呢?有沒有虛無呢?卡夫卡都有,他能沒有嗎?肯定有。過去有,現(xiàn)在一定有。榮格講過,自卑只能被壓抑不能被超越。但酒桌上沒有,那種自信,那種瀟灑自如,完全是肉身與靈魂的雙重自說自話。多少人凝視——仰視……我不說是害怕那張大圓桌,也是不喜歡。文學(xué)都揣起來,像老婆婆手帕里的毛票,有的還涂了鍋煙墨(故意抹黑),粘了飯粒。每個人都有一個視角,也用這個視角看了,但每個人都不說;圓桌上和盤托出的都是高大上,你揣衣兜的只是幾張毛票,誰丟得起這張臉?庸俗是這個世界的肉身,也是文學(xué)的肉身;針都藏在綿里,只能錐自己。
從車站往回走天已大亮,空氣凍手,明晰的朝暉給人一種夏天清晨的錯覺。
這是一個我。還有另一個我——偏向于青春期肉體的我。一個“隱我”。近似于佛洛伊德的“本我”。這是最容易被我們每個人回避掉的“我”。被意識回避掉,被文字回避掉……但這個“我”是真實存在的,活動在我們自身的陰影里,甚至是我們出人頭地的那個我的十分之七。
十三歲剛結(jié)束尿床就想來一回真的,便是這個“我”在蠢動;跟孃孃嬸嬸割麥,目光不住地要往孃孃嬸嬸塌下來的汗衫里鉆,也是它在蠢動;晚上睡覺,一個人脫得精光,關(guān)了罩子閉目臆想,也是受控于它——有時午覺醒來也得聽從它的召喚,罩子上渲染著從泥窗照進(jìn)來的陽光。十三歲來一回真的,不可想象的感覺與體驗!脫離母體又沉淪于母體,一半創(chuàng)造一半回歸。美麗的肉體,蒼白,柔弱而修長,小野鹿已經(jīng)潛伏在里面。內(nèi)衣里生了虱子,但脫下內(nèi)衣,裸呈的是正當(dāng)發(fā)育的少年之軀——肌膚有了彈性,毛發(fā)開始濃密,胯間已有成人的輪廓和氣味……高潮退去,喘息平復(fù)下來,我總要抬起頭來審視自己的汗身,以十度到三十度的斜角——它真美呀,小腹及小腹以下,直到腳踝。還不是最美,但已經(jīng)夠美,弧線和陰影把小腹襯托成了仙境;按下變軟的男物,仙境換成了女性的山山水水。十七歲,愈加渴望,愈加蒼白,在河畔追逐放牛的少婦,幻想有那么一回——怎樣的一回?情節(jié)都有了,細(xì)節(jié)都有了,對話與呻吟都有了,連體溫都有了……桑枝沃若,苕藤沃若,苕葉上的豆綠沃若,河風(fēng)撩起少婦的紅紗巾……這樣的一個“我”,在那段時間占據(jù)了我的十之八九,卻不曾被大人和老師覺察,也不曾被旁人覺察,相對出水的冰山則是一個“紅小兵”,一個小社員,一個共青團員。
1990年代拆遷的老縣城紅旗路九十七號無法告訴我那個“本我”、那個“隱我”,也無法呈現(xiàn),但它知道、洞見,甚至哀嘆過,震顫中落下過陽塵在那我的裸身。那盞煤油燈更是知道、看見,說不定它照在我十三歲的裸身的橘光至今還在我骨頭的鈣質(zhì)里,還在我殘存的非分之想里,只是它也無法呈現(xiàn)或者轉(zhuǎn)述。那盞用紅巖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燈像只眼睛,站在床頭邊的木柜上,隔著麻格格的罩子,看著我褪去褲子自己和自己來真的。一次一次,在做完功課之后。煤油燈看我行事,也看木柜上那一盆鹵油。鹵油被我用筷子挑過,用調(diào)羹刮過,燈光在挑痕和刮痕里生出條紋……伴隨我入眠的,除了幾何圖案的邊邊角角和分解出來的因式,便是鹵油的香味與我十三歲的身體散發(fā)出的嫩玉米的氣味。
這個潛在的“我”是一種審美,是一頭小野獸與另一頭小野獸的挑逗與撕咬,也是一個由有著肌膚質(zhì)地的想象到真真切切做完的全過程。它有著野獸的毛發(fā)和天使的氣味,有著尤物的奇妙的吸引。這個“我”不是受制于“我”,而受制于創(chuàng)造出“我”的神秘的力量——有腎上腺素但比腎上腺素復(fù)雜、豐富。這個“我”讓我知曉尤物、辨識尤物,一把長發(fā),一片額際,一段小臂,一對鎖骨,一綹絨發(fā)掩映的后頸窩……讓我暈厥、癲狂,更別說會說話的睫毛與眼睛,更別說羊脂玉的下頜,至于翹臀翹乳,那簡直就是形而上學(xué)了。
本我發(fā)育的時候,自我也在壯大、超我也在形成。別人無視、只能自己承受。沒有愛,沒有性結(jié)合的另一半總是孤單。在煤油燈下想象她、虛設(shè)她,孤單便少了一點,自己便有了一個影子,有了陰影部分。這個陰影有真人的部分,比如莞爾一笑,比如微微凸出的胸脯,比如薄荷味,但更多的是小說角色的雜糅——王莉的頭發(fā),張莉的眼神,孫莉的后頸窩,任莉的鎖骨,鞏莉的胸脯……再不是十三歲了,也過了十八歲,這個潛在的我還在,且更厲害,它現(xiàn)在有了野獸的猙獰,有了洪水的腐腥味。它自傷,不止傷腎,還傷自我。超我因為不能來一次真的成了廢物。
能且能反復(fù)來真的,就是婚姻?;橐龅拇_把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即使生一堆孩子,本質(zhì)上還是兩個人。然而,來真的愿望,消除孤獨的愿望,會在婚姻生活中變得越來越淡漠,代之興盛的是世俗的條條款款,是時代淤積的物欲的堰塞湖。一個人可以做孤魂野鬼,有了婚姻便做不了啦,有了婚姻就成了家族之樹上的一枝,搭個鳥窩都逗人說閑話。責(zé)任和義務(wù)還不是婚姻生活中最瑣屑、最頭痛的,婚姻最頭痛的是自由與個性的消減與喪失——本質(zhì)是好的價值的喪失、愛的喪失與人本身的喪失?;橐鲆蟆澳恪弊兂伞拔摇保拔摇睈鄣膭t是“你”;“你”一旦變成“我”,愛便也不成立了,“我”便也不成立了。占有是婚姻的惡。不僅要占有身體、時間、愛和觀念,還要占有你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占有傳統(tǒng)以基因方式要你分派的愛……至少極端的婚姻是這樣企圖的。
嬌小的身體里有怎樣的惡她不知道。惡是她的一部分,就像三十歲便開始發(fā)炎的結(jié)腸,惡不知道自己。惡有一張僵硬的臉,偶爾露出兇光。惡有時也臭美、也笑,笑里甚至有那么一點純真。兩個人相處的深處,往往是惡碰惡,所以薩特才說他人即地獄?;橐鲋械膬蓚€人相處的深處也有身體的結(jié)合,那一陣子,世界是融化的,惡也是融化的。有時為了這一陣子融化,會培育很久的感情,就像腎上腺素的分泌,特別是上了年齡或者是特愛針尖對麥芒的兩個人。變軟的惡有時會是一副委屈的樣子,像個剝了皮的芋頭。融化的惡會像過期的巧克力,品得出香甜,但已經(jīng)有毒素生成。惡在堅硬的狀態(tài)下硌破對方皮肉的時候,也硌破自己的皮肉。她在自己道德認(rèn)知的死胡同喝醉酒的時候,就是被自己的惡硌傷。她的絕望不代表善,她的吶喊不代表愛的抒發(fā),她的哭泣算不得是悲劇。有時也很清醒,連頭發(fā)和腳趾都是清醒的,兩個人在卷起的婚姻的簟筒里抱成團,卻沒有摒棄各自的惡。惡站在簟筒的上方,瓜兮兮的,仿佛擺脫了地心力。偶爾會出現(xiàn)幻覺——惡是兩個人的孩子。
他經(jīng)歷過好些婚姻的午夜。長條型的客廳,灰色的沙發(fā),或者一張略顯邋遢的床。兩個人在木匣里,什么都看不見。惡被生理化、情緒化,被無限放大,長出圖釘、匕首、鐵絲網(wǎng),甚至長出子彈。嬌小的身體不可阻抗,亦不可安撫。戰(zhàn)爭從語言開始,由語言升級,每一個詞語都涂上了劇毒,欲置對方于死地。他在黑匣子里,毒性發(fā)著,被語言壓著,無計可施,唯一可做的就是以精神勝利法自救。他捅不破午夜,他抱不起黑匣子——要是抱得起,他會把黑匣子連同黑匣子里的自己抱到西門外扔進(jìn)龍王石。
這樣的午夜經(jīng)歷多了,他也不絕望了,只是難受,只是有種自污的沖動。早先他還有些力氣,擋得住語言的毒箭,摳得動骨頭縫的愛,還有力氣把她攬在懷里,拿愛封她的嘴。把她攬在懷里,也是把惡攬在懷里,拿愛封嘴,也是封惡……現(xiàn)在他老了,攬不了她了,更攬不了惡了,骨頭里的愛越來越少,良心也空了,再也沒有愛可以封她的嘴,只有沉默。在他虛脫的幻覺中,沉默不是墻,不是盾,而是箭靶和一片黑幕下的水域。沒有對話,已是一種侮辱,但又有什么辦法?活不能跟死對話,白不能跟黑對話,從樹上掉下的櫻桃也不能跟鳥兒的長喙對話……懷念早年的野蠻,用征服熄滅戰(zhàn)爭。不說一句話,只有喘息,只有力的直達(dá)……然后便是痙攣。語言變得蒼白,就像白酒變成了白水,毒性也解了,剛剛還是血口噴人的惡轉(zhuǎn)瞬就成了溫潤的汗珠。
那樣的午夜。他恍惚、虛弱,偶爾也激憤,無法掌控,唯一的選擇就是順應(yīng)地心力。死亡是地心引力的一種,這樣的時刻顯得特別清晰,像一只詫生的狗蹲在他意識的深處,與午夜保持著相當(dāng)?shù)木嚯x。有時也在別處,就像我們始終滿足不了的欲望和野心,比如在西橋下面的龍王石,比如在龍池坪的舍身崖……睡意來襲,他感覺到油膩,感覺到渺茫,但她聲音里的鐵蒺藜還是讓他無法安身。他想過逃離,但他不能逃離。記憶中,父親也上演過逃離一出,如此驚人的相似讓他不適。再有,她已經(jīng)陷入惡的循環(huán),他不能撒手,任她沉淪,他得守著她,等她睡著,等那些長腳蚊一樣的小惡飛離她。她其實很美,他深入過那些美的幽深與靜謐,暢飲過那些美的原漿,甚至還寫詩贊美過……年輕時,他由此獲得過慰藉,一度還安放過靈魂。
婚姻糾纏的是世俗。世俗涂改、毀滅著她的美(這很奇怪,是世俗而非時間)。其實,世俗有世俗的法則,按法則去做就是了,不用費心,也便不會傷神。如果人真的來源于進(jìn)化,世俗還是一種文明,它講規(guī)則,講尊卑,講忠孝,比動物世界的弱肉強食好很多。即使俗不可耐,也比屠殺和強暴好一百倍。人都是爹媽所生,不是吹大風(fēng)吹出來的、垮干巖垮出來的,孝是必須的。孝只是一種有度的贍養(yǎng)和陪伴而非犧牲。一輩孝一輩,也便是秩序,也便是文明;如果忤逆不孝,不是又回到了動物界?世俗是一棵樹一張網(wǎng),靈魂可以飛翔可以孤獨,但身體還得在網(wǎng)中。他有父母,有兄弟姊妹,他是這根遺傳鏈上的一員,就血脈而言彼此便有種不可分離的親近;就算價值觀有別,審美觀迥異,彼此也有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這是上帝置于他們體內(nèi)的不可人為更改的密碼。他在世俗之網(wǎng)中,無論他怎么另類、超脫,只要他還食人間煙火。世俗于他是一種秩序、一種煙火味,然而于她則是毒涂料、毒漆,一旦涉及世俗,身上就會被涂一層,不只美被遮蔽了,毒素還鉆到了肉里,刺激到她的神經(jīng),讓她悶悶不樂甚至歇斯底里。
在努力無效的情況下,他只好被動地順其自然。他知道他在縱容惡,但有什么辦法?這原本就是一個善輸給惡、愛輸給冷漠的時代。他不能因為她身體里有惡而掐死她、拋下她,她也是惡的受害者。他還得守著她和寄居于她的惡。守歸守,距離還是得有,不能讓惡跑到自己的身上來。
守在母親的病床前,看著液體緩慢地一滴一滴流入母親的血管,我有一種贖罪的滿足。山地陽光照進(jìn)病房,只是一種顏色,沒有質(zhì)地和溫度。從小到大,母親愛我并不多,但我卻感覺愛她很多,特別是父親死后,當(dāng)她老了、病了。感覺里有一種東西,像藤,像根,像臍帶,把我和她連在一起。這臍帶是血脈的,也是孝道的。
我守了母親兩天。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兩天,寒潮肆虐,在江浙是下暴雪,在川西則是以一種晴朗的艷陽天的形式。金太陽般的寒潮。這是一個悖謬的隱喻,但又是事實,又是一種真實的體驗。這個國度往往是這樣,悖謬而真實。這個國度的家庭往往是這樣,這個國度家庭中的每一個人往往是這樣。母親嬌氣,哪里有一點疼痛和不適都要叫出來,叫出來又表現(xiàn)出無畏。守護(hù)中,我和母親很少交流,就是說話也只說一些飲食起居的事。她能怨誰?我又能怨誰?我想得最多的是我是兒子,我不跟誰比,我不去計較陳芝麻爛谷子,我要盡到我那一份孝心……其實也有愛,年輕時教書那陣回家,總是跟在母親的屁股后面去菜園,或者找她找到菜園,更早讀書那陣,要錢也總是問母親要,母親再傳話給父親……母親愚鈍,愛未必能得到回應(yīng),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愛了,在想象中依戀了。
第一天中午輸完液已是午后一點半。外面太陽雖好,但奇冷,吹著寒風(fēng),不宜帶母親上街吃飯。我坐電梯下樓,在幾條平常吃飯的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又回病房了,自己沒有吃,也沒有給母親買飯回來。街上人多,亂哄哄的,大小飯館人滿為患。太陽月白,像冰。我又冷又餓,人有些恍惚,從一家家飯館門口走過,看見熟人立刻抽身回避。經(jīng)過南街的時候,我恍惚得厲害,感覺置身于一個陌生的城市,幾乎不認(rèn)得每天都要經(jīng)過的街道和店鋪。
第二天中午輸完液已經(jīng)兩點,我?guī)辖殖燥?。飯館不擠了,有的已打烊。問了幾家,都沒有青菜和圓子湯。薄刷的陽光像白頭霜,朔風(fēng)吹過,感覺像沒穿衣裳。街邊上、花臺上、房背上都沒有雪,甚至沒有任何的降水,但我卻感覺有很多冰雪在融化,和著垃圾和泥水,就像2008年年初冰災(zāi)看見的那樣。沒人給我們煮飯,沒人給我們送飯,我和母親像兩個旅者,在異鄉(xiāng)的街巷找飯吃。
在一家砂鍋店坐下,風(fēng)吹進(jìn)來寒磣磣的。我坐在外面,替母親擋風(fēng)。我從小熟悉這小城,熟悉小城里的人,我進(jìn)小城居住也有二十多年了,親朋好友很多,家人也在這小城,但此時此景,讓我感覺陌生,我像是什么都不認(rèn)得。
父親——我又想起了父親。父——當(dāng)我去掉“親”字,專制就跳出來了。專權(quán)。它就是一個獨獨的“王”字的含義,威風(fēng)又可憐。這個“父”字,超出了我的父親,超出了我父親的死與象征。
2003年5月,在父親死后四百五十六天我開始審判他。十三年之后,我沒有為此覺得后悔,雖然懷念之情漸生,記憶里他的面龐也變得日漸溫和,甚至在血液的泡沫部分還有一圈對他的愛意。
父親死了,但“父”還一直活著,以一種與我割斷血緣的方式,且至高無上,它就像父親留在故鄉(xiāng)泥土里的癌。
父親死后,留下母親一人。母親從六十二歲至今都是我的心病。我有兩個兄長,但沒有一個可以安頓母親。我也無法安頓,妹妹也無法安頓。無處安頓母親便是父親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1986年父親四十七歲就給我們分了家,大哥二哥另立門戶,父親老了跟大哥,母親老了跟二哥。妹妹在外讀書,我在外教書。父親一天沒跟大哥,六十二歲死了。母親跟了二哥兩年,不習(xí)慣呆在外地,重回老家老屋。妹妹不讓講,我還是要講——這個遺留問題還是因為父親的教育、安排欠妥,也是作為一家之長的父親的失敗。在家里專權(quán),讓一個家庭缺少溫暖;成人后鼓勵各顧各,讓兄長在大家庭中缺乏擔(dān)當(dāng)和責(zé)任感。父親跟母親單獨過了十五年,屁股一拍走了,留下母親一人。這個他沒有算到。愛是一個家庭的火塘,家人圍塘而坐,伸手烤火,其樂融融,吃什么喝什么是一回事;私欲是一個家庭埋下的炸彈,只能讓一個家庭冰鍋冷灶、分崩離析。母親不跟二哥,要一個人回老家住。大哥葬了父親,就算盡了孝心。我在《老屋》里操心母親,半夜睡醒屈指而算,四個家竟沒有一處好安頓母親。我要安頓母親,妻子不能接受,也不是母親所愿。生意可以細(xì)算,但愛和義務(wù)不可以細(xì)算,父母跟兒女細(xì)算,兄弟姊妹細(xì)算,人情就薄了,愛就只剩幾斤幾兩。然而,總有人算細(xì)賬,把親情算進(jìn)去,把義務(wù)算進(jìn)去,最后便只剩父親的遺產(chǎn)。其實很簡單,傳統(tǒng)為我們立下了規(guī)矩,有心的憑心而為,無心的照規(guī)矩辦事,每個兒女都做足,母親那里就滿了——米滿了,面滿了,愛滿了。
無助的時候,我想念父親,想得淚漣漣的。他要是在,母親也不會落到這地步。這個時候,父親再不好,總可以為我們分擔(dān)母親,父權(quán)就是道陰影也可以為母親遮風(fēng)擋雨。想念父親,不是想念他鍋底一般的黑臉,不是想念他頸項上暴綻的青筋,而是想念他給予這個大家庭的存在感。
愛是上帝放的血。各種的血,我們自己解釋不了,我們只能目睹,看見它的形態(tài)、顏色,聞到它的氣味,嘗到它的味道。我們無論怎樣熟悉它,看重或者蔑視它,無論怎樣受控于它給予我們的氣質(zhì),我們都無法懂得它。愛有一個基因排序,掌握在上帝手中,人類關(guān)于它的各種解碼都是誤解。
愛為何物?愛由何來?愛源起于需要。“媽媽,我愛你”,就是“媽媽,我需要你”。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說“我愛你”,也是在說“我需要你”。這個需要有身體、生活的,也有精神的。愛一定是一種需要,因為需要才格外舍得。小孩子愛媽媽,是要媽媽愛它、抱它、保護(hù)它,大人愛媽媽是一種心理和道德需要,都是一種來自血液的沖動。戀人間的愛從來都是雙重的,舍得和占有是愛的正反兩面。性是男女之愛的核心,靈魂和宇宙都裹挾在對方的裸體里。我在想象第一個發(fā)出“ai”之聲音的人類個體,由一個個體到一個部族,“ai”之聲音像春天的草木一樣萌發(fā),文明由此誕生。愛讓人類第一次有了一個人不殺死另一個人的可能。
愛是有頻率的,但得由上帝調(diào)頻,我們自己無法調(diào)頻。頻率調(diào)對了,兩個人便愛上了。這很奇怪,或許也要歸結(jié)到基因排序。兩個人有相同的部分,又有迥異的東西。相同部分是精神的認(rèn)知,價值與趣味取向的認(rèn)知,迥異的部分是身體的凹凸和齒輪的陰陽相配。情人眼里出西施,愛就是選擇自我的需要。愛讓人光輝。
愛又是有保留的?;橐龇氖浪?,世俗是愛的白內(nèi)障。洪水過后,麥麩金被翻出來,但愛不是麥麩金,愛是河底子下幾十米深的瓜子金;然而淘瓜子金是要死人的。這世界沒有一個無愛的人,凡人總有愛,只是大多數(shù)人的愛都是壩子,淺淺的,呈現(xiàn)出一個平面,一覽無余;而隱秘的愛,有巢穴的愛,總是稀少。巢穴開在自己的意識之外,甚至不在潛意識,甚至連自己也看不清。秘而不宣的愛總有一個硬盤,僅供自己打開,有時就像一首晦澀的詩,靠靈感的解碼閱讀。巢穴里的愛有時是一只白兔,有時是一只烏鴉,有時只是一株薊屬植物,害怕被外面的人發(fā)覺。硬盤里的愛有時是一張臉,有時是一幅風(fēng)景畫,有時是一首俳句——蹩腳,但情有獨鐘。我懷念愛的抽屜時代,一把幾毛錢的鍍銅鎖,就可以鎖住一顆噗通直跳的心——其實鎖也只是個象征。在巢穴與硬盤里,不存在世俗,也便不存在白內(nèi)障。
人上點年紀(jì),有時會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裝愛的容器。裝愛,不是納愛。就是自己不能愛了,也還可以是土,也還有肥力可以滋養(yǎng)愛。就是肥力薄了,也還可以讓愛活著。這愛不是偷來的,也不是身體里固有的,究竟是從哪兒來的誰也不曉得。身體滋養(yǎng)愛,愛也滋養(yǎng)身體;滋養(yǎng)不都是舒服,有時也清疼。
我生平第一次領(lǐng)會愛是讀小仲馬的《茶花女》?,敻覃愄胤艞壛伺c阿爾芒斯在一起的看得見的愛,獻(xiàn)上了看不見的真愛。我抄錄了《茶花女》全文,拋灑了少年淚,第一次懂得愛就是給愛的人自由,讓愛的人過得好,讓愛的人所愛的人過得好。它不是要犧牲,它是要愛。
在生活與偉大的作品之間,總是存在著古老的敵意。這句話也適用于理解愛。生活與愛之間,從來都是敵意重重。愛總是毀于生活、毀于婚姻,毀于對一個人的愛和對另一個人的不愛。愛也毀于語言——愛到語言為止,就如同愛到身體為止一樣……愛只得救于靈魂,而靈魂是飛翔的。
愛隨時都會遭遇針對它的敵意。不只敵意,還有充滿敵意的行動。敵意就像影子,無時不在。有時候,愛的敵意在愛的一方,如同戰(zhàn)事中的敵方,它要反愛,或者說毀滅愛;有時候,愛的敵意在毫不相關(guān)的第三方,就像天氣或地震,它也要毀滅愛;有時候,愛的敵意就在愛本身,就像我們的排泄物惡心我們,就像我們的疾病折磨我們……薩特說他人即地獄,便有這個意思,任何一個存在都是對另一個存在的威脅。
這一年是我想“死”想得最少的一年。也不是想,是體察。很奇怪,為什么突然就不想了?五十歲,難道真的知天命了?知天命,就是不再有對死亡的體察?
我自然還清楚地記得那樣的體察,一兩年前還時有發(fā)生,半夜或清晨睡醒,清楚地看見、聽見、觸摸到,它有一個自己的難以描摹的空間,很像斷崖,跌落便是虛無——原油一般。我總是把虛無想成原油或者瀝青,不知是不是取其濃稠。或許虛無是清澈的,如我們看見的綴滿繁星的夜空。一年前住在老城的老房子,冬天起夜要穿過修長的客廳和一個陽臺,這段時間正是我體察死亡的時間——也不是我要體察,是死亡要從我后腰腎臟的部位浮出,每一根線條都異常清晰。這個修長有著轉(zhuǎn)角的空間,亦是我體察到的死亡的空間。我懵里懵懂,一邊撒尿一邊把手放在后背腎臟的部位,看見斷崖就在馬桶背后,而原油是灰白的,酷似我在峨眉山金頂看見的云海。我不是在觸摸死亡,我是在撫慰自己。距離天亮還早,世界是懵懂的,開化僅僅是手電光照到的地方。
更早時候,還在少年甚至童年,這樣的體察就開始了——它從一開始就不是一種觀念、一種思維,也不是一種純感覺,而是一種冰水混合物:有理性的東西,有感官的東西,也有超驗的東西。在1970年代夏日的午后我體驗最多、最深。眼前是現(xiàn)實的世界——蚊帳、棉被、主席像、泥窗、櫻桃樹的枝條,以及咯咯咯的雞叫……但自己還在夢魘中,夢魘與現(xiàn)實世界重疊在一起,孤獨和無助不是來自幼小而是來自對死亡的意識。
死亡是不解之謎,人類永遠(yuǎn)無解,那些偶得的解答不過是此岸機靈。那愛呢?性呢?愛可以有解,也只是半解,不管我們今天是否背離愛。我們生來身體里就有一個虛無,像海子,只是我們難以察覺。這個虛無是作為個體的我們自帶的,在母體里被再造,有羊水的色澤與海腥味。這個虛無在我們的身體里,也在我們的靈魂里,有自身的重量,身體往往感覺不到,是靈魂在承受重量。愛是意義——而非價值,也是個體對付虛無的本能。性讓我們迷戀身體,特別是女性的身體——身體里蕩漾著靈魂。當(dāng)白晝消失,山河隱去,身體便成了我們唯一的現(xiàn)實,就像海難中供我們棲身的舢板。這是上帝的審美,讓我們做它的傳媒,正如歌德那一聲輕喚:“你真美呀,請停留一下!”人生虛無,一宿長于百年,站在男人的角度,世間萬物最美莫過女人——長發(fā)、額頭、下頜、后頸、鎖骨、腳踝、乳房……棲身其間,都會變回嬰孩,不愿再有選擇。性讓人對抗虛無又回到虛無,性讓人或有或無。愛不是讓理想光輝,而是讓身體光輝。愛著,身體不再是血肉,身體里裝的也不再是腑臟,還有翠綠、靛藍(lán)和鵝黃的美,還有天鵝絨,還有深金色的燕麥和潔白的茉莉花,還有液態(tài)的靈魂。
“我恐懼,我要喝點白酒?!?016年2月19日,青年學(xué)者江緒林自縊身亡,寫下這句遺言。
死無解,但死有一條野徑,從生過來,穿過那扇門。至于去向,仍是謎,或者荒蕪黑暗,或者繁花似錦。江出生湖北紅安農(nóng)村,早年父母雙亡,靠姐姐江壽娥供吃供書,之前有兩個姐姐自殺。有人不接受江死于病理或者抑郁癥,說江死于理想主義,我不便評說,但事實是江死于早春寒夜。無論是病理還是理想主義,冷是一個無法回避的死因。小時候冷,失去了母親的懷抱;長大了冷,沒有女人愿意為他張開懷抱……文字教條,書里的光芒炫目,鮮有真實的溫度,投身基督的懷抱總顯得格格不入。
回到江寫下的最后一個句子——我恐懼,我要喝點白酒。如果說這個時代和社會有失人道,那么,這個句子顯示出了人道。恐懼是人的體驗,恐懼把江留在了人的定義上,喝點白酒更是一個人的舉動,一個人對付恐懼的舉動(讓自己赴死的過程不那么痛苦)。
關(guān)掉微信,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憨。江的死轉(zhuǎn)移了我個人的疼痛,遮蔽了我個人的黑暗,讓我注意到了窗外的朝暉。從2月4日立春到2月19日雨水,一直都是早春,時不時的晴朗與升溫給了人一種錯覺,感覺春暖花開了,哪知轉(zhuǎn)眼又春寒料峭,讓天生怕冷的江選擇了死。
放下自己,又捧起舒爾茨的《肉桂色鋪子》。有的小說是廣場,或者長廊,閱讀就是走過,幾乎什么都能看見。有的小說則是密室,正如舒爾茨。有門,閱讀就是把門打開,看見一些光影、人影,聞到一些氣味,或者愛上室內(nèi)的某件東西、某個人。有時門開了,照進(jìn)的光線很好,里面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頭發(fā)絲絲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讀過,門隨即關(guān)閉,密室里的東西又看不見了,剛才看見的也不記得了,閱讀很快被收復(fù)。這時候,閱讀只是一種光的照進(jìn),而不是占有,黑暗卷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