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霖
2016年國慶假期,廣州最熱的新聞恐怕非楊箕村的回遷宴莫屬了。
航拍鏡頭下熱鬧歡快的場面,引來了各種各樣的聲音。
在我眼里,那是一份淡淡的憂傷。
世間再無楊箕村,得到的很多,失去的也不少。
童年時母親的單位輕工設(shè)計院就在楊箕村旁。每天中午放學,我都會坐車經(jīng)過楊箕村去母親那里吃飯。有時也會走上一個多小時,為的只是省下車費一角錢到楊箕村路口垃圾站對面的雜貨店買上塊豬油膏。多年之后,知道實情的母親說難怪總是在門口等一個多小時都見不到人。
設(shè)計院離楊箕村還有一段路,除了路口的雜貨店和后來的卡紙店,唯一的印象就是村里河邊那一棟水泥高樓商場了。
混沌中我想起了另外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同樣承載我童年玩耍記憶的地方,一個同樣除了地名一切都變了的地方——父親單位所在地三元里瑤臺。
三十年前,我住在盤福路的大院里。路口的21路車總站停著比BRT-B1路更長的公交車。那是除了班車之外,唯一能幫助我到達父親單位的交通工具。
每到假期,我總會待在父親的單位多一點,因為那里地方更大更好玩。不像在母親的單位我只能去掃辦公室,找叔叔伯伯阿姨們討點零食和喝甜中帶澀的“橙寶”汽水。
單位很大,關(guān)上鐵門就是一個小社會,里面有辦公室、實驗室、實驗工廠,還有飯?zhí)煤陀蛶臁?/p>
很快,被懷疑有少兒多動癥的我被禁止進入實驗室了。我的精力也很快轉(zhuǎn)移到飯?zhí)萌チ?。幾顆糖、幾?;ㄉ拙涂梢宰屛以趶N房里幫上一天的忙??偙人緳C班的壞叔叔們要好,他們讓我在油庫油桶里學他們拿著油管用嘴吸油,弄得我的嘴里滿滿都是汽油味。更壞的是,有一天我看著他們吞云吐霧的很好奇問那是什么。結(jié)果他們直接讓我吸了一大口,然后看著咳到眼淚水都出來的我放聲大笑。
所里的廚房很高很大,暑熱難耐的時候就會開啟十多把巨大的落地鐵片風扇,那風強勁得要讓人用力站住。最重要的是這里不缺吃的。在廚房的最大收獲是學會了做鹽焗雞。胖大廚很喜歡我,總是讓我在比我還大的鐵鍋旁幫忙。一天,他往鐵鍋放了小半鍋水,倒入一大袋鹽焗雞調(diào)料。湯料燒開后,他一只一只地放入,雞半入水中。他讓我拿著和他的胖手掌幾乎一樣大以及有我一半高的長湯勺不停地將湯淋到雞上。那天全所的人吃的都是我做的鹽焗雞。
好景不長,我的食堂生涯就因為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偷開買菜用的“三腳雞”(三輪摩托車)撞到大院的花壇而告終。
“不準出去玩!外面都是鄉(xiāng)下人!”父親嚴厲地警告我。
對于剛剛因為在越秀山看球時與父親走丟挨了一頓打的我來說,這樣的警告是很有威力的。
但單位再大也是鐵門關(guān)起來的小城。
我厭倦了在研究所頂樓的天臺上看廣州火車北站(老北站)各式各樣運貨列車的進進出出;我再也無法從花叢中摘下的大紅花的屁股上吸到一點點的蜜汁;我沒辦法玩頂蝸牛游戲了,因為蝸牛們早被我們幾個熊孩子頂光了。
于是,我要走出那扇冰冷的鐵門。
那天,門口值班的黃阿姨又塞給了我五分錢。
“去!出了門口,左手邊的小路,里面的小巷子里有雜貨店,去買根冰棍吧!”
“去吧,沒事!我不會告訴你爸爸的?!?/p>
我接過錢,走出了她為我打開的小門。
出了研究所門口,要是走上黃土坡就是瑤臺小學,沿大路下坡路邊就是稻田。
我按照黃姨的指點,沿著小路走。路就在黃土坡下,僅有兩人的寬度。路旁下去半個人的高度就是房子。屋頂正好到我的腰部。屋檐就挨著路邊,在房子的正中有一條帶著矮門的樓梯。樓梯的兩邊都是豬圈,陡立的黃土坡使得豬圈里只有一絲絲的光線。里面有五六頭豬慵懶地躺著,污漬遍地。樓梯正對著的是貼著門神的大門。哪怕是晌午時分也是黑漆漆的。
走過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捂著鼻子。路時高時低,唯一不變的就是豬圈和住宅。
總算是走到分岔路了,轉(zhuǎn)入小巷光線依舊昏暗,一間間小店開著門,黑著燈,門口放著用棉被蓋著的箱子和一罐罐大玻璃罐泡著的各種水果蔬菜。
五分錢,一根要翻開好幾層棉被才能拿出來的無色甜冰棒。我就在這混雜著“香氣”的環(huán)境中舔了又舔。
漸漸地我喜歡上了“咸酸”,尤其是那酸得掉牙咬起來又脆爽的酸木瓜。酸木瓜很貴,囊中羞澀時我會去買最便宜的酸芥菜解饞。
瑤臺小學我只上去過幾次。有一次是冬天,我站在無遮無擋的黃土操場上被北風吃得滿臉是土。有一次是夏天,大雨滂沱,我站在鐵門后看著家長一個一個地將孩子背過水坑。還有一次,烈日下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看著黃土、黃沙坑、黃色的教學樓,除了國旗一切都是黃黃的。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瑤臺以往逢雨必浸,所以把小學建在最高的地方以期減少對它的影響。
難忘的還有稻田的記憶。
村民們的生活并沒有太受到“城里人”的影響,或者說他們并不是很在乎。任憑車來車往,不管風吹日曬,他們總是按照他們的節(jié)奏來打理著水稻田。
我們幾個小“瘋子”的出現(xiàn),他們并不在意。
“你去嗰邊(那邊)!快!快!快!”
剛剛還推推嚷嚷的我們幾個,現(xiàn)在齊心協(xié)力脫了鞋子襪子站在齊小腿的混泥水中打算給田螺來一個大包圍。
“一、二、三!沖啊!”我們將手上的大簸箕斜著一插到底,分兩邊蹚著渾水對沖過來。匯合之時,大家高高捧著簸箕,讓渾水流下。水聲伴著笑聲,讓剛才還在爭執(zhí)田螺應(yīng)該屬于誰的我們幾個熊孩子樂成一團。
“要返城(回城)了?”
“嗯!”
“下次要再嚟(來)玩啊!”
“好??!”
鐵門外的孩子將忙乎了一個多小時才摸到的幾個田螺送給我們?nèi)齻€來自鐵門里面的男孩女孩,然后他們回頭把撞歪的稻子扶正,身后還跟著幾只鴨子掃蕩著渾水中的美餐。
再接下來的自然就是家長對我們?nèi)齻€泥人的“暴打”了。
小學最后一個暑假的一天,不知道為什么黃姨要搬很多東西回家。所里還特意派車幫黃姨送東西。在聽了黃姨對她家所種水果繪聲繪色的描述之后,我跟車去了。
兩個多小時的顛簸之后,我總算到了黃姨家。她說的一點都不假。她家門前到處都是石榴樹。在家門口就能聞到那“雞屎果”(廣州本地一種石榴的別稱)濃郁的味道。
香、軟、甜,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將雞屎果吃到飽。吃到往后很多年都不想再吃它了。
很多年后,我知道了黃姨住的地方是萬畝果林。
楊箕村上頭條后,我很想回去看看。
但是我很快就放棄了。
三十年了,研究所搬了成了樓盤;設(shè)計院遷了成了馬路;瑤臺也不是那個瑤臺,楊箕村也不是那個楊箕村了;萬畝果園變成了海珠湖,只留下幾張用果林里老荔枝木做的椅子;盤福路雖然依舊是綠蔭遮天,而那些老榕樹也像胖師傅和給我糖吃的很多位伯伯阿姨們一樣逝去了,還有那再也進不去的大院。
于是,我沒有再回去,就算是我明知道我的記憶并不完全準確。
因為瑤臺再無村中城,早已變成城中村。
喧鬧聲中,嘈雜聲中,無論補償多少,對于獲得的人或者是沒有獲得但曾經(jīng)生活于此的人來說,逝去的將永遠逝去。
因為每個地方都是獨一無二的。
城市化之后,哪怕大家樣子是一樣的,但承載的故事仍然各不相同。
于是,我動筆寫下此文,以紀念我那無法皈依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