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有一次,送一本自己寫的書給一位老先生。他翻開來,見到扉頁的題簽,笑了:閣下這印章,想必是在馬路邊小攤刻
的吧。
好眼力,真是讓他猜個正著。
一些時日以后,此老將一方鐫有我名姓的印石,和另一枚閑章,送了給我。果然,出手不凡,印在樣張上,多了一點(diǎn)書卷味,少了一點(diǎn)匠人氣。
“您老的手藝?”
“老來無事,玩些雕蟲小技,向你賣弄賣弄?!?/p>
那閑章怪有趣,不圓不方,什么形狀也說不上,字刻得不篆不隸,自成一體。四個字,“始終如一”。我虔心看著那朱紅印泥的“一”字,好有力,好醒目。雖為常見之語,倒有很多意思夠我琢磨的了。老人笑說:這四個字,你我共勉吧??磥?,他是很想把一生經(jīng)驗(yàn)?zāi)燮饋淼男牡?,與我共享。
如一,而且始終,容易嗎?自始至終,做到如一,其實(shí)很難很難。我等蕓蕓眾生,一輩子都在不停地調(diào)整適應(yīng)。你想一,未必一;你不想二,偏要你二。所以,“始終如一”,是個很難達(dá)到的境界。
“然否?”我把我的一些想法說了,仰臉看老先生。
老者笑而不語。
這枚閑章,便當(dāng)作我的書印,放置案頭,提醒自己盡量如一,作為座右銘,起一點(diǎn)警示作用,也有益處。做人也好,為文也好,要盡量做到這個“始終如一”的“一”,也就是“一貫”的“一”。格物致知,讀書治學(xué),要做到如北京話說“死磕”精神那種一心一意的“一”,也還是要下一點(diǎn)力氣,用一點(diǎn)功夫吧。
因?yàn)橛辛诉@兩枚圖章,時常把玩,也對治印這種純屬于中國文人的“器玩”深感興趣。我很奇怪,外國人到琉璃廠 ,常買這類印石。有錢的,花大量外幣,竟敢問津田黃、雞血,甚至請人刻了,帶回國去。盡管如此,好像至今在西方世界里,還處于學(xué)不來和用不上的階段。這很可能與中外文字的形態(tài)、東西文化的背景不甚相同有關(guān)。
西人求實(shí),重物質(zhì),講實(shí)用,簽名不易模仿,能夠鑒別真?zhèn)?,故而處處簽字;而且,拉丁字母,曲里拐彎,也很適宜于筆走龍蛇。但簽出來的名字,可能反映簽字人的某些性格,卻談不上成為藝術(shù)品。國人尚虛,信精神,重然諾,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蓋上個章,只不過以示鄭重,所以,篆刻漸漸發(fā)展成為中國的一門藝術(shù)。
中國之有印章,遠(yuǎn)自商代,殷墟考古,就發(fā)現(xiàn)過數(shù)枚,可謂歷史久遠(yuǎn)。篆刻之興起,卻與宋以后,至元、明、清“文人畫”的盛行,有莫大關(guān)系。
文人作畫,與宮廷畫家工筆重彩不同,多用水墨寫意,因而畫面通常表現(xiàn)得比較素雅沖淡,韻味是足夠的,色彩則略嫌不足。有幾枚鮮紅印泥的圖章,耀眼地蓋在畫作的邊幅或一角,會令眼睛生出一種視覺上的快感。于是,印章、題簽和書畫三者,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這樣,治印,便是文人畫家們的又一技巧和專長。齊白石篆刻也是一絕,有印曰“三百石印富翁”,可見,他是多么看重這些有靈性的頑石了。
一幅畫上,總不能橫七豎八,都蓋上自己的名章,于是,“閑章”便出現(xiàn)了。名章示姓字,閑章表性情,成為文人借以表達(dá)思想情操、志趣愛好的一種方式。畫面上多了個人意氣的朱印文字,畫也就更好看耐看了。
曾讀清人陸以湉《冷廬雜識》卷一《印章》條,提到了明清幾位文人的閑章,頗為別致。一為袁枚,為“三十七歲致仕”,不足四十歲就告別官場,這六個字表現(xiàn)出這位文人的風(fēng)雅脫俗、不戀凡塵的清高。一為鄭燮,為“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jìn)士”,這大概是對于科舉應(yīng)試、蹭蹬三朝的自嘲了。
提到這位板橋先生,可謂“閑章冠軍”。他辭官回?fù)P州后,賣畫鬻字為生,人稱他的詩、書、畫為“三絕”,推崇備至。雖然他的潤筆費(fèi)很高,可買家還是舍得花錢。于是,他的畫品流傳很多;當(dāng)然,假托其名的贗品也不少。所以,他的閑章七七八八,有很多種。如“七品官耳”“十年縣令”“風(fēng)塵俗吏”等對仕宦生涯抱淡薄心態(tài)者;如“穿衣吃飯”“私心有所不盡鄙陋”等不加遮掩,敢坦承胸懷者。最令人噴飯者,因他崇拜明人徐文長先生,竟刻了一塊“青藤先生門下走狗”的章。文人瀟灑,磊落自在,都在這些閑章上表達(dá)了
出來。
鄭板橋有一枚長達(dá)十個字的閑章,“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饑債”,實(shí)在讓人感動。這和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詩,異曲同工。他還有一首“七絕”:“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卑牙习傩盏纳腊参!囷柪渑?,時刻記在心上。鄭板橋當(dāng)時在山東濰縣做過地方官,頗有政聲。后來因?yàn)闉?zāi)荒,他請求放賑,濟(jì)民危困,多有亢直言行,為此得罪了上司,被免職回鄉(xiāng)?;剜l(xiāng)后照樣清高耿直,不事權(quán)貴,“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從這個性格來看,鄭板橋一生稱得上“始終如一”這四個
字了。
在《冷廬雜識》中,陸以湉還舉了明人唐寅的例子,說他也有一枚經(jīng)常使用的閑章,為“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這八個字,倒也符合彈詞說唱、故事傳說中的唐伯虎。對于歷史上那個真實(shí)的唐伯虎來說,風(fēng)流是真的,才子也不假,但江南第一,就值得商榷了。明代全盛時期,在江南出類拔萃的文人中間,他還坐不到首席位置上,要說是“吳中第一”,或更貼切。不過,所謂“風(fēng)流才子”,又有幾個不狂放、不自詡的呢?
唐寅一生,先是受科場案牽連,后又險些卷入寧王朱宸濠逆案之中,科場失意,仕進(jìn)無門,倘不這樣激揚(yáng)文字,意氣風(fēng)發(fā),做出一番不與世同的行徑舉止,豈不太窩囊了自己?他在《與文徵明書》中說得清清楚楚:“歲月不久,人命飛霜,何能自戮塵中,屈身低眉,以竊衣食,使朋友謂仆何?使后世謂唐生何?素自輕富貴猶飛毛,今而若此,是不信于朋友也?!笨梢岳斫猓粤诉@些苦頭以后,他心志更加堅定,一心一意要做這閑章上所說的“江南第一風(fēng)流
才子”。
然而,風(fēng)流的唐伯虎,只不過是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他寫過一首詩,題曰《夢》:“二十年余別帝鄉(xiāng),夜來忽夢下科場。雞蟲得失心尤悸,筆硯飄零業(yè)已荒。自分已無三品料,若為空惹一番忙。鐘聲敲破邯鄲景,仍舊殘燈照半床。”這首作于晚年的作品,倒是他內(nèi)心的真實(shí)寫照了。透過表象上的超脫,剖視他一生也未平靜過的心靈,其實(shí)就是士大夫們魂牽夢縈的“功名”之想啊。他這枚閑章,就有點(diǎn)兒心口不一,似是而
非了。
當(dāng)然,一個人要做到前后如一,表里如一,對人對己如一,對上對下如一,也是很不容易的。如今我這枚閑章上的四個字“始終如一”,雖是應(yīng)該達(dá)到的境界,也許永遠(yuǎn)做不到百分之百,但多多少少,朝這個方向努力,不要辜負(fù)老先生的美意吧。
(選自《河北日報》2016年11月18日。薦稿人:七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