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凡
秘密不能被打破,否則故事就會落入平庸。
《威尼斯套房》
1980年1月末,27歲的蘇菲·卡爾(Sophie Calle)在巴黎街頭閑逛。過去的數個月里,她已經零散地跟蹤了好幾個陌生人,趁對方不注意偷拍照片、記錄行蹤,最后把他們都跟丟并遺忘在人群中。用卡爾的話來說,這么做是“出于跟蹤的樂趣,而并非因為他們有特別的吸引力”。
與之前一樣,卡爾在街上跟著一個男子走了一段,不過很快又跟丟了。湊巧的是,在當晚一個藝術展覽的開幕式上,他們被互相介紹。短暫的照面之下,她得知了男子的姓名是Henri B,還有他即將要去一趟威尼斯的計劃。于是,沒過幾天,卡爾往行李箱里塞進一頂金色假發(fā)套、一個萊卡相機、一個便于偷拍的Squintar鏡頭,搭上了前往威尼斯的火車。
緊接著的兩周里卡爾所寫下的日記、拍攝的照片、做了標記的路線圖,便組成了這位藝術家日后影響深遠的跟蹤作品《威尼斯套房》(Suite Venitienne)。
初到威尼斯的卡爾目標明確,但所知甚少,她像個新手特工,手段笨拙又驚險。跑去警局打聽,無功而返;隨機地跟著送花小工的路線,當然沒能好運地撞見Henri B;有一晚她躲在金發(fā)的偽裝下四處轉悠,發(fā)現(xiàn)自己被另一名男子跟蹤了十幾分鐘;后來她照著旅店列表挨個打電話,直到打到第125通時,才確定了Henri B.就暫住在距離自己百來米遠的一間家庭旅館,而且他帶著妻子一起。
卡爾通過朋友輾轉打聽到Henri B.的出行習慣,果然在某個上午10點多時看見了出門的他們。HenriB.找到了,他就在不遠處,在卡爾的視線范圍內,但是接下來呢?
跟蹤之為跟蹤,就在于跟蹤者自覺地遵循一條規(guī)則,要盡力不被對方發(fā)現(xiàn)??柪^續(xù)躲在暗中,她悄然尾隨他們身后,保持警惕,亦步亦趨,在他們駐足停留之處,也舉起自己手中的相機框住相似的構圖。他們的路線就是她的路線,他們的風景也就是她的風景。而在所有的目光所及之中,她最為在意的只有那個背影:Henri B.穿著半長的外套,是羊毛襯里夾著羊皮的質地,他左肩背著相機,右手挽著包裹在黑色大衣之下的妻子??柗捶磸蛷偷嘏臄z這對背影,讓他們置身于各種街景,有時近得似乎能踩掉對方的鞋跟,有時又遙遠地被路人和建筑物阻隔。
卡爾追蹤的方法變得越發(fā)靈活有效。她清楚地了解旅館周邊的路線,以方便隱匿和蹲守;她跟到他們購物的古董家具店門口,在陌生路人的幫助下知道了店面布局和店主容貌的信息,幾天之后重新拜訪,在與店主的攀談中得知了Henri B.的妻子是櫥柜制造商,而他本人則計劃之后返回威尼斯拍攝一部電影;她還找到了能夠臨街俯瞰旅館出入口的住戶的主人,獲得準許待在客房的窗臺觀察……
不過,跟蹤者的規(guī)則很快就被打破。隔天下午,Henri B.獨自一人,卡爾似乎在跟隨的過程中有些大意起來,她也很快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的目光,直到Henri B.終于站在她面前,沉默片刻之后開口:“你的眼睛,我認得出你的眼睛;那才是你該藏起來的東西。”他舉起相機拍下她的照片,隨后提議一起走走。兩人的談話非常沉悶干癟,卡爾幾乎只用是或否來回答Henri B.的提問,雙方頻頻陷于沉默。在分別之時她試圖拍照,他則下意識地抬手遮住自己的臉,一邊喊著:“不行,這違反了規(guī)則?!彼S后仍然拍下一張他遠去的背影,在日記中則這樣寫道:
“我此前所想象的是什么?他會帶上我一起,會挑戰(zhàn)我,還是會利用我?Henri B.什么也沒做,而我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個平淡故事的平淡結局?!?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12/slzk201706slzk20170603-2-l.jpg" style="">
女版奧菲斯
希臘神話中,太陽神與史詩繆斯女神之子奧菲斯(Orpheus),為了能讓被毒蛇咬死的妻子尤莉迪絲(Eurydice)重回人間,一路彈著七弦琴,唱著悲慟的情歌來到冥府。冥王與冥后深受感動因而答應了他的請求,但是要求在兩人抵達地面之前,奧菲斯都不能回頭看妻子,也不能和她說話,否則尤莉迪絲將永遠不再復活。
冥王隨后令人帶來了尤莉迪絲的亡魂,跟在欣喜若狂的奧菲斯身后。奧菲斯一心想著盡快帶回愛妻,一路上疾走如飛,并且牢記著并不回頭。終于,他走出漫漫黑暗來到了光亮之下,陽光遍灑的人間讓他開心地回轉過身,卻發(fā)現(xiàn)雖然自己站在地面,可尤莉迪絲落后幾步還身處暗中。而就在奧菲斯轉頭的一瞬間,尤莉迪絲立刻被無形的力量拉拽著后退,任憑她伸長雙臂掙扎也只是最終消失在無盡的黑暗里。
回轉過身,投以一瞥,所有的希望就此被粉碎——這是哲學家讓·鮑德里亞為蘇菲·卡爾的《威尼斯套房》所找到的原型:“她有沒有秘密地渴求過,當他發(fā)現(xiàn)這跟蹤難以忍受時會把她殺死……或者,像是從地獄帶回尤莉迪絲的奧菲斯那樣,他朝向她轉過身去,便讓她瞬間消失?”
Henri B.不是奧菲斯,他可以瀟灑地走開,但后者痛失愛妻而萬念俱灰,如行尸走肉般過著余生,激怒了酒神的女信徒而被殺死之后,成為一顆漂流在河中繼續(xù)哼唱哀歌的頭顱??枺故窍駱O了尤莉迪絲的亡魂,在黑暗中跟隨時幾乎沒有心智與方向;她走不快,(必須)和他保持距離;她被他所牽引,那牽引出自一種復雜的誘惑;而最終她被他的回望打回原形,在他的世界里不復存在。
不存在、消失,甚至死去,對陌生人而言其實并無分別。只是,同神話中出于摯愛的急切與最終痛苦的幻滅相比起來,卡爾所受到的牽引是不是也來自愛,或者往輕了說,是來自愛慕嗎?鮑德里亞顯然不會同意:“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所有那些可能建立起他們兩人之間聯(lián)絡或關系的事情都不會發(fā)生。這就是誘惑的代價。秘密不能被打破,否則故事就會落入平庸?!?
在卡爾的日記描述中,愛是一個好用的借口,以便她向陌生人開口求助時能道出原委:
1980年2月18日,星期一。她在古董店門口徘徊等待?!巴砩?0點10分。那個離開La Colomba的男人盯著我看了好久。他停下來和我說話,他很驚訝地看到我在那么冷的天還待在原地不動。他想知道有什么能幫上忙的。我告訴他我愛上了一個男人一一似乎只有愛顯得可以接受一一這個男人從18點15分開始在一個女人的陪同下進了Luigi古董店。我請他單獨加入他們,然后回來的時候告訴我看到了什么。他同意了。”
愛,也是卡爾在漫長無謂的等待中,需要不時提醒自己的一個否定選項,她借由普魯斯特之口道出實情:
1980年2月16日,星期六?!爸形?2點30分。我沿著Lido的海灘散了個步。我想起了他,還想起了普魯斯特的句子:‘想到我人生中荒廢的歲月,想到我想要去死,而且我所擁有過最好的愛,是付諸那個我并不在乎的女人,她甚至不是我喜歡的類型?!?/p>
“我不能忘了自己對Henri B.毫無愛慕之情。我等待他到來時的焦慮難安,害怕相遇的那種恐懼,這些征兆都并不真的是我的一部分?!?/p>
卡爾對具體的Henri B.沒有愛戀,(或許)也幾乎沒有性的欲求。她并不試圖開啟真正的談話,當HenriB.直視她拋出問題時,她反而是更快關上心門的那個人。她不需要獲得理解,也不需要理解對方。她不想介入他的生活,只想做近距離地觀望。她體驗到的未知、焦灼、緊張、刺激……統(tǒng)統(tǒng)圍繞著那個抽象的背影——卡爾抽去了愛,只為自己保留下愛的病癥。
沒有性幻想
卡爾對Henri B.有沒有性幻想?這是一處模棱兩可的存疑。
鮑德里亞認為:“她并沒有在清醒地期待任何事,尤其不期待的是一場性冒險?!辈贿^,在與Henri B.的短暫對峙之后,卡爾一方面放棄了尾隨,一方面繼續(xù)四處打探他的行蹤,并輾轉得知了他們要返回巴黎的具體時間?!霸跊]有他的威尼斯要做些什么呢。我想我應該離開,但我同時好像看到自己住進了他先前的房間,睡在他的床上?!?/p>
在現(xiàn)實中,因為旅館被預訂一空,卡爾所能做的就是同他們“一起”離開威尼斯。她照著火車時刻表選定了比Henri B.早5分鐘到站的班次,在他和妻子拖著行李走出車站大門時,最后一次拍下他們背影的照片。隨后在日記的末尾寫道:“我不會再進一步了。他已經走開,消失在我的視野里。在過去跟隨他的這13天之后,我們的故事迎來了結尾。上午10點10分。我停止跟蹤Henri B?!?/p>
卡爾的威尼斯之旅有驚無險。她不曾有過性幻想嗎?還是因為身份的過早敗露而受到了壓抑?如果可以,她想象自己睡在Henri B.待過的床上,這件事會實現(xiàn)嗎?
卡爾未踐行的諸多可能性,仿佛自有生命一般在其他類型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延續(xù),其中之一便是2016年改編自小池真理子同名小說的日本電影《二重生活》。故事講述了研讀哲學的女學生白石珠,聽從論文導師的建議而對某個專一對象進行“無理由跟蹤”。
《二重生活》的原著小說的確就以蘇菲·卡爾為原型;在電影中,導師面對學生的一臉迷茫,看了眼手邊擺著的《威尼斯套房》一書,對她說:“把對象鎖定為一個人……通過那個人,嘗試觀察人到底是什么?!?/p>
在卡爾的日記中,她的開篇就是跟蹤的開始,我們看不見那個日常生活中的她,卡爾將自己和HenriB.的背影抽象著趨同成了一致的存在。而電影似乎借由白石珠之口為卡爾的跟蹤動機進行了補充說明:“為什么會有人類,為了什么活下去……我渾渾噩噩地活到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存在……”
大概就像寫作業(yè)不會做題,就去翻翻鄰桌的答案一樣;因為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那些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應該各有值得參考的答案吧一一觀看他人以便能看清自己一一這也正是鮑德里亞所說的“反轉的可能性”:“一個人為了被跟隨,而必須去跟隨他人;為了被拍照而必須去拍照;為了摘除面具而必須戴上面具;為了消失而必須出現(xiàn);為了自己的想法被揣測而必須去揣測他人的想法?!?/p>
電影中的白石珠,跟蹤看起來事業(yè)有成又家庭美滿的男鄰居石坂先生,他個人生活的畫卷漸次鋪展開來,卻也是一副表里不一千瘡百孔的模樣。作為跟蹤者的她,幾乎全程懵懂無知,雙眼閃爍著的好奇在擁擠的人群中也遮蓋不住。她像一具空乏的軀體,在跟蹤和觀看的幫助下完成自我投射。
被石坂先生發(fā)現(xiàn)之后,兩人上演了一段戛然而止于女兒傳喚爸爸回家短信的床戲?,F(xiàn)實將他從眼前的荒誕中抽離出來,他端坐一邊顯得悵然若失;白石珠則開始訴說起自己父親的離世、少女時愛上父親好友的感情、與身患癌癥的愛人最后相見時的無言、此后內心深處的巨大空虛,以及通過跟蹤對這份空虛進行的反觀和彌補……石坂停頓片刻,報以輕蔑的嘲笑:“你的故事……無聊至極……想讓我同情你、理解你?做夢吧?!?/p>
這真是一次叫人絕望的對話。對白石珠而言,那是終于完成了自我反觀的時刻,她看到了自己的空乏,于是變得坦誠,她的跟蹤和觀望也就此完成了使命。不過對于石坂來說,如果之前的上床多少出于報復之心,那么后來少女的心思和故事反倒讓人難于面對:或許,只是以性幻想為理由而行的跟蹤更容易被接受,因為虛空的情欲可以被消解在同樣干枯空洞的肌膚相親當中,而存在的意義卻猶如巨石壓身,只襯出自我的脆弱與孤獨。
從某種程度來說,卡爾沒有白石珠幸運,她的自我反觀沒能完成在對Henri B.跟蹤的終結之時。應該說,從卡爾的許多創(chuàng)作來看,尤其是早期作品,她始終圍繞著窺探他人隱私的元素展開:她曾在1979年4月,邀請了28個友人、鄰居或是陌生人睡到自己的床上,每人8小時,延續(xù)一周,她在此期間對他們拍照、做記錄,組成了題為《睡眠者》(TheSleepeI's)的項目。
在《威尼斯套房》的一年之后,卡爾重返威尼斯,到一間旅店應征做了三周的清潔工作,她拍下住客們的個人物品,好像能從這些細節(jié)來揣度陌生人生活的面貌——《旅館》(The Hotel,1981)。同年,她又讓母親雇請私家偵探,對自己施行了為期一天的跟蹤,“為自己的經驗提供照片證據”——《影子》(The Shadow,1981)。盡管時過境遷,但這兩組作品都可被視作是跟蹤Henri B.故事的續(xù)篇,她去到了那個抽象的“他”的房間,也恰如鮑德里亞所說的那樣,追蹤他人以便被追蹤。
跟蹤、偵查、偷窺、探私……卡爾的行徑常常踩在道德甚至是法律的邊線上。兩年后的項目《地址簿》(The Address Book,1983)為她招來了更大范圍的質疑??枌⒙愤厯斓降牡刂凡居坝『髿w還回去,隨后照著上面的聯(lián)絡方式挨個打電話,逐漸拼湊出這本地址簿主人編劇先生Pierre D.的種種細節(jié)。她受邀在法國的《解放報》連載與之相關的內容,引來主人公Pierre D.的法律訴訟威脅,他甚至要求報社刊發(fā)卡爾的裸照以作為報復。紛爭的最后,卡爾答應直到Pierre D.逝世之后,這個項目才能完全公之于眾。
早期的卡爾好奇心旺盛,他人的生活令她著迷,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開始,我創(chuàng)造那些經驗,因為我自己是迷失的?!钡搅?0年代,卡爾作品中的他人與自我開始互相交織,難分彼此。
小說家/電影人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寫作于1992年的小說《巨獸》(Leviathan)應卡爾的合作要求,以她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Maria這個角色。Maria的許多故事直接來自真實的卡爾,而奧斯特為Maria虛構的不少生活習慣又反過來為卡爾所采用,比如《單色食譜》(The Chromatic Diet):“有幾周她會沉迷于她所謂的‘單色食譜,限制自己某一天所吃的食物都是單一的顏色?!?/p>
在更近期的創(chuàng)作中,卡爾的自我逐漸從一個空乏的容器成為向外滿溢的源泉。2003年的作品《劇痛》(Exquisite Pain)創(chuàng)作于她前往日本做藝術駐留的三個月期間,但是遠東的風景和文化幾乎不被著墨,她每天拍攝一張照片記錄下自己當時正在經歷的最為心碎的分手??栆蚕蛩耸占髯栽愀馔纯嗟幕貞?,共同組成這件創(chuàng)作。
與之類似的,是2007年代表法國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項目《照顧好你自己》(Take Care of Yourself),標題來自前任分手郵件中的最后一句話??枌⑧]件的原本(其實經過了語法編輯、禮儀與法律顧問的審核)分發(fā)給107位不同職業(yè)和背景的女性,邀請她們一起“回信”。
卡爾的多數作品都以文本為主,但又并不歸屬于傳統(tǒng)的純文學分類,其中的隨機性、略有舌痹的口語寫作所帶來的閱讀感、日記體和圖文相匹等形式上的規(guī)律……都可以回溯到上世紀60年代的法國文學運動“烏力波”(Oulipo)或稱“潛在文學工場”,一個由作家雷蒙·格諾(Raymond Oueneau)和數學家弗朗索瓦·勒利奧內(Francois Le Lionnais)共同創(chuàng)立的松散團體。
另一方面,卡爾在作品中提供和強化了有別于主流威權的“女性凝視”,這一點也頗為藝術史學者們所欣喜。她的觀看是直白、坦率而大膽的。她的出發(fā)點總是極度個人化,但剖開的切面又兼具公共性,在現(xiàn)代人的社會性與私人生活之間的含混地帶上,打造出一片庸常又醒目的景觀。
除此之外,卡爾曾經這樣解釋自己藝術創(chuàng)作的動機:“我所做的事都是因為我的父親,他是一位藝術收藏家,所以我想做藝術來讓他高興,因為我知道這種嘗試是安全的。”“我需要得到大概五個人的認可。首先就是我父親。事實上我會特地去創(chuàng)作一些他喜歡的類型的作品?!?/p>
卡爾曾在年輕時離家,做了七年的遠游旅行,再回巴黎時,她只感到陌生與疏離。父親喜歡年輕模特,是后來尼姆當代藝術館Carre dart的發(fā)起人,他并不驕傲于當時有點迷失又發(fā)胖的女兒?!拔也皇悄欠N他想要的女兒。我從他的眼睛里就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笨栯S后積極快速地投身于當代藝術的創(chuàng)作,她多產而高頻,又受幸運眷顧很快地成為法國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
2015年卡爾的父親去世,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她想要向他證明一切的人消失了。卡爾的創(chuàng)作也似乎就此停滯:“他過世之后我沒有產出過任何新的想法?,F(xiàn)在我沒有什么需要證明的了,我想,我可以停下了?!?/p>
也許,藝術也正是卡爾的病癥,它們獨立于她對父親的情感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