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明
我下了車,看到他像一叢枯草一樣縮在輪椅里。而他,見到我,似乎被驚醒了一般,茫然的臉瞬間生動起來,手起淚落,悲愴難掩。母親正欲推他出門理發(fā),又忙著檢查鑰匙、提包,生怕遺落什么,見到我,“哎喲”了一聲。
擔(dān)心母親傷殘的手推不動他一百多斤的軀體,又擔(dān)心輪椅耐不住村子里長長砂石路的磨礪,我強烈要求親自操刀為他理發(fā)。
他的輪椅靠在門口,秋光灑了他一頭一身。他已擦干初見時的淚痕,氣息均勻,無比溫順地微垂著頭,任我的剪刀在他頭上游走??諝饫?,一股熟悉的氣味從他的身上溢出,是尿臊味——我知道,他一定是經(jīng)常失控。
他幾乎沒流過淚,在我的記憶里。
記得也是這樣的情景——那時,他站著,十七歲的我躺著。我因大腿開放性骨折,一動都不能動,整天躺在病床上。那天,母親進貨去了,父親來照顧我。因為他一向懶散而冷漠,我感到畏懼和生分。我和父親一整天相對無言,以至于我內(nèi)急,卻因畏懼他的威嚴而不敢吱聲,直憋得滿臉通紅,痛苦萬分。他見狀,問我是不是病了,我終于哭出聲來。他埋怨我不早說,怕嚇著我,又耐著性子放柔了聲音。我看到他轉(zhuǎn)身跨出門檻時,眼角淚花泛泛。他對別人說,那么花朵兒一般的囡,怎么就殘疾了呢?說完,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淚。
再次看到他落淚,是在他中風(fēng)那天。我接到消息,一路飛奔至他床前,一聲“阿爸”,叫得他淚如泉涌。從此,他習(xí)慣了表情達意。易感是一種衰老,而我,卻無力阻止他的易感和衰老。
而今,他沐浴在陽光里,梳子撐直了他的一頭亂發(fā),剪刀咔嚓咔嚓作響,白發(fā)、灰發(fā)、黑發(fā)瞬間四散迸射,在光線里,像萬千根銀針跳躍,又在風(fēng)中精靈般飛舞;然后,輕輕飄落在圍兜上,椅背上,又無聲地往下落,碎了一地光陰。
我問他,這些天胃口可好?他說好。我問他藥在吃不?他說吃。我問小便能控制嗎?他說不好。我有問他必答,讓我想起與學(xué)生在一起時的課堂提問。我說,好吧,給您99分。他不語,任憑我的刀在他頭上恣意妄為。
母親把飯做好,叫我們先吃飯。我兩手卻欲罷不能,那短發(fā)已被反復(fù)剪了幾遍,越剪越順手,腦勺,耳際,前額,修整了個遍。母親把飯端過來,看到他的發(fā)型,就“咯咯”地笑了。我說,其實理發(fā)師也不過如此水平。他終于笑出聲來。我把他融進陽光里,撲粉,濕毛巾擦拭,搓洗,再擦拭,搓洗。
他終于抬起頭,因了梳子的反復(fù)刺激,還有陽光的撫摸,他臉色紅潤通透,長而卷曲的眉呈八字倒掛在清瘦的臉上,很是精神。
看您這精氣神兒,哪像個病人呢!我笑著跟他說。他又笑起來,多了一絲靦腆。
飯后,臨出門,驀然記起一件事未做,旋即又回身,撕下一個食品袋,我輕輕一捻,薄膜分開,用力一吹,薄膜鼓成一個袋子。我把兩角絞成麻花,只留一個手指的空隙,備在父親身下——失控時,小便不至于濕了褲子。他默默地看我做著這一切,像犯錯的小學(xué)生。
以后,要學(xué)會用那只可動的右手接小便,慢慢就會習(xí)慣了。我對他說。他重重地點了點頭,一臉凄惶,淚徑自下來了。
走出門,天高闊而清朗,秋光無盡暖意,陽光里沒有陰霾,沒有憂傷,我的父親母親沐在陽光里,一個站著,一個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