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費曼

【一】

我第一次和艾琳說話，是在中學時期的一次舞會上。她太受歡迎了，所有人都想跟她跳舞。我琢磨著什么時候能插隊進去。我那時非常害羞，總擔心自己表現(xiàn)得太膽小。就這樣遲疑躊躇了半天，我終于得償所愿，但我們只跳了幾分鐘，很快又有別人插隊進來了。

有一次，艾琳邀請我去她家。當我到她家的時候，艾琳正在為她的哲學課作業(yè)發(fā)愁。她說：“老師總是提醒我們，任何事物都像紙張一樣，有正反兩面。”

“你們老師的這句話本身也有兩面?！蔽艺f。

“什么意思？”

我在百科全書上讀到過“莫比烏斯環(huán)”。那時，莫比烏斯環(huán)并非人人皆知，但是很好理解。我拿出一張紙條，扭了半圈后將兩頭接上，做成了一個環(huán)。艾琳看到后很興奮。

第二天的課堂上，艾琳就等著老師說那句話。果然，老師拿起一張紙說：“任何問題都像紙一樣，有正反兩面。”這時，艾琳拿出用紙條扭成的莫比烏斯環(huán)說：“老師，您的這句話也有正反兩面——我這里就有一張只有一面的紙！”老師和全班同學都很驚訝，艾琳頗有成就感地展示了莫比烏斯環(huán)。我覺得，自那以后，她開始對我另眼相看。不久，我們確立了戀愛關系。

中學畢業(yè)后，我去了麻省理工學院，之后又去了普林斯頓大學，每逢假期我都回家見艾琳。有一次，我去看她，她的頸部鼓起一個腫塊，腫塊不時變大變小，醫(yī)生說問題似乎出在淋巴系統(tǒng)。經(jīng)過反復討論，一個醫(yī)生告訴我們，艾琳極有可能患了何杰金氏病。他說：“病情可能會反復出現(xiàn)，逐漸惡化?，F(xiàn)在還沒有辦法根治，艾琳大概還能再活兩三年。”

面對如此大的磨難，艾琳卻表現(xiàn)得很冷靜，竟然很快考慮起了下一個問題?！昂冒?，”她說，“我得了何杰金氏病，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我想，雖然博士還未畢業(yè)，但我已經(jīng)在貝爾實驗室謀得一份研究工作。我們可以在紐約皇后區(qū)租一套小公寓——離醫(yī)院和貝爾實驗室都不遠。我們可以在紐約結婚。那天下午我們把一切都計劃好了。

有了新計劃后，艾琳去醫(yī)院對頸部的腫塊做了活體組織檢查，以充分確認病情。幾天后，艾琳打來電話：“化驗報告出來了，診斷結果是淋巴結核?！弊阅且院?，我們知道，我們能一起面對任何事情，一切問題都難不倒我們。

【二】

“二戰(zhàn)”爆發(fā)后，我受聘加入了“曼哈頓計劃”，同時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幾個月之后，一拿到學位我就跟家人宣布，我要結婚。

我們在普林斯頓邊上的狄克斯堡找到一家慈善醫(yī)院，我在普林斯頓的時候，艾琳可以在那兒就診。

我們決定在去醫(yī)院的路上結婚。我借了一輛車，把后座放倒，加了一個床墊，改造成救護車那樣，這樣艾琳累了的時候就可以躺一會兒。我開車去艾琳家接上我的新娘。跟艾琳的家人揮手告別后，我們就出發(fā)了。我們穿過皇后區(qū)和布魯克林區(qū)，乘輪渡前往斯坦頓島——那就是我們的浪漫之旅了，然后到市政廳登記結婚。

從那時起，每個周末我都會離開普林斯頓去看艾琳。

有一次，我收到一個包裹，里面是一盒鉛筆——墨綠色的筆桿上有一行金色的小字，寫著：“親愛的理查德，我愛你！小笨瓜。”是艾琳寄來的。這很甜蜜，我也很愛她，但是鉛筆總是會被人隨手亂丟：比如跟魏格納教授討論某個定律或問題后，我就很有可能把鉛筆落在他的桌子上。如果這樣的話，那些字讓人見了多不好意思。

那時我們并不富裕，所以我不想浪費那些鉛筆。我從浴室找了個刀片，先刮掉鉛筆上的字再用。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一封信，信的開頭寫著：“為什么要把鉛筆上的字刮掉？”接著是：“我愛你，你不覺得自豪嗎？你為什么在乎別人怎么想？”所以，我只好繼續(xù)用印著字的鉛筆。

不久，我被調(diào)往洛斯阿拉莫斯。項目總負責人羅伯特·奧本海默給艾琳安排了離那兒最近的一家醫(yī)院。我每個周末都去看她。工作日時，我經(jīng)常收到艾琳的來信。有些信會做成拼字游戲的樣子，剪開后裝進袋子寄過來。我收到的時候，信上附著檢查信件的軍官寫的便條，內(nèi)容多半是：“請轉(zhuǎn)告您的太太，我們沒時間玩猜謎游戲?！?/p>

艾琳雖然身處小房間，心卻在全世界。我為艾琳能樂在其中而感到開心，我拿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三】

時光流逝，艾琳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她的父親從老家來看她。一天，他打電話到洛斯阿拉莫斯找我，說：“你最好馬上過來?！?/p>

等我見到艾琳的時候，她已非常虛弱，意識也有些模糊。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大多數(shù)時候眼睛直直地瞪著前方，偶爾看一下周圍，呼吸困難。

我出去走了走，驚訝于自己仍舊很平靜，這不像想象中最后時刻該有的情緒?？赡芪以谄垓_自己。我心情低落，但并沒有感到特別悲傷，也許是因為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這一天終會來臨。

對于我和艾琳來說，和一般人的區(qū)別不過在于他們有50年，而我們只擁有5年。這只是量的區(qū)別，面對生死離別的心理重負卻是相同的。

我回到她的房間。我不斷想象著那些正在發(fā)生的生理變化：肺不能將足夠的氧氣帶入血液，大腦因為缺氧導致意識模糊，心臟也因為缺氧變得無力，這又讓呼吸更加困難。我一直猜測會有一個全面崩潰的時刻——所有器官驟然停頓。但這一刻沒有出現(xiàn)，她只是越來越神志不清，呼吸越來越弱，直到再也沒有任何氣息。

值班護士走進來，確認艾琳已經(jīng)去世，然后就出去了。我靜靜坐了一會兒，走上前最后一次吻了她。

我很詫異她的頭發(fā)還是原來的氣味。當然，頭發(fā)的氣味不應該有變化。但這在當時對我觸動很大，因為我覺得，一個巨大的變化剛剛發(fā)生，但又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那段時間，我一定對自己采取了什么心理干預，我一滴眼淚也沒掉。直到大約一個月后，我經(jīng)過橡樹嶺一家商店的櫥窗，看到一件漂亮的連衣裙。我想，艾琳會喜歡它的，頓時，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