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7號樓附近忽然出現(xiàn)一個不小的沙堆。這當然是臨時堆放,附近肯定有一個什么建筑工程將開工。小孩子是不會去考慮工程不工程的,在他們看來,沙堆是一件大型的玩具。沙堆確實是一件了不起的玩具。沙堆非常放任孩子,任他們想,任他們做,任他們創(chuàng)造,任他們破壞……對孩子,沙堆真是放任得一塌糊涂了!
沙堆引來一批一批的孩子。孩子們來的來,去的去,沙堆上沒有斷過他們的笑聲和吵鬧聲。他們在那兒追逐打鬧,在那兒擺擂臺,挖陷馬坑,造“山”,開“河”,玩得層出不窮玩得昏天黑地……想想也奇怪,誰也沒學過或被教過這些玩法,可一到沙堆,一代一代的孩子都能無師自通地玩出大同小異的花樣來。是的,一般孩子玩的都是些老花樣。
倒是502的曹可以玩出了一個新花樣——騎著自行車往沙堆上沖。男孩子開始以這個形式進行比賽,看誰能沖得更高些。在沙堆里是不怕從自行車上摔下來的,跌在沙堆上是蠻開心的。男孩子們盡量跌得樣子怪一點,因為那可以引來喝彩的笑聲。
401的辛迪也想來一次沖刺,卻被他媽媽及時制止了。他媽媽一直在陽臺上密切關注著兒子,如果兒子赤腳在沙堆上走一走,她是可以容忍的,因為那沒什么危險。辛迪一開學就上高三了,這一年里是千萬不能出問題的。
辛迪赤著腳在沙上走。表面的沙有些熱,稍深一點的沙是涼涼的。暖暖的沙和涼涼的沙都很體貼人。辛迪已經(jīng)快把赤腳的感覺忘記了,前一次赤腳走路是在什么時候呢?他想。赤腳走路和穿鞋子走路不一樣,每走一步,腳底的感覺都是不同的,平坦,起伏,凹凸,坎坷,粗糲,滑膩,干的沙像水,濕的沙像泥……沙堆就這樣喚醒了辛迪的腳——腳的感覺原來也是如此豐富,如此靈敏,如此奇妙的??!
陽臺上傳來辛迪媽媽的聲音:“辛迪,當心!當心碎玻璃!”
只這一句提醒,辛迪腳下的奇妙感覺一下子就逃光了。
梅麗小姑娘也下樓來了。梅賓館送她下樓時帶了只小板凳,讓女兒坐在樹陰里看沙堆上的熱鬧。等梅賓館一走,小姑娘也去沙堆上玩了一會兒。她雙手捧起沙,讓沙從指縫間漏掉。沙子在指縫間流過的感覺就像一條條小蛇在游竄……梅麗發(fā)覺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粒沙子,便朝著自家的陽臺尖叫起來。梅賓館急忙跑下樓來把女兒背回家去緊急處理。
這天,大馮一大早就和媽媽去動物園了,回到家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鐘光景。大馮看見沙堆,歡呼一聲沖上堆頂,模仿一聲槍響,裝作中彈,手摁胸口,搖晃幾下,撲地倒下,隨即從堆頂一直翻滾下來。這一串動作有聲有色,活靈活現(xiàn),轟轟烈烈。大馮這家伙一上場就把城里的孩子比蔫了。
沙堆上的孩子理當更像孩子的!
大馮對沙堆上的孩子說:“你們玩不玩印仙人?玩不玩埋死人?”
什么叫印仙人?什么叫埋死人?葫蘆灣的“術語”在這兒沒人懂,得來一下示范表演對不對。
這堆沙是帶有一點泥性的湖沙,是適宜玩“印仙人”的,那就先示范一下。
大馮選定一處比較平緩的沙坡,去樹陰下取來梅麗留下的那只小板凳,將沙坡上的干沙子刮去,弄出一片稍稍有點濕的很平坦的沙坡來。大馮剝了T恤衫,挺直了身體,仰面平躺下去,然后招呼大家把他小心抬走。沙面上就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身體印子,仔細看,連肩胛和屁股片兒都是有的。大馮又印了一個正面的,把臉也用力壓進了沙里面——這時候可不能呼吸噢!這第二個仙人印子的精彩之處是在臉部,瞧!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清清楚楚的呢!
六號樓的王一鳴印了一個仰臉的,但印出來的屁股是歪的,引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曹可以也印了一個仰臉的,印出來一看,屁股中間有個小坑,他承認躺下去時放了一個屁。大家笑得更是一塌糊涂了。
“哈哈哈哈……”
“咯咯咯咯……”
“唧唧唧唧……”
除了大馮,誰也沒敢印俯臉的。那一定很悶的,說不準沙子還會弄到眼睛里鼻子里去呢。
接著玩“埋死人”。玩這個也不難,就是把除了臉之外的身體都埋進沙子里面去。玩這個,大馮喜歡留一只手在外頭,以表現(xiàn)被埋者的巨大痛苦。這其實不是“埋死人”,而是在表演“埋活人”。
正是大人們午睡的時間,小孩子這么大呼小叫是會受到干涉的,但這一次有點不同,大人們都挺寬容,大概認為孩子們的吵鬧是有理由的——誰小時候沒這么玩過沙堆啊?事實上,7號樓的不少陽臺上都有人在興致勃勃地欣賞沙堆上的游戲,比如501的劉奶奶和她的貓,402愛清潔的林先生(他手里還拿著一個小拖把),202的梅賓館……301的畫家汪天云去外地寫生好多日子了,若他在,必定會把沙堆上的孩子速寫下來。
大馮的活埋表演把大家逗得大笑。正笑呢,大馮突然從沙堆里站了起來。因為突然,大馮的這一招很有點橫空出世的氣勢,身上的沙嘩嘩地墜落下來,使人想起電影《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里秦俑復活的鏡頭。
大馮不扮秦俑,他扮的是從墳墓里跳出來的僵尸。這家伙半吐舌頭,盡量扮出恐怖的表情,雙手向前平伸,膝蓋僵僵地蹦跳著。孩子們假裝害怕,夸張地尖叫著逃來逃去?;靵y間把梅麗擠跌在沙堆上。梅麗再次下樓是找她的小板凳的。
大馮想和梅麗逗逗,朝梅麗蹦過去,嘴里面還噢噢地叫喚著什么。梅麗朝著202陽臺尖聲哭叫:“爸!爸——”
這一次,梅賓館沒有隨叫隨到,因為他已經(jīng)騎車上班去了。
沒勁!大馮不和梅麗玩了,轉(zhuǎn)身去追別的孩子。
這么一來,梅麗又覺得受了冷落,指著大馮喊:“大家別和他玩!大家別和他玩!”
大馮覺得挺沒勁的,就不扮僵尸了。
大家玩得正開心,不高興梅麗來攪亂,就起哄:“開除花痰盂!開除花痰盂!”
梅麗從小嬌氣,拉屎一定要用有花紋圖案的痰盂,用不印花的痰盂不肯拉屎,這事傳出來之后,一些孩子就給她起了一個綽號——花痰盂。
大馮不知道這個典故,問:“誰是花痰盂?。俊?/p>
這一問,大家都笑起來,都把目光投向梅麗。
這么一來,梅麗的怒氣就全沖著大馮來了,叫道:“大家別和他玩,他是個壞東西,半夜里被聯(lián)防隊抓住過!”
曹可以說:“梅麗,你別亂說好不好?!?/p>
梅麗說:“誰亂說了?是我爸爸親眼看見的。我爸爸叫我別跟他玩?!?/p>
大家都把目光轉(zhuǎn)向大馮。
一時間,大馮呆了: 梅麗說的是什么呀?他想不起來自己和聯(lián)防隊發(fā)生過什么關系,他壓根兒沒將捉知了那天晚上的事和聯(lián)防隊聯(lián)系起來。
梅麗迎著大家的目光說:“你們不信可以問他自己!是不是被聯(lián)防隊抓住過?!?/p>
大馮還是沒弄明白梅麗在說什么。大家以為大馮這么發(fā)愣就是一種默認。
一個孩子問:“大馮,你半夜起來干什么呀?”
另一個說:“是不是夢游?。俊?/p>
什么叫夢游?大馮不明白。大馮覺得這些孩子挺討厭的,就說:“沒勁,不玩了?!鞭D(zhuǎn)身就走,走到樹陰里展開四肢躺在草地上。在孩子們看來,大馮的這種表現(xiàn)是再一次的默認。
有個孩子說:“嘔人!”
什么叫“嘔人”?大馮不明白。
沙堆上的孩子都散了,只有曹可以走過來坐在大馮身旁。
大馮說:“什么叫嘔人?”
曹可以說:“你真的被聯(lián)防隊抓住過?”
大馮說:“什么叫聯(lián)防隊?”
曹可以沒想到大馮不知道這個,就告訴大馮聯(lián)防隊是什么,被聯(lián)防隊抓住又是什么意思。
大馮觸電似的坐起來,大叫道:“氣死人!把我當壞蛋啦!”
曹可以說:“花痰盂說是她爸爸起來早鍛煉時親眼看見的?!?/p>
這下子,大馮終于想起來了,可那是胖叔叔送他回家啊,怎么說是被聯(lián)防隊抓了呢?大馮氣得不得了,沖到沙堆上對著202陽臺吼道:“花痰盂,你出來!你出來!”如果這會兒陽臺上出來個梅麗或者梅賓館,大馮準會扔一個沙團子給對方嘗嘗。
這會兒梅家沒有人。202的陽臺上曬著一竹竿花花綠綠的羊毛衫。
大馮彎腰掬沙時,發(fā)現(xiàn)了一枚黃燦燦的鑰匙。大馮一眼就認出了這枚鑰匙——這是梅麗的鑰匙。這枚拴著一根紅線的黃銅鑰匙是一直掛在梅麗脖子上的。
曹可以說:“這是花痰盂的,對不對?”
大馮忿忿地說:“花痰盂冤枉人!”
曹可以一腳將鑰匙踩沒到沙里。
大約三點鐘,天空隱隱響起雷聲,太陽早就不見了,灰色的云悄悄涌動著,像在策劃一個兇險的陰謀。
梅麗大概是去借書的,這會兒匆匆趕回來了,腋下挾著幾本挺厚的書。她很喜歡這么挾著書走路,因為有學問的人大多是這樣挾著書走路的。
大馮照例敞開自家的大門,坐在椅子上搖著大芭蕉扇。他剛吃下半只西瓜,肚子鼓鼓的,拍一拍,咚咚響。
梅麗從樓下上來了,看見大馮居然無聲地笑了一下,還用手指點了一下自己的右腮。
大馮一摸右腮,摸到了沾在那兒的一粒西瓜子。
梅麗挾著書走路的時候總是表現(xiàn)得特別和氣、特別有教養(yǎng)。
大馮知道梅麗沒有鑰匙進不了門,這么坐著是等著看梅麗的洋相呢。
梅麗發(fā)覺丟了鑰匙,兩只手交替著緊張地在身上摸索,沒有,沒有鑰匙。她意識到大馮在看著她,忙鎮(zhèn)定了一下,想一想,掉頭往樓下跑去。
大馮用勁干咳幾聲,站起身,走進屋去,把芭蕉扇扔在桌子上,打開了電風扇。城里的房子太低,吊扇離頭頂太近了,轉(zhuǎn)起來霍霍的,像在威脅人。大馮在屋子里轉(zhuǎn)悠,一會兒洗洗手,一會兒喝開水。剛吃飽西瓜怎么還喝開水???是的,大馮心里面像有幾只螞蟻在爬,使他坐立不安。
芭蕉扇從桌子上掉到地上,又在地上打了幾個翻滾。原來外面起風了。風一陣一陣從窗口撲進來。電風扇咕咕咕地怪叫起來。大馮趕緊關了電扇,又去關窗。
從窗口往外看,只見草坪四周的樹都變了形: 風想把樹拉走,樹不愿意,拼命地朝反方向掙扎……一個迎風騎自行車的阿姨奮力拼搏,她的長發(fā)和裙子霍霍地飛舞,看上去就像黑色的旗和白色的旗……對面大樓有人在手忙腳亂地搶收陽臺上的晾曬物……
風是陣雨的先鋒。大風開路,大雨就在后頭。
大馮忽然想起梅家陽臺上那一竹竿羊毛衫。這時候,梅麗在哪兒呢?她一定急死了。
大馮猜錯了,梅麗一點兒也不急。她走到樓門口就回來了,這會兒正坐在大馮家門口的小椅子上翻書呢。
梅麗抬頭說:“坐一坐,可以嗎?”
大馮用勁笑了一下。
大馮聽見梅家的電話在急促地響:“丁丁丁,丁丁丁……”這一定是梅賓館提醒女兒收羊毛衫的電話。急死人!
梅麗卻一點兒也不急,仍舊不慌不忙地翻她的書。怎么這會兒著急的反而是大馮呢?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噢。
梅麗說:“你上次問的是軍艦鳥對不對?”
大馮這會兒沒心思顧這個。雷陣雨馬上就下來了!
梅麗說:“這本書上有一篇專門寫軍艦鳥的文章,是法國作家米什萊寫的,寫得真好哎……咦,你怎么了?”
大馮再也忍不住了,說:“你的鑰匙會不會丟在沙堆上了?那種紅線是不牢的,剛才……”
梅麗一揮手,說:“嗨,我才不管呢!誰叫他用那種破絲線的?”
“誰?”
“還有誰,我老爸唄。不說這個了,米什萊,你知道不?是很有名的噢……”
大馮往樓下走。
梅麗趕緊站起來,說:“你去哪兒?把門鎖上了再走?!?/p>
大馮不管這些,一口氣跑到沙堆上,跪下去,急急地扒著沙。他知道鑰匙在這兒,可扒了好一會兒還沒見鑰匙,怎么了?飛沙迷了眼,大馮調(diào)動一下身體,背對著風,又繼續(xù)扒沙。他終于觸到了一個硬東西——沒錯,是梅麗的鑰匙!
第二天,梅賓館特地請了半天假,丁丁哐哐地把防盜門和大門上的鎖都換上了新的。鑰匙是不可以經(jīng)過外人手的——萬一被人復制了可不得了。
在丁丁哐哐聲里,曹可以走進了大馮家。
曹可以說:“大馮,你是不是把鑰匙挖出來了?”
大馮點點頭。
“大馮大馮你真傻?!?/p>
“嚇嚇她就可以了?!?/p>
“可人家把鎖換掉了,聽,正在丁丁哐哐哩。知道為什么嗎?”
大馮搖搖頭。曹可以也搖搖頭:“嗨!你還不明白啊!”
在曹可以的解釋下,大馮才明白梅賓館換鎖的原因。一個人遲早會懂得這些雜七雜八的道理的,只是有人懂得早些,有人懂得晚些。這些道理懂得多了,人就從孩子變成大人了。大人和孩子有時是不可以用年齡來區(qū)別的。
選自《少年文藝》,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