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沈從文對待苦難的態(tài)度十分瀟灑。
文革時,我和表叔沈從文已經(jīng)很久沒見面了。有一天,我們吃著各自的飯,忽然在東堂子胡同迎面相遇了。他看到我,裝著沒看到我,我們擦肩而過。這一瞬間,他頭都不歪地說了四個字:“要從容啊!”
他是我的親人,是我的長輩,我們卻不敢停下來敘敘別情,交換痛苦,不能拉拉手擁抱一下,痛快地哭一場。
“要從容啊!”這幾個字包含了許多內(nèi)情,也好像是家鄉(xiāng)土地通過他的嘴巴對我們兩代人的關(guān)照、叮嚀和鼓勵。
我們中央美院有位很有學問的研究家,是他以前的老學生,和我們的關(guān)系十分親密,并且跟我同住一個院子。文革一開始,他嚇破了膽。一個下午,他緊張地、悄悄地走近我住的地方的門口,輕輕地、十分體貼地告訴我:“你要有心理準備,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發(fā)了!”
這個王八蛋,他到底揭發(fā)些什么事?我也不好再問他:“你個狗日的,到底揭發(fā)些什么?”他是個非常善良的膽小鬼,一定會把事情搞得顛三倒四。我恨不得給他臉來上兩拳,可他身體不好,他經(jīng)不起……
我連忙跑去告訴表叔。
難以想象地,表叔偷偷笑起來,悄悄地告訴我:“會,會,這人會這樣的。在昆明跑警報的時候,他過鄉(xiāng)里的淺水河都怕,要一個比他矮的同學背過去……”
日子松點的時候,我們見了面,能在家里坐一坐并喝口水了。他說他每天在天安門歷史博物館掃女廁所。
他說,有一天開斗爭會的時候,有人把一張標語用糨糊貼在他的背上。斗爭會完了,他揭下那張“打倒反共文人沈從文”的標語一看,說:“那書法太不像話了,在我的背上貼這么蹩腳的書法,真難為情!他應該好好練一練的!”
有一次,我跟他從東城的小羊宜賓胡同走過,公共廁所里有人一邊上廁所一邊吹笛子,是一首造反派的歌曲。他說:“你聽,‘弦歌之聲不絕于耳!”
他是列奧納多·達·芬奇類型的人。一個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的人,他的才能、智慧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我想來想去始終得不到準確的結(jié)論,只好賴皮說,我們故鄉(xiāng)山水的影響吧。(摘自《沈從文與我》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