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量
說真的,我不太喜歡我爸。
自小父母離異的我,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三年級一直由爸爸單獨帶著。五六歲的時候,溫柔的媽媽在車站旁蹲下來摸摸我的臉,“跟爸爸呆在一起要乖乖的哦”,然后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媽媽,轉(zhuǎn)身踏進了灰蒙蒙的大巴。車門外最后飄浮起的裙擺隨著塵粒,一晃而過成了投影在眼底的遠路云。
就這樣,頂著一頭亂糟糟鍋蓋頭的我,被爸爸領(lǐng)進了家,也開始了我長達五年多的單親生活。
爸爸的居住和工作,都是在縣城里一個不大不小的??圃盒@?。來這里沒多久,我就和學(xué)院里比我小的男孩子打成一片,調(diào)皮好斗的我仗著年齡大理所應(yīng)當(dāng)成為“孩子王”。領(lǐng)著一群小個子瘋跑在窄小的操場上。從攀爬花園里枯死的枝干、到捉弄畫著濃妝抱著醫(yī)科書的大姐姐。等到小伙伴都陸陸續(xù)續(xù)回家,月光將人影像太妃糖一樣拉得長長的。這時候,爸爸就會在家門口,瞪著鼓囊囊的眼睛,扯著嗓子叫我回家,瞧著臟兮兮的我劈頭蓋臉地臭罵我一頓。
爸爸很兇。一個眼球突出、滿臉皺紋,酷似瓦倫斯的小鎮(zhèn)反派,怎么會贏得一個小孩子的歡心呢。與其說是不喜歡,甚至是連給棒棒糖都不愿意分享的恐懼。在六歲的我眼里,家里的爸爸更是黑暗魔頭的縮影。一點點小矛盾便會引來破口大罵,吃飯的時候說錯話,筷子便會狠狠地摔在頭上。在家里的晚餐十有八九,都是我隱忍住哭聲,一口一口地扒著,摻著眼淚的米飯。
家里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正是高中生的哥哥沉迷游戲,常常逃課到網(wǎng)吧通宵,這些事情總是一次又一次被爸爸知道,哥哥也換來一次又一次的暴打。怒發(fā)沖冠的爸爸總是抄起鐵質(zhì)的衣架或者皮帶,摔過哥哥臥室的門,可是根本沒用啊,一陣一陣的抽打伴著哥哥的驚叫和哭聲,傳到我的床上,傳到抱著媽媽的照片,蒙著被子不敢哭出聲來的我的耳朵里。
這樣的父子掙扎也有到頭的時候。當(dāng)爸爸放棄了他所謂“管教”的時候,吃著飯他喋喋不休“反正我以后也不需要他來養(yǎng)老,我也不會管他,自己出去討飯吃?!?/p>
真是冷漠啊。我看著沙發(fā)上被打斷的皮帶,心里這樣憤憤地定義道。
大概一年級的時候,爸爸撿來了一只瘦弱的流浪貓回來養(yǎng)。想想大概是覺得沒有媽媽照顧的我太孤獨了吧,可是小學(xué)生哪里兜著這些心思呢?我對這只瘦瘦的貓喜歡極了,逗著抱著,可在第二天晚上,這只小貓的身體狀態(tài)就不太好了。
它開始在地上嘔吐和打滾,肢體縮成一團,不斷地抽搐和痙攣。我對著小貓慌亂得手足無措,只能對著痛苦的它,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這時候爸爸走過來抱著小貓,手上不知什么時候拿著一個注射器,里面是一針管牛奶,爸爸抱起它開始喂它,并且吼我上床睡覺。
當(dāng)然,我自然是又在床上哭著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我看到床邊安然躺著我的小貓,但爸爸卻不在家,但此時又驚又喜的我早就無暇顧及,把昨晚的事也拋之腦后。
路過街邊熟悉的副食店老板娘,看見我抱著貓走過,急忙沖我嚷:“你爸爸昨天抱著貓急診被貓抓了,又發(fā)了燒,現(xiàn)在在門診輸液呢,你去看看吧!”
回憶起來,那個時候,應(yīng)該是我的幼年記憶里爸爸所做的“最爸爸”的一件事了吧。
可當(dāng)時的我,只是稍稍偏了偏頭,抱著貓,瞥了副食店老板娘一眼,然后“哼”了一聲,快步離開了。
這就是我的大半個童年。
這樣的生活,也在媽媽接我離開之后結(jié)束了。
長大以后的我,雖然對父親的恐懼早就消散了,但與之代替的,也不過是彼此的寡言和生疏。
現(xiàn)在常常會在媽媽不方便時,呆在爸爸家里。一日三餐,沒有過多的交流,像是自活自的局外人,旁觀著、偶爾介入著對方的生活。即使是這樣,矛盾依舊千鈞一發(fā)。擔(dān)心我成績的媽總是找一些家教來家里補課,這樣每天的補課支出是一大筆費用,當(dāng)家教來的第二天,我送老師走后。爸爸沉著臉叫過我。
“你有沒有算算,自己學(xué)到什么了,值不值這個錢!”爸爸把正在洗的碗摔碎在地上。表情像是要吞下這個好像拿了錢去焚燒的敗家子。
“你不想給錢就算了,沒人逼你?!眾Z門而出的我拋出這句話,因為那是我思索了好久,思索出的,最冷漠,最傷人的一句話了。
像所有的爭吵一樣,結(jié)局總是我淚流滿面地把尷尬的山芋推給媽媽,大聲對我媽吵著我這個女兒在他眼里錢都不如,黑漆漆的夜色堵在我的心上,只將血管變成了眼淚的泵。
“其實你爸爸挺愛你的啊。”電話那頭傳來媽媽柔和的嘆氣,“只是他太不懂表達了,他忙活了大半輩子的積蓄,是應(yīng)該心疼錢啊。他脾氣是太不好了,因為他有甲亢,那種病啊,太容易生氣了,而且眼睛也會越來越鼓的... 你出門之后,他就馬上打電話給我了呢....”
其實媽媽,你不說我也知道的。
我記得上一次在親戚家,偶然向我爸提起,媽媽你身體越來越不好。爸爸只是頓了頓,朝我笑著說:“跟你媽說說,別擔(dān)心,我是他最堅強的后盾?!?/p>
經(jīng)常也會看到因為忘記小事的爸爸沖著自己埋怨:“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啊” 眼里滿是由歲月捎來的悵然。
其實女兒知道,不管是多么兇神惡煞,多么厲害的爸爸,也還是會老的啊。
周圍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快下雨了,所以,快回家吧。
小時候喜歡看《家有兒女》,并不是覺得多好笑,只是在當(dāng)時固執(zhí)地以為。里面的夏東海啊,才是真正好爸爸的樣子啊。還自嘲著就算是胡一統(tǒng)也不錯啊,然后一個人偷偷地掉眼淚。
所以想在長大后說一聲很抱歉,無知的女兒現(xiàn)在才明白,這世界上的愛,分太多種啊。
有點懶散的老爸,也會每天上下午為我削好水果,冰箱里也會放著我喜歡吃的東西。
有點摳門的老爸,會在給我買東西時思忖“那么貴啊”,但依舊笑瞇瞇掏錢的老爸。
懶得做飯的老爸,在剩菜一大堆的時候,自己吃過夜食物,卻為我端上一盤新鮮水餃的老爸。
看電視到深夜,卻不管多早都要起床為我煎蛋做早餐的老爸。
總是不茍言笑的老爸,卻會小孩子一般拜托我把小禮物轉(zhuǎn)交給媽媽的老爸。
以及無論如何,都對自己女兒多一份柔情,一直愛我的老爸。
這個暑假,和爸爸兩個人餐桌上吃飯,一邊看著里約奧運會的報道。
報道常常提到什么最老教練,頭發(fā)都白花花啦。上了年紀(jì)的大人都仿佛對“老”“病”之類的字眼分外敏感。對這些錐心的詞,好似釘板上飄著的氣球,避過針氈一般的小心翼翼著。
“爸爸爭取要活到100歲啊,到時候你肯定得罵這個老不死的”爸爸這樣說著,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笑笑,沒有說話。
前幾天看《東京塔》,結(jié)尾的時候,作者回到故鄉(xiāng)看望老人院的奶奶。奶奶孤獨地坐在藤椅上露出渾濁的眼球,神智大概不太清醒了,偶爾冒出來幾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話:“怎么會呢... 怎么...會呢...我養(yǎng)了五個孩子...我現(xiàn)在....怎么會這樣呢.....”
那時候,合上書的我,便在心里暗暗發(fā)了誓。
不會的,老爸。
因為即使是50多歲的我,再沒有出息,也能夠扶著100歲的老爸,坐在藤椅上享受陽光啊。endprint